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一更)“我們結婚

但至于這個答複最終會是什麽。

實際上,無論是提問者還是被提問者,心裏都早已有了答案。

遲雪定定望着對方的神情。

明白葉南生此時亦只是在給她臺階、給她時間說服解凜而已。于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定下了三天的期限。

“至于‘那邊’,”她說,“麻煩你先幫我拖住了——如果可以的話。”

“好。”

而葉南生說:“我會在深城等你。”

語畢,緊了緊西服外套,他随即不猶豫地起身,與她擦肩而過。

腳步聲随公寓門再度關上而漸遠,直到再沒了聲音。

“……”

公寓裏遂又只剩下她和解凜兩人。

遲雪一時卻也不知道怎樣開口。

只仍癡癡握了他的手——直至兩手竟在這冬夜裏互相沁出汗意。

不知是怪暖氣開得太足,還是怪兩只悶葫蘆誰也不願意先松手。

她不知想到什麽,倏然笑了笑。

半晌,又擡頭看向解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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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餓了。”

她小聲說。

“解凜,給我煮碗面吧,好不好?”

誠然,少時的遲雪,其實也常幻想自己未來的家該是什麽樣的。

她從小便是個務實的人,想着自己也許也會和母親一樣,規規矩矩地讀書,後來到了年齡便相親:運氣好的話,會遇到父親這樣的男人,舉案齊眉過一生;

但運氣不好,也有可能嫁給個不解風情的大老粗或“不歸家的人”,如此人生想必要艱難些——但她到了那年紀,也會有自己的事業和人生,倒不必全依托着丈夫來定一生的好壞。

畢竟人間的尋常事多啊。

她想着。

不管和誰成家,自己這柴米油鹽、酸甜苦辣的一生,還應該是該怎麽過就怎麽過。

也因此,甚至就連喜歡上解凜之後。

她亦沒敢太誇張地做夢。不敢去夢他們的将來。

只有偶爾地、很小心翼翼地,才想一想:也許有一天自己能夠和他重逢。

在大學城的某個小吃店,在母校的校慶,又或是任何想到想不到的場景。

她會觀察很久,內心排練無數次開口的語氣,最後鼓足勇氣走上前。

說一句“好久不見”,或“我是遲雪”——

當然。

也不是沒去想過。

故事更有可能的發展,如果現實些,大概是她在六十人的同學群裏看到解凜的消息,通知他們一群同學去某某酒店參加婚宴。

入場的大熒幕上,會來回滾動播放着般配的婚紗照。她在進門處登記,旁人問她是男方或女方的家屬,而她會說,是同學。

一樣也要自我介紹。

說:“麻煩幫我登記下,我叫遲雪。”

……

沒有回聲的青春是太多人終生隐痛的情意結。

所以,多她一個又怎樣呢?

生活依然還是會過,她倒也沒有刻意求一個結果。

只是覺得,似乎一定得要有一個這樣的告別,自己那顆不安分的心,時時刻刻催逼她回頭望過去的心,才會有偃旗息鼓的那一天。

她才可以安心地接受自己平庸的生活。

不是不再喜歡了。

只是人不得不往前走——

可是啊。

三十一歲這一年,遲雪怔怔出神。

心想原來也會有不一樣的可能,在一個如此尋常的夜。

她坐在沙發上,看着廚房裏的燈漸次亮起,傳來爐竈開火的聲音。

終于還是忍不住,捧起茶幾上剛剛泡好的熱牛奶,慢吞吞走進廚房。

解凜正在等水燒開的同時煎雞蛋。

從前遲雪甚至還見過他颠鍋——只是如今左手不那麽管用,為了藏拙,索性只拿一個手全程操作。

沒多會兒雞蛋便煎好,只是有些卷邊。

他似乎不滿意,于是又想再煎一個。

遲雪看在眼裏,卻怕用他的标準煎下去沒完沒了,今晚要吃飽喝足到睡不着覺,忙搶在前頭開口,說這樣就很好。

“我就愛吃這樣的。”

“……”

解凜的手原已伸到旁邊的雞蛋盒上,聞言又放下。

“以前煎得好看點。”

他只說。

聲音竟有些甕聲甕氣。

遲雪卻來不及怔,一旁的另只鍋裏,水已“咕嚕咕嚕”燒開,他抓了大把的面下去。

只是不知是太緊張又或太久沒做,左手有些抖,他手撤開時又不小心碰到滾燙的側邊。

遲雪吓了一跳,忙把牛奶放下,過去抓他的手來看。

“沒事。”

解凜和她比起來,卻反倒更像個沒事人。

她看了才幾秒。

他又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抽開,讓她去客廳等就好,說這裏多多少少會沾上油煙氣。

遲雪卻不信邪。

也不放心,依舊在旁邊看——看半天,直到意識到自己似乎才是解凜“頻頻出錯”的根本原因,這才又心虛地抱着牛奶杯晃了出去。

等牛奶喝到要見底,餐桌上亦終于多了碗簡單清淡的雞蛋面。

“晚上不好吃太辛辣刺激的東西,我沒放什麽佐料。”

解凜轉身去給她續了杯熱牛奶。

回來時,很是自然地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說:“你試試看鹽味夠嗎。”

“嗯……夠。”

“……幹嘛笑成這樣?”

有嗎?

遲雪兩手捂着熱騰騰的湯碗,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臉上的笑容,帶着被現場抓包的驚疑心情反手摸摸臉。

“很明顯嗎?”

好半天,才又不好意思地小聲承認:“因為,因為……我爸爸以前就是這麽讓我媽媽試味道的。我突然想起來了,奇奇怪怪的。”

做飯總要照顧你媽媽的口味嘛——這是遲大宇那些年的口頭禪。

此外,包括但不限于:

鹹了還是淡了。

要不要再加點別的。

你要不喜歡下次不做這個了。

普普通通卻難得溫馨的對話。

她已聽父親母親說過無數遍。

但卻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在解凜的嘴裏聽到同樣的話。而這句話,只是很無意間,下意識對她說出來的。

解凜聞言,亦不禁一愣。

如此稀松平常的生活分明于他們都是久違,卻又好像從來都不遠。

“解凜。”

于是鬼使神差。

于是心猿意馬。

她忽然又輕聲說:“我真的,很想能夠這樣長長久久的,一直這樣過下去。”

“……”

“但這樣的前提是你跟我,我們都要好好活着,安心地活着——不用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她也是個普通人。

何嘗不害怕陳之華的病态和喜怒不定,害怕比冰冷的閣樓和噩夢更可怕的懲罰。

可是,如果逃避的代價是東躲西藏,是終身都要活在不安定的恐懼之中,則無異于是把過去的五年擴充到她的餘生而已。甚至連帶着,她的父親、朋友,還有解凜,他們都會受到不可避免的波及。

“我知道你的顧慮,解凜。”

遲雪說:“但是這一次,我贊同葉南生的話——我不想再看到更慘重的傷亡了。”

“但我沒有辦法。”

“……什麽?”

“我沒有辦法再像從前一樣,遲雪。”

解凜忽然低下頭。

反反複複地,他試圖攥緊又松開左手,但是他的左手只能虛握,一旦用力捏緊,就會連帶着整條手臂在疼痛中不住顫抖。

他說遲雪,我現在比你想象得更沒用。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我做不到眼睜睜看你去危險的地方——我怕的不是死也不是失敗,我怕我對你的困境束手無策。

“你還記得那個記事本吧。”

他說。

“那個記事本,我們之前一直都以為是屬于陳之華的。一直到你……出事之前,那本筆記也都沒有被破譯,直到後來他們告訴我,那個記事本是老解的。”

老……解?

遲雪愣住。

記憶裏的面孔早已模糊,音容笑貌寥寥。

如今回憶起來,似乎也只記得告別時,對方那句爽朗的“小姑娘一看學習就好,以後還麻煩你多帶帶我們家阿凜——等我哪天再回來,一定請你吃飯啊”。

說是再回來。

但是她最後一次有印象地聽到“解軍”這個名字,卻是電話裏女人的歇斯底裏,質問着他的死訊。

死了。

死相慘不忍睹,死時無人收骨。

所以這個消息于她而言,究竟又算好消息,或是僅止于此的一聲嘆息呢?

上一輩的恩怨情仇,真真假假,虛實都只在一念之間。

她甚至哭不出來。

只是愕然良久,低聲說:“怎麽會呢……”

“但我想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解凜說:“因為,如果他知道的話,我想他在預感到自己的危險之前,一定會把尋找、或者照顧你的事交給我——但他從來都不知道,也沒有提起過。”

他本就該更早一步找到她,照顧她的。

但是他沒有。

他甚至因為被她知道自己不堪的身世,而間接默許了兩人之間的疏離。

所以又怎能不心碎神傷?

甚至于那天在醫院,他震驚之下,喉口湧出一股腥甜——一切的無解之題,原都只因為她與他之間的千萬種緣分,千萬種牽連,歸根結底,都是他對她的虧欠。

他愛她太多。

也虧欠太多。

因此,若俯身去當青石或橋墩,就能保護她免于風雨,他會欣然接受一切的命運。

“遲雪。”

因此他說:“你讓我去試一試,你再等我一次,好不好?”

好不好。

“……解凜。”

“你應該知道陳之華的位置,你知道他現在住的酒店在哪。你告訴我,好不好?”

仿佛一個笨拙學着如何變得柔軟的孩子。

他想用“好不好”這樣溫柔的語氣,來稀釋這個選擇背後的殘忍。

所以他信誓旦旦。

所以他看似堅決,他說:“我會去和老頭聯系,然後,我會——”

“不可以。”

“……”

但她還是說,不可以。

解凜的後話遂止于此。

他只能看向遲雪。

遲雪的表情卻是熟悉的凝重。

熟悉的不容置喙——如在柔軟中摻雜了百煉鋼。

錘不破也磨不滅。

“解凜,其實你心裏很清楚不是嗎?”她說,“殺他并不是最終的目的。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你做這些,只是想要為我的未來掃清障礙,可是我從前就說過了,我不要這樣的人生。”

“……”

“甚至過去的五年,每次快要忍受到不能再忍、想死的時候,我也是這麽告訴自己的。我要留着一條命回去見你,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這輩子不會走出來的,那你會不會想,如果你死了,我這輩子也走不出來呢?”

兩人之間長久的沉默過後。

她突然又向他提到了梁振的死。

也說起了這五年裏每一次的逃亡,每一次,失敗又失敗,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末了,她向他伸出自己的右手。

其餘四根手指都能順利地上舉或者翻轉。

只有小拇指,無論別的手指怎麽動,它始終都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連抖動的幅度都像是連帶着不得已的微顫。

“解凜。”

她說。

“你看,我也是不完美的,我以後也拿不起那把手術刀了。”

她微笑着。

不知何時卻同他一起落淚。

“可是我還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夢想,我想,做不成給人開刀的醫生,還可以做給人開藥的醫生,做不成醫生,我還可以做藥劑師。實在不行就從零開始,我還可以學畫畫,學做飯,學很多很多從前來不及學的事情,人生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的。”

“我爸爸,還有你,我知道所有的、你們這些人都在說,害怕我吃苦,其實我害怕的根本就不是吃苦。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脆弱,我也不需要保護,我需要的是‘希望’。我只要活下去的那一點希望,我就可以活得很好也很勇敢了。”

“所以解凜,我也不需要你強大到保護所有人,我只需要你活着,需要你像現在這樣在我面前。這樣,以後我們就還能有很多個晚上——像現在這樣,我們一起吃夜宵,一起看電視,一起去散步……”

如果你問我家是什麽樣的。

未來要怎樣才算得上美好。

其實我沒有多麽華麗或複雜的答案,我只想到,那些關于青春,關于未完成的美夢,最後都散落在人間的煙火氣裏。

平庸的日子裏,我們要做最平庸的一對。

我們要一起熬成白發蒼蒼的老夫妻。

“我一定要實現這個願望,所以,我一定會很快就回來的。”

她說。

她起身抱住他。

“所以解凜,這次你送我吧,每一次都是我送你走,這一次你送我吧。然後,像以前那段日子一樣,也接我回來。這次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們……我們。”

她的哽咽聲阻住了未盡的後話。

哭聲中。

只有一只顫抖的手,在久久的遲疑過後,終于扶住了她的肩。

他說:“我們結婚。”

“我們明天就去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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