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飛鳥盡,良弓藏
葉家不需要有第二個争産争愛的孩子。
這是當年,葉南生對葉西凜的嫉妒之源。
而同樣道理。
方家将會迎來第二個孩子——這個孩子的生母——曾經已經因他而失去了一個孩子的年輕母親,便也再不會允許他這個争産、争愛、争父和生殺予奪的兄長繼續存在。
命運的輪回。
似乎總在無聲中默默開啓。
“……!”
葉南生在緩緩翻湧的劇痛中半跪在地。
遲雪撲上前來阻止,然而仍然慢了一步。
刀被無情拔出。
噴濺的血液灑了她滿頭滿臉,雪白裙擺如朱砂潑墨,斑斑點點的血色浸潤了薄紗。
她甚至連睫毛上都挂着血珠,卻根本反應不過來哭。
只愣了半秒,随即毫不猶豫地撕開衣服試圖為他包紮——然而沒有用。
被心髒擠壓的血液就如被紮破的水球,沒了那根紮住氣球口的“皮筋”,鮮血只有不受控制地噴湧而出。
她拼命按壓止血,幾乎整個人都趴在他身上試圖阻攔這些人繼續的攻擊,然而沒有用,什麽都沒有用。
這一刀已經足夠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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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醫生,很清楚心髒貫穿傷的致死率何其可怕,卻無法以一人之力阻攔這裏人高馬大的保镖,只有拼命地呼喊,破了嗓子的聲音近乎尖叫,企圖能夠驚動窗外宴會的人群——
“救人!!救人!快來人救人!!!”
“……叫救護車!!”
可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絕對不會被傷害的葉南生反而成為目标?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臉上手上衣服上全都是他的血,然而葉南生甚至已經沒有力氣說話。
那一刀快準且狠。
他在劇痛之下痛苦地仰高脖頸,青筋畢露,身下的血泊亦愈擴愈大。
只有遲雪。
遲雪仍然顫抖着緊握住他的手,說:“我會救你。”
“我會救你、我會救你……”
她伏在他耳邊說:“葉南生,你撐住,你相信我我是醫生——我會救你,一定……”
她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終于緊握住他的手。
這次不是為了告別而告別,不是因他的“威逼利誘”。
他卻清楚地知道……這已是最後。
盡管她的呼救何其凄厲。
卻終究沒有能夠驚動任何人。
因就在那把刀插入葉南生後背的同時,樓下的“混戰”已然開始。
狙擊手分布在兩側樓頂。
幾分鐘前,所在位置右側,白骨已然領人突破,一把□□抵住人後腦。
左側見狀舉槍射擊,右側迅速還擊,火力壓制之下,不得不暫時退避。
而在此之前。
所有人都以為陳之華對這個合同勢在必得,因此,在自保的前提下,這個多年牢獄生涯中從未有過任何沖撞記錄、甚至在獄警口中都稱得上“乖巧不惹事”的犯人,不會率先采取強攻手段。
然而,此時此刻。
他卻已用自己的行動向所有人證明:一個瘋子,是從來不會按照常理出牌的。
尤其是被踩到底線的瘋子。
他已經受夠了葉南生的當面一套背面一套,也厭倦了遲雪一次又一次不省心的逃跑,如果——陳之華想,如果唯有一次幹脆的“恐吓”,可以吓得他的掌中雀自折翅膀,那麽,他将不吝給予她那樣的機會。
更何況,沒了葉南生,還有方家,還有方進女人肚子裏的孩子;
而葉家從此就只剩下一個解凜……自己有遲雪在手,還怕解凜不讓步?
他從來是最了解那些警察的。
行正義之事者,總會在關鍵處棋差一着。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們心不夠狠,不夠深,難以窺盡人性至惡之處——畢竟,一心想要保護,就難免束手束腳,而只有一心想要破壞的人,永遠可以肆無忌憚,不顧後路。
陳之華是以倏然笑了。
任周遭兵戈相向。
便衣與他帶來的打手反複拉鋸、戰成一團。
他卻只從容地帶着最後幾個始終圍在他身旁保護的心腹,喝完最後一盅茶,向同桌大驚失色的方、葉兩家親戚,尤其是方進颔首告別,之後站起身來。
須知做人做事,總講究一個兵貴神速。
他想。
既然目的已經達成,趁着警方馳援尚未趕來,自己也必須盡快——
“砰……!”
“呃!!”
近在咫尺的槍擊聲卻突然響起。
靠近他身邊的一名打手,頓時在吃痛中捂住肩膀跪倒。
緊接着、是另一個掩護他伏地的,被擊中右腿。
……是警察!
陳之華瞬間意識過來危險,亦毫不猶豫地拽過僅剩的兩人圍在自己身邊,同時警覺地左右環顧。
只有警察。
哪怕在這種時候,仍然會堅持着他們愚蠢的原則:在敵人沒有主動鳴槍威脅民衆生命的前提下,作為警察,他們絕對不會先開槍打頭。
可惜裝填彈藥的空隙只有數秒,來不及給他更多思考時間。
幾乎瞬間,又一名打手捂住手臂半跪在地。
“華叔——快逃——!!”
而與此同時,白骨的怒喊聲亦從頭頂傳來。
他仰頭看,才發現不知何時狙擊點的形勢已經逆轉:很顯然,出了一些意外,冰冷的狙擊槍頭對準了他,瞄準鏡在陽光下反射着寒光。
白骨鼻青臉腫,已然被薯片仔反剪雙手壓在天臺欄杆上,仍然高叫着。
話落,薯片仔毫不留情又是一拳,終于将他打得失了叫喊的力氣。
同時,就在兩人身邊不足一米處。
解凜架槍瞄準。
下一秒,陳之華最後的“掩護沙袋”也被擊倒。
他徹底暴露在空闊的視野之中。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刺耳的警笛聲也随之由遠及近。
想來是不足兩公裏外的援護部隊終于趕到,場上的局勢是可以想見的即将逆轉。
陳之華心頭一凜。
卻仍然勉強定下神來,不閃不避、又近乎挑釁地看向樓頂——
“呃……!”
當然。
挑釁的代價即是右肩中彈。
皮肉翻開,鮮血四濺。
盡管他竭力忍痛,仍然無法遏制的冷汗直冒,如周遭人一般抖顫着腿半跪下去。
樓頂的解凜卻仍然沒有停下裝填彈藥的動作。
下一槍,他瞄準了——
“……頭兒,停下!!你要幹什麽!”
只有一旁的薯片仔覺出不對。
瞬間暴起,又拼盡全力壓住他手。
“頭兒!冷靜點!冷靜點!”
薯片仔吼道:“我們是警察!!”
“是你從前教我的,你說只有法律可以審判人,你說過,我們警察只是執行人,如果連我們都不守法,就壞了規則壞了程序……是你教我的!!頭兒!是你教我的!”
“松手。”
“……你不能這麽做!你會坐牢的!!”
【雖然我現在只是你的三分之一,不過,總有一天我大概能趕上你吧。】
【我也想成為你這麽厲害的人,頭兒!】
這是他們“師徒”之間,誰也不願意讓步的最後對峙。
薯片仔背後是公法。
解凜背後卻是道義。
于是,四只手壓在一支槍上,下一顆子彈卻遲遲不發——
“停下!頭兒!”
只有薯片仔兩眼通紅:“你不可以這麽做!”
如果是從前的解凜。
他當然可以輕易地拽開面前涕泗橫流的少年。
但可惜他已早不是從前那個他——他的左手,如今甚至無法用力,因情緒激動而不住發抖。他更無法掙脫和攻擊一個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少年。
于是,只能眼睜睜看着陳之華再度爬起身來,聽警笛聲四面合圍,下來的數十名荷槍實彈的警察,很快一轉場上頹勢。
卻根本來不及慶幸或松一口氣。
忽有玻璃破碎聲自不遠處傳來。
緊接着,是“砰”的一聲,重物落地。
解凜下意識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兩眼卻逐漸不可置信地瞪大。
咬緊的牙關,無法自持地打顫。
幾個小時前,還是一身雪白西裝、溫文爾雅的青年,如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血人”。
他被人從三樓擊碎玻璃抛落樓,胸口的血流盡。
他睜着眼,望向天空,身體在瀕死的痛苦中微微抽搐,直至兩眼失神,仍然沒有閉上眼睛,只是徒然地望着那片蔚藍的天空——
飛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越是想要握緊的東西,越如指間沙流逝,不可挽回。
“葉南生!!”
幸而,在他生命的最後,聽到的仍然是那個女孩的聲音。
在用他的死亡破開的寂靜裏,她的呼救終于能夠傳給所有人。
但是一切都已太遲了。
遲雪趴在窗戶上,整個人幾乎都快探出窗外,凄厲地喊着他的名字,卻被身後的男人一次次地拽回去、拽到所謂安全的地方。那聲名字卻似驚醒了太多人的晃神,葉貞如尖叫起來,方進的臉在一瞬間血色盡失。
這對一生争吵不休的夫妻,面和心不和的怨侶。
只有在這一刻,卻互相攙扶着,幾乎慌不擇路地跑向別墅的方向。
那一刻。
一個母親的哀嚎響徹天空。
“南生!!南生!!!”
葉貞如捧着兒子的臉,只是不斷用自己的臉頰、去碰他滿是鮮血卻還溫熱的臉頰,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确認他還活着。
她不斷地、像一個孩子似的碰他,說:“不要怕,不要怕,兒子,媽媽在這裏,媽媽給你找醫生,媽媽找最好的醫生治好你。”
“媽媽再也不讓你做不喜歡的事,媽媽什麽都聽你的……”
“媽媽不和爸爸吵架了好不好?我們什麽都不争了,媽媽陪你,媽媽什麽都支持你,你不要丢下媽媽一個人,你不要……”
你不要丢下媽媽一個人啊。
從最初的安慰到後來的語無倫次,到最後的崩潰。
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抱着兒子無意義而囫囵地嚎啕。
而方進自始至終跪在她身邊。
良久,老淚縱橫,幾不能語。
只伸出手,輕輕合上了兒子至死未瞑的雙眼。
“都不要動——!!”
而陳之華的聲音亦驟然在身後響起。
庭院之中。
随着他高舉起左手的動作,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掌心那只黑色的小小遙控裝置。
別墅一層的大門随即打開。
黃玉被推出來,遲雪被拖出來。
黃玉輪椅上的毛毯不知何時被掀開。脖子上的圍巾也被摘下。
于是,綁在她脖子上、兩條大腿上的三處微型炸彈,也暴露在所有人眼底。
“放我們走——”
而陳之華厲聲道。
緊捂住右肩汩汩流血的傷口,他的聲音竟依舊帶着得意、乃至于中氣十足。随即看向逐漸逼近自己的方警督與季一恬等一衆人。
“哪怕你們打死我也沒用,這個遙控,不僅我身上有一個,還有那邊的保镖裏,有一個人、身上也有一個。一旦我死,他馬上引爆炸彈……不要小看那些炸彈的威力,只要引爆,我敢擔保,這裏所有的人——包括遲雪,全都要死!”
語畢。
他忽又擡頭,看向樓頂那對準自己、冰冷的狙擊槍頭。
卻只冷笑一聲,又一字一頓地揚聲道:“現在、馬上!放我們一家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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