58 遲到的遲,下雪的雪
對話已成僵局。
而事實上。
葉南生能夠突然找到這裏,亦不可謂不是上天向解凜開的一個巨大玩笑:
起因是某個社交軟件上的大熱視頻——不知是哪個八卦嗅覺靈敏的圍觀路人,将他從便利店裏帶走遲雪的那一抱拍下,配上煽情的音樂和文字發到網絡上。
在這個媒體流量為王的時代,視頻很快在本地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博主轉發下走紅,漸成城中話題。
然而,對于至今手機裏仍只有基礎軟件、還在用現金支付且早早遠離網絡的解凜來說。
一直到這個視頻在今晨發酵到近百萬轉贊,推上首頁,并被各種衍生為“在貧瘠的生活裏我仍然擁抱我的光”之類的煽情文字,大肆傳播到滿城議論紛紛前;
或者說,一直到助理認出那個視頻裏臉打了馬賽克的人是他,打來電話旁敲側擊之前。
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次隐私信息的過快曝光。
仍然還在安撫遲雪之餘,試圖聯系北城的醫療專家,想要帶着遲家父女轉去更安全的城市——
然而一切的計劃,卻都最終因這個視頻的走紅,加上遲雪突如其來的昏迷而被打亂。
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太大。
于是,他亦只能暫時按兵不動。
直至被動地等來了葉南生的“到訪”。
也等來了今夜這一場互不相讓的對話。
“我不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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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談話的最後。
葉南生眼見得他态度堅決,最終也只抛下一句:“你讓我帶她走——我可以擔保,我們會用最小的代價解決全部的問題。”
“……”
“或者這樣說吧——你終究也是葉家人,解凜。我可以很老實地告訴你,這十年來,光是珠三角這一塊的航運費,從最初一年給葉家創收一百七十億,之後縮水到不到五十億,這絕不僅僅是陳之華一家獨大的問題,而是他背後勢力越來越肆無忌憚,逼得我們不得不借着這次的‘東風’快刀斬亂麻。這一點,你其實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所以呢?”
“所以,我之所以願意主動站出來和警方合作,拿五年五成的航運費出來釣陳之華回國上鈎,也絕對不是在和他做慈善,我是要成績的——解凜,我要能讓奶奶看到的、屬于我的‘成績’。”
葉南生低聲說。
“更何況五年來,我們已經付出了巨大的成本,這個局不是說停就能停。現在,也理所應當到了收網的時候了……我只是希望遲雪可以配合演完這場戲而已,我會保證這個過程裏她的安全。我不明白,你也是經歷過風風雨雨的人了,為什麽在這件事上,現在反而要站在我們的‘對立面’?”
歸根結底。
和解凜不同,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
更是一個亟需得到家族肯定的“外戚子”。
所以,人,他要救。
生意,他也必須要做。
這本來就該是件皆大歡喜的事才對。
偏偏解凜卻像是一塊頑固的攔路石,一道他人生裏永遠邁不過去的路障,就這樣橫亘在他前進的路上,沉默着,卻無從跨越——他要怎樣才能和一塊頑石溝通?
索性也跟着沉默。
沉默,有時便是最無聲的逼迫。
直到突如其來的“咔噠”一聲。
忽然清楚的開門聲傳到客廳,打破了這片詭異的寂靜。
解凜亦從沉思中驟然回神,扭頭去看:
便見不知何時已醒來的遲雪穿着睡衣,就靜靜站在長廊盡處的卧室門口。
而後。
有些沙啞的聲音,卻是字正腔圓的吐字清晰。
她輕輕喊了一聲:“解凜。”
解……凜。
不是奇怪含混的稱呼。
沒有孩子般不安的哭叫。
這一次,她清楚而準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于是,在葉南生不解的目光中。
他下意識起身的動作,就這樣被這輕輕的一聲叫停在當場。
愕然間擡頭,四目相對。
她的目光卻溫柔,從他的眼眉掠過,又停留。
一點一點,細細地看了又看。
而後,什麽話也不說,只扶着镂空浮雕的長廊牆壁,踏着一地暈黃的燈光,慢慢向他走過來。
一步。
兩步。
她甚至走得都不算穩當。
卻如為他重新拼湊起一個破碎多年的夢。
她恢複清明的目光,仍如舊時的模樣,終于讓那些零落的夢的碎片,漸漸都拼合成完整的畫面。
直到他回過神來,亦上前去,彎腰緊緊擁住她。
遲雪險些被他抱得離地。
忍不住輕輕拍了下他背、才被後知後覺放下——如此笨拙的場面,卻不知為何,突然就把她逗笑。
她只輕輕回擁過去。
拿兩手當作軟尺,如從前在自行車後座,她也是這樣小心抱住他的腰——只是如今愈發得“輕松”——于是忍不住三秒,她又嘆息起來。
醒來也是嘆息的命。
煽情的話,悶葫蘆對悶葫蘆,清醒的時候反而說不出口。
只能低聲的。
她由衷的說了一句:“解凜,你瘦了好多。”
“……嗯。”
“你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
“……嗯。”
天曉得,只有在這種時候,她總覺得自己比人多吃的那一年多白飯,大概就是為了多說點話的。
她笑笑。
靠在他懷裏,耳邊是亂了步調的心跳。
沒有人再說話。
只她離得太近,一遍又一遍,聽到頭頂傳來近乎壓抑的哽咽聲——壓得無聲。可是偏偏喉結滾動,手臂顫抖——是只給她一個人看到的脆弱。她知道他在強忍。
于是等了很久。
一直等到他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
這才又輕輕推開他的懷抱,低頭,仔細端詳起他的手——每到緊張或情緒無法自控時就會顫抖的左手,如葉南生所說,“甚至托不穩槍”的這只手。
曾經就是這只手,牽着她離開了那條走不到頭的暗巷;
是這只手,拉起了被人圍在中心、跌坐在雪地不知所措的她;
是這只手。
在望不見底的二十三樓,拉住了搖搖欲墜的父親。
她而今無聲地握緊了這只手。
許久的沉默過後,卻又側過頭。
看向始終旁觀不語的葉南生。
“我可以去。”
她說:“讓我去吧。”
這句話卻分明不是對着他說。
下一句才是。
“……”
“我需要做什麽?”
喔。
葉南生聞言,倏然笑了笑。
他還以為五年不見,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理所應當是諸如“好久不見”、“過得好嗎”之類的寒暄。
他以為自己,終于也能夠難得的也扮演一次“救世主”的角色。畢竟,他的五年也是真的五年,他也做了他能做的所有——
只不過,原來老天爺不僅愛和解凜開玩笑,也愛和他開玩笑。
他每次總是把不該說的話講給不該聽的人聽。
這次也一樣。
于是索性自暴自棄地開口:“你需要和我結婚。”
話落。
卻還沒等遲雪回答。
解凜的臉色已肉眼可見的一沉。
解凜:“不行。”
遲雪:“……先聽他說完吧。”
“我還需要說完什麽?”
葉南生卻只愈發覺得眼前的畫面刺眼。幹脆又攤攤手,“或者,需要多問你一句——遲雪,你會願意嗎?願意和我結婚?”
世上太多的真心話。
似乎永遠只能借着玩笑的由頭說出口。
只可惜,這一刻,他卻依然只從她的眼神裏讀出了驚愕與無奈。
甚至第一反應亦不用多心觀察——是下意識側頭,去看了一眼身邊的解凜。
那個眼神。
好像太多的答案,不必說出口就已經是答案了。
他看在眼裏,于是竟突然忍不住笑。
硬生生地,從五髒六腑中逼出一聲自嘲的笑來。
笑得遲雪終于不得不收回那個眼神,轉過頭來看他:
這樣的畫面似乎也再熟悉不過。
在他每一個讓她煩惱又無奈的惡作劇之後。
她常常都是這樣的表情。
于是他逐漸正色。
“……騙你的。”
頓了頓。
又裝作輕松道:“你不會以為婚姻是真要這麽兒戲吧?遲雪,假的——而且只是訂婚而已,你只需要配合我走個過場,吸引一下注意力——”
“……真的?”
遲雪卻仍舊是面露懷疑。
畢竟被他騙了太多次了。
“真的。”
葉南生卻說:“這次不騙你了。”
“騙你的話,遲雪,我一輩子讨不到真老婆。”
【你叫什麽名字?】
【遲雪。】
【哪個遲?遲到的遲?】
【嗯——還有,下雪的雪。】
【……哦。】
的确。
好像所有的初遇。
在它真正以一種獨特的無可取代的地位長存你心之前,看起來,都不過只是普通的一天而已。
普通的女孩。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場雨。
只是,等到沒有她的陪伴也長大,長到油鹽不進、覽盡美色的二十幾歲,三十歲。
突然發現自己仍然會非常偶爾地、在許多并不刻意的瞬間,又或是平凡的某個雨天,想起十六歲那年遠遠看到的背影時,他才驚覺。
原來當年的玩笑并不都是玩笑,說和人争——其實也不是因為要争而争,而是因為真的喜歡。
也真的不甘心。
……又怎麽會不喜歡呢?
如果不喜歡,怎麽會因一時興起,拿着手機拍下一張照片。
之後的十多年,哪怕換了許多個手機,卻始終沒有換過這一張簡陋的屏保。
如果不喜歡,怎麽會反反複複夢見,十六歲那年,一起淋過一場雨。
那一天,身為小組長和他“學伴”的遲雪,找了突然“失蹤”的他一下午。
來來回回繞着教學樓前後打轉。
卻不知道,他一直都在頂樓,看着底下那只團團轉的“小螞蟻”。玩着默數、倒數和賭她什麽時候會被氣走的游戲。
也該是時候把她氣走了。
誰讓她老是唠唠叨叨煩人得很。
只可惜,至少在這天下午,他終究沒能夠如願。
只能等到終于玩夠了下樓,才裝作不經意發現了她。
走過去,小花傘便被小小的姑娘高舉着,舉過了他的頭頂。
他彼時饒有興致地擡頭,只一眼,便看見傘布內的角落,被人拿油彩筆、一筆一劃端正地寫了名字:遲到的遲,下雪的雪。卻還故意問她她叫什麽。
而她也一本正經地回答他。
遲雪。
——真有意思。
竟然一點也不生氣他不記得她的名字。
他有些訝異,又一次迎來意料之外的結果,于是終于正眼瞧了一次面前人:
哪怕兩條辮子被打濕了,鬓發一縷一縷貼着臉頰;
哪怕鞋襪都濕透了,踩一腳,發出“噗叽噗叽”的響亮出水聲,可是很奇怪,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狼狽或可憐,眼神依舊清亮。又指着教學樓的方向,對他說走吧,回去上課了。
小組長遲雪盡職盡責。
只有逃課生南生忍俊不禁。
于是手裏接過她遞來的同樣風格的小花傘。
跟在她身後,卻又故意地踏着水花,看雨水飛濺。
她卻總是不回頭——還是一心急着回去上課。
“喂。”
他只得又主動開口,沒話找話地問她說:“怎麽我問了你,你都不問我叫什麽?”
“因為我知道啊。”
“什麽?”
雨聲太大,蓋過了她的聲音。
“遲雪,”于是他不甘寂寞地再次發問,“你怎麽不問我……”
“因為我知道啊!”
小姑娘卻陡然扭過頭來。
一字一頓,改不了吳侬軟語的腔調:“葉南生,”她說,“你叫葉南生。”
呀。
惹她生氣原來是這樣的。
他怔了一下。
又禁不住笑了。
【葉南生,筆記給你。這一題、還有這一題都是必考題。你一定要背的。】
【葉南生,你為什麽老是不聽課?上課可不可以不要睡覺?】
【葉南生,就算考得不錯也不能放松啊。】
【葉南生、葉南生——】
高二那年,《那些年》在大陸上映。
他周末無聊,答應了才見過一兩次的女孩邀約,兩人買票進了電影院。
女孩看得專心致志,他卻心不在焉,忍不住在心裏嘲笑這是什麽惡俗的青春幻想劇情。
直到影片裏紮起馬尾的沈佳宜穿過樹影,施施然走到主角面前。
直到影片裏的沈佳宜唠唠叨叨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在他眼裏就變成遲雪。
他突然開始讨厭周末,期待周一了。
他想着,也許,他可以找個理由把她約出來看電影。
也許他該調到她的前桌而不是後桌,這樣她以後就有理由拿圓珠筆戳他的背——雖然很幼稚,不過遲雪的話,他可以真的不生氣。
他都已經想好了所有的發展。
然而,等到周一開學,前面的座位卻空了。
老師遺憾地通知他們,說遲雪家逢變故,不得不休學一年。
他在捐款箱裏放下一萬塊,老師問他,怎麽捐這麽多?
他愣了一下。
好像自己也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對啊,為什麽呢。
這個答案後來被淹沒在攀比、嫉妒、不甘心之中。
他一直不去想,以為這樣就不會難過。
以為好勝心可以蓋過一切的自知有缺。
直到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在證明,一直在與命運決勝。
悵然間,卻在某個深夜,回首望向來時路。
又想起高二那年,遲雪離校後的那一周周末,他又獨自一個人去了趟電影院,卻看曾經覺得爛俗的校園青春片。
電影院的銀幕微光,映得他臉上表情明滅。
而銀幕上的女孩兩手撐在桌上,若有所思,說到末了,微微一笑:
“可是人生本來就有很多事是徒勞無功的啊。”
【你幹嘛一找就找一下午?】
【因為沒有找到你啊。】
【沒找到你可以回去嘛——】
【不行。】
女孩的兩條黑色辮子一晃一晃。
雨水飛濺也阻不了她的腳步。
【萬一你在哪裏暈倒了,或者不舒服,或者一直在等人幫忙呢?】
她說。
【我爸爸教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的。】
【……】
【走啦——回去上課了。】
“遲雪。”
于是時隔十五年,在這心中遍地荒蕪的夜。
他望向她與解凜交握的手,突然地,又釋然一笑:“我給你考慮的時間,盡快給我答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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