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月下雪

無風劍看悟性。

入劍道已久的大能基本能靠經驗學會,但對年紀尚小的天驕來說,便是看天賦。

悟性不夠,就難于登天。

盛昭是在修道第三年接觸無風劍的。

他那時築基不久,入了劍道,邬钰親自為他鑄了一把本命劍。

盛昭當時死活不肯滴入心頭血,繃着小臉蛋,一臉抗拒。

邬钰耐心地将本命劍的劍柄塞進盛昭手中:“滴了心頭血,它就是你的劍。”

盛昭問:“只屬于我?”

邬钰颔首。

盛昭握緊劍,笑了聲:“那我叫他……尤延吧,師尊覺得如何?”

邬钰:“甚好。”

作為獎勵,邬钰教他的第一式便是無風劍。

這是盛昭一直以來都很想學的劍法。

邬钰一襲白衣,他身後是清冷的月光。

木劍輕擡,雪地無聲而裂。

邬钰邊示範,邊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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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昭目不轉睛地看着,一臉驚奇。

邬钰每一點都讓盛昭了解透徹了,才肯讓盛昭去試。

無風劍看似平淡,可但凡出半點差錯,就會導致劍氣倒流。

兇險至極。

幸運的是,盛昭“咿呀學語”般,畫葫蘆照瓢般學着邬钰的劍式,第一次便成功了。

而後,便是日日夜夜的練。

在一次大比中,盛昭一劍成名。

而他會無風劍一事,也傳得天下皆知。

人人都贊頌盛昭一聲劍道奇才,比多年前那位郁仙君還厲害。

盛昭料想江千舟昨夜定會去打探他的消息,他也心知,這是江千舟的心結。

于是他特地布下一局,請翁入甕。

盛昭斂眸收劍,神情煩悶:“演示完了,可以走了嗎?”

他要江千舟求着他留下來。

江千舟眼中驚豔仍未壓下,先贊道:“悟性不錯。”

是個練劍的好苗子。

熟知元清劍尊的修士,都知道江千舟最是惜才,而盛昭足以稱為驚世之才。

江千舟對他的敵意悄然消散,心中轉而升起一種可惜感。

可惜了,若是他早些出關,盛昭應該是拜在他元清的門下。

無妄一向喜靜,當年若非沒得選,無妄應當不會收盛昭為徒。

江千舟再道:“本尊有幾個問題,問完就讓你走。”

盛昭“哦”了聲:“問。”

“大道三千,你緣何選擇入劍道?”江千舟坐下身,邊給自己倒茶邊問。

盛昭木着臉:“這是劍宗。”

他不選劍道選什麽?

江千舟冷笑:“問的就是你為何入劍宗,你有此等天賦,那時想收你為弟子的宗門必不會少。”

盛昭沉默半響,才出聲:“當年确實只有劍宗能讓我選,其餘我不想多言。”

“請劍尊換個問題。”

江千舟皺眉,提了幾個有關劍法領悟的問題,角度很是刁鑽。

盛昭卻對答如流,足以看出他道心堅定,在劍道上花了不少時間修煉。

江千舟皺緊的眉逐漸舒展開來,越問下去,他越是可惜,盛昭怎麽不是他的徒弟?

他心中意動,面上仍是冰冷,按捺不住地問道:“你何時進的劍宗?何時拜入的無妄門下?”

盛昭有些不解,還是回道:“五年前入的劍宗,一入劍宗便拜我師尊為師了,怎麽?”

江千舟沒想到這一問問出了別的東西,訝異反問:“五年前?”

盛昭随意“嗯”了一聲,有些無聊地挽着劍花,無意識比劃着。

看樣子已經很不耐煩地想立刻走人了。

江千舟就像沒看見一般,繼續問:“你五年就從一個凡人修煉至金丹期?”

盛昭神色驕矜,又帶着傲氣,淡淡颔首:“現下只缺個機遇,我就能突破至元嬰。”

江千舟瞬間握緊茶杯,他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盛昭的天賦究竟有多麽恐怖。

修真界從未出過此先例,僅五年就從一介凡人修至金丹巅峰。

而他已然同盛昭交惡。

若放任盛昭成長下去,長此以往,恐怕他又會多一位死敵。

況且,盛昭已經讓郁安易的地位受到威脅,他可不想看見,衆人提起天驕第一時,談到的并非是劍尊愛徒郁安易,而是盛昭。

江千舟心中起了殺心,他垂眸跟盛昭的琉璃墨瞳對視。

又升起幾分不忍。

修真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已經拜師的弟子,能重新再拜入別人師門下。

只要解了師徒契即可。

江千舟想,無妄收徒應是無奈之舉,這般冷心冷清的人也不會跟他計較一個弟子的歸屬。

只要盛昭願意,他就能有個小徒弟。

不若,先試試能不能**好,江千舟眯眸,他很樂意看見,這個嚣張張揚的少年被他養在膝下,乖乖喊師尊的場面。

若是不成,屆時再殺也不遲。

想到這,江千舟心中有些癢,緩和下面色:“機遇雖不可求,但依本尊看,天道賜你這般天賦,你運氣想必也不會太差。”

“靜待時機便好。”

這話在理,盛昭颔首,又道:“問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耐心告竭,想走人。

江千舟不急不慢:“修道之人,做事切不可急躁。”

“本尊還有一事。”江千舟頓了下:“本尊瞧你悟性不差,有意授你劍法,如何?”

盛昭愣了下:“嗯?”

又立即笑出了聲:“劍尊,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可是有師尊的,師尊自會教我劍法。”

盛昭就像瞧了個好玩的樂子,笑意不停:“我師尊可是萬人敬仰的仙尊,天上天下僅此一位。”

他好笑道:“而修真界不知有多少個劍尊,元清劍尊,你也配跟我師尊作比?”

“跟我師尊搶徒弟?”

江千舟面色一霎冰冷,按他所想,盛昭一定會迫不及待的答應。

修真界的确劍尊無數,但能讓修士如雷貫耳的只有元清,天下不知多少人求着他指導。

只有盛昭一人不知珍惜。

“放肆!”江千舟冷聲喝道,“你一個小輩也敢這般跟本尊說話?”

“眼裏可還有尊師重道?!”

盛昭面上不滿:“你想讓我跟你學劍,那就讓我看看你的劍能有多厲害。”

說完他心底就爽了,估摸着江千舟要氣死了,要向他口中的小輩展示劍法。

江千舟自從當上劍尊後恐怕就沒受過這等屈辱,他起身拔劍,語調跟劍光一樣冰冷:“那你看好了。”

劍身雖反射陽光,卻依舊寒冷。

翻轉間,一道刺眼的劍光随即發出,劍氣猶如龍吟虎嘯,直沖盛昭而來。

擦着盛昭的紅衣,在他身後一劍斬下。

劍勢有如潮水般從四周湧來。

房屋內陽光射進,卻是冰下三尺般寒冷。

盛昭看上去像是被驚住了,眼中驚奇,他面上的不耐褪去,起了興致:“這是修到極致後能鋪開的領域?有點意思。”

江千舟冷呵一聲,收回劍,寒意慢慢退去:“明早,在此地等本尊。”

他告誡一聲:“若是晚到,就去領罰。”

盛昭可有可無的應下:“那弟子告辭。”

他轉身便走,裹挾一身寒意出了門。

離開江千舟的院子後,盛昭就被師兄們圍住了。

因為昨日盛昭跟江千舟作對一時,師兄們都很擔心盛昭會不會被江千舟教訓一頓。

扒拉着盛昭的胳膊,四下看了看,見盛昭身上無傷,師兄們才松開手,也松下心。

盛昭嘆氣:“我都說了沒事,不聽。”

師兄們仿若沒有盛昭這個人。

“沒有外傷。”

“怕不是受了內傷?”

“有誰會點醫術的給小師弟把把脈?”

“我來我來!我會!”

盛昭連忙跑了。

要命。

盛昭剛出大門就瞧見了陸井:“陸井師兄。”

陸井颔首:“小師弟。”

陸井:“劍尊可有難為你?”

盛昭搖頭:“好了別問了,我好着呢,師兄們就喜歡瞎操心。”

陸井面色卻有點怪,小師弟進去那麽久,劍尊沒有為難小師弟,那就是……

“你與劍尊相談甚歡?”

盛昭想了會,也不知算不算,反正他看江千舟吃癟挺高興的。

于是點了點頭:“嗯。”

——

天色慚晚,月幕緩緩鋪開。

盛昭一身紅衣,走在風雪中。

他今日在門禁時間前回到了天山,比昨日要早許多。

于是也并不着急,慢慢走回峰頂的院子裏。

一進門,就看見邬钰在梅樹下打坐,邊打坐邊等他回來吃晚飯。

盛昭腳步一頓,停住了。

他瞧着邬钰清冷的側顏,月光下頗有些聖潔。

盛昭莫名回想起了往事。

當年的确只有劍宗能供他選擇。

因為在他失憶時,是邬钰撿到了他。

盛昭那時剛被天道投入進新建造的身體中,雖重活一回,卻失去了記憶。

且肉身還是天道仿着盛昭上一世的模樣,投放進凡間。

沒有親朋好友,孤身一人,不沾半分因果。

天地間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包括他自己。

紅衣少年的懵懂無知柔和了面貌的豔麗,卻變得格外招人。

盛昭吃了點苦,才見到邬钰。

——

盛昭白淨的臉被塵土弄得髒兮兮,還有着淤青,手上也都是泥,泥裏夾着血絲。

他縮在牆角,仰着臉去看面前的人。

男人提着劍,白衣勝雪。

他伸出的手猶如白玉,根骨分明。

盛昭沒有去握,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眼底有着害怕,又強行冷靜:“謝謝你幫我趕跑那些壞人。”

邬钰便知少年是嫌自己髒而選擇不去握他的手,他也收回手,垂眸看着。

眼前的少年烏眸閃亮,眼底堅韌。

不知怎麽,邬钰一下子就心軟了,他給盛昭擦淨手跟臉,洗去一身塵土。

盛昭任由他動作,令他詫異的是,劍修在看見他的面貌時眉目依舊清冷。

眼神不含半分欲望。

盛昭也莫名的,一下子放下心。

他答應了劍修的邀約,與劍修一同為伴上路。

一開始的盛昭沉默得像個小啞巴,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默默地讓邬钰牽着走。

安靜得不像個十六歲的少年。

邬钰也并非多話之人,他們兩人的旅途大都數時候是安靜的。

這也讓邬钰時常不知如何同盛昭相處。

他總覺得,這個失憶的少年在之前應該經歷過一些不好的事。

否則也不至于一點少年人朝氣也無。

不吵不鬧,不争不搶,無欲無求。

比自己還像個清心寡欲的仙人。

旅途的最後,邬钰蹲下身,用手幫盛昭攏起被風吹亂的烏發。

他擡眸:“我要走了。”

盛昭靜靜看了邬钰一會兒,才淡淡點頭:“嗯。”

他很自覺,說了句謝謝,轉身便走。

謝謝這些天邬钰對他的照顧。

他沒什麽能報答,只有幹脆離開,不讓邬钰困擾。

邬钰好笑地拉住盛昭,解釋:“不是趕你走的意思。”

“是想問,你可願跟我一起走?”

盛昭有些奇怪:“你要去哪?”

邬钰認真道:“去我的師門。”

他心知盛昭很沒安全感,于是細細為盛昭解釋了修真界與劍宗,和自己的身份。

一遍又一遍地問盛昭有哪裏不解,直到盛昭願意問出口,讓盛昭明白透徹。

邬钰才補充着先前的想法,平日清冷的嗓音微啞:“你若是不願同我走,我便為你在人間尋個好去處,好好活着。”

“你若是願意同我走,我就收你為徒。”

“我摸過你的根骨,你天賦很好,适合修道。”

盛昭下意識點頭:“我要修道。”

邬钰笑了下,有些生疏:“好,我第一次當師尊,很多地方都要學。”

“只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再受任何人的欺負。”

邬钰偏頭去看屋檐下的走廊處,燈光下有一角紅衣露了出來,淡淡笑了下。

站在木柱影下的盛昭從暗處走出,紅衣拖着雪,一步一步走到邬钰面前。

他笑得張揚恣意:“師尊。”

盛昭的心底卻泛着涼,他該謝邬钰把他帶回劍宗,也該謝劍宗寵着他的師兄們。

若非如此,就不會有今日的盛昭。

他該感恩。

可他選擇了複仇,這條注定孤身一人的道路,他就得離他們遠一點。

盛昭想,他不能讓那些腌臜玩意兒弄髒師尊的雪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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