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亂炖舊時光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沈小甜打開手機戳了幾下,讓陸辛看着自己的手機屏幕。
“我之前是個老師,教化學的,化學很多實驗,課上給學生看一遍,他們後來複習的時候也只能照着筆記看。我就弄了個賬號,把做實驗的視頻傳上去,他們想不起來了,就可以上網複習一下。”
id叫“小甜老師”,陸辛看着那個有兩萬多粉的賬號,讀道:“小……甜兒老師”
四個字硬是被他讀成了五個字。
“視頻啊,要會拍,會剪,再配上字幕和旁白。”沈小甜數着手指頭,笑眯眯的,“至于拍攝器械,手機已經夠了。”
沈小甜的手機是去年冬天買的某個國産大牌新品,主打的就是拍攝功能。
“我還三腳架和手持的穩定器,不過得讓我朋友給我寄過來……打光的話……”
沈小甜看着馬爺爺,小鋪子的光線不是很充足,不過現在是傍晚了,這個店鋪的朝向還是偏東的。
“要是早上拍的話,說不定加個反光板就行,這個我也有。”
陸辛看着沈小甜細細數着各種器械和設備,嘴角勾了起來真是怎麽都壓不下去。
“就是不知道馬爺爺願不願意讓我拍。”
沈小甜歪了一下腦袋,看着陸辛,陸辛站了起來,直接去找馬爺爺。
過了一會兒,馬爺爺自己從做夾餅的臺子後面出來了,他打量着沈小甜,猛地豎起了個大拇指:
“小姑娘,看不出來你有這麽大的本事呢!”
自媒體社交的年代,只有這些不上網的老人會把拍視頻這個事情看得很重要吧。
心裏這麽想着,沈小甜的臉上卻是帶着一點兒不好意思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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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您別這麽說,我的技術也就是業餘水平,您要是不嫌棄,我明天讓我朋友把東西都發過來,給您錄視頻。”
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回去的路上,沈小甜比來的時候情緒要高很多,她一直不停地在想拍視頻的事兒。
“給做飯拍視頻”這件事兒,陸辛不懂拍,可他知道怎麽做,于是他就成了沈小甜的“顧問”。
從打開鍋拿肉時候水蒸氣到做餅的步驟,陸辛努力想着,看着很像是……
在複習準備考試的可憐高中生。
“你說我要是想拍馬爺爺看着楊奶奶做面餅的樣子,是不是有點奇怪?”
沈小甜這麽問他。
“不會。”陸辛從“醬汁顏色怎麽顯得更亮”的深淵裏爬出來,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回答:
“倆老人應該會挺喜歡的,馬爺爺那時候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混混兒,不讀書也不學手藝,要不是後來認識了楊奶奶,被壓着上進,他早就餓死了。我剛認識他倆的時候,楊奶奶的耳朵還好着呢,幹活又快又利索,天天壓着馬爺爺好好做生意、不準和人生氣,馬爺爺就嬉皮笑臉的,老兩口幾十年了,關系可好了,就是牛肉遇上了夾餅。”
沈小甜點點頭。
出租車停在了石榴巷的巷子口,下車的時候,沈小甜看見有梧桐葉子從自己眼前落了下來。
“陸辛。”
她難得叫了一聲男人的名字。
男人踩着落了地的葉子走過來。
“怎麽了?”
“你說,馬爺爺和楊奶奶要是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孩子後來會不願意跟他們一起住,他們還會那麽辛苦地忙碌大半輩子麽?”
就像樹葉,裝點了這棵樹的一個整個夏天,通過光合作用供養着樹,在秋天,就被抛棄了。
“嗯……”陸辛說,“還是看人吧。”
沈小甜心口梗着一口氣,外公當年出事的時候,她還很小,小到只記得媽媽和外公吵架,還有……還有就在這幾棵梧桐下面,外公被人一把推倒,腦袋撞出了血。
紀念?
無恥!
“我認識一個朋友,從來都是好脾氣。”陸辛的聲音從沈小甜的背後傳來,好像帶着一種新鮮樹木的氣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是在個西北小縣城的火車站,有個人說自己錢丢了,想找他幫忙,其實那貨就是個賊,趁着我朋友掏錢包的功夫,一把拽了他的包兒就跑,我朋友給拽得摔在地上,臉上好大一塊兒都腫了。我就去追那個人,後來就和火車站的警察一塊兒把那個家夥給摁了。”
陸辛拍了拍梧桐樹的樹幹,對沈小甜說:
“我那時候年紀小,問過他一樣的問題。”
【臭老頭兒,要不是小爺我心腸好,你的錢早就沒了!教你一個乖,瞎好心是沒有好結果的。】
沈小甜回頭,看見陸辛在笑。
“那你朋友怎麽回答的?”
“呵……”陸辛笑了一聲,“他說,他說,他今天被搶,是一件壞事兒,可我幫他搶回來,那又是一件好事兒,一好一壞,日子不錯。”
沈小甜纖細的肩膀松了一下,像是吸了一口氣。
“你朋友跟你一樣啊,是個大好人。”
陸辛一只手插在了褲兜兒裏,看着沈小甜去開門。
“其實馬爺爺的事兒你也不用往心上去,他們老兩口很喜歡做那口夾餅,不然心裏都是厭煩了,哪還會心心念念找人拍個視頻呢?他們倆肩上挑着個扁擔,前頭一邊兒虧了點兒,另一邊兒也還有點兒東西能壓着呢。”
“嗯。”
看着陸辛推那輛摩托,沈小甜說:“謝謝你啊,大好人。”
陸辛看看她,擺擺手走了。
留下沈小甜和幾棵梧桐樹站在原地。
好人?好報?
她擡頭看看徹底黑下來的天,冷冷地笑了一下。
一九八零年,她外公田亦清已經四十三歲,他從大西北回來,帶着病弱的妻子和剛懂事的女兒,那時候的沽縣第一中學有什麽呀?三兩個老師,一堆連書都不會看的學生,一處破舊的教舍。
他在大西北呆了十幾年,一直在教書育人,因為做出了成績,才被請了回來。
他剛回來兩年,沽縣一中就有十個人考上了名牌大學。
有那麽一段時間,讀中專比考上大學還值錢,尤其是師範中專,讀完了出來就是有編制的老師,砸不破的鐵飯碗。
田亦清卻不這麽看,他說人應該追求更高層次的教育,因為那會讓他們有更廣大的視野,看見更多的東西。所以每年夏天,他都要一家一家去勸那些成績好的孩子家長,讓他們把孩子送到高中來,讓他們讀大學。
除了在一中當老師,他還要去師範中專上課,為的也是能鼓勵那些讀中專的學生不要放棄,将來就算工作了,也要繼續想辦法深造。
即使後來諸多不睦,田亦清是沈小甜見過的最好的人,他是他的外公。
一九九四年,沽縣一中升格沽市第一中學,被評為省級重點高中。
一九九七年,一個沒考上一中的家長在校長室裏突然扒了衣服,說是校長田亦清給她脫的。
接着,有人寫匿名信舉報田亦清和女老師有不正當關系,一夜之間,大字報貼滿了珠橋兩邊。
功勳校長的光環瞬間破碎。
那個扒衣服的婦女是沽市當地一個村兒的,村裏的男丁拿着鐵鍬來砸他家的門,五十九歲的老人被推倒在樹上磕破了腦袋。
田校長被迫辭職,成了“田流氓”,隔三差五就要被調查審問,要不是已經房改,房子成了私産,他怕是連住的地方都沒了。
受不了別人的流言蜚語,又不能報複回去,再加上婚姻破裂,他女兒田心離開了沽市去了廣東,只留了沈小甜哭鬧着不肯離開外公,就被留了下來。
“那段時間,他的那些學生沒有一個人幫他,一個都沒有,有一個當時正在省教育廳工作,不光一句好話沒替他說,還對調查組說他跋扈專斷,還說他和女學生也不清不楚……這就是他捧了一顆心出去換來的。”
沈小甜永遠都忘不了她媽對自己說這些時候的表情。
雖然她在聽了這些之後,依然選擇去當個老師。
一九九八年,原來二輕附中的校長因為經濟問題被抓,交代出他為了一中校長的位置設計陷害田亦清的事實,這才還了他一個清白。
這時候,田亦清已經六十一歲了,市裏恢複了他的名譽,恢複了他的退休待遇,有人看着他想起來叫他田老師、田校長了,他又被返聘回了一中教學,一切好像都沒發生過。
所以在二十一年後的今天,那些學生還會找上門,說要以他的名義建個學校。
“憑什麽要假裝一切都沒發生?他們有什麽資格用我姥爺的名義去給自己臉上貼金?!”沈小甜質問那棵比自己還老的梧桐。
然後踢了它一腳。
幸好是穿了運動鞋,要還是那雙十五塊錢的深度山寨小拖鞋,那就是她自虐了。
可腳還是疼,她生着氣,一瘸一拐地往家裏走。
手機突然響了,是陸辛發來了消息。
課代表:“忘了跟你說,明天我們去吃海鮮,你上午十一點等我去接你。”
哦對了,明天是有吃着海鮮聽故事的一頓。
沈小甜站在在家門口回他:“好呀。”
又打電話給米然,她答應了要幫馬爺爺拍視頻,那些器械就發順豐吧,到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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