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枝紅蓮(三)
“娘……娘!我要娘!嗚嗚嗚……我要娘!娘!”
謝隐輕輕放下不知何時在他懷裏哭累睡熟的桂菀,将被子給她蓋上,又放下簾幔,随後走了出去,本在外面哭鬧的牙牙一圈婢女圍着都哄不好,她自小便是被桂菀帶大,桂菀去鋪子那就由桂老爺帶,總之單琛決不插手,也因此,牙牙很怕他,看到謝隐出來,瞬間不敢哭也不敢鬧了,小手小腳縮着,老老實實站在原地。
下人們連忙行禮,謝隐緩步走到牙牙跟前,小女娃緊張地兩只小手拽着衣擺,因為才兩歲,頭發生得不夠濃密烏黑,毛茸茸的紮成兩個小揪揪。
謝隐在她面前單膝蹲下:“你娘她不舒服,所以要睡一會兒,爹陪你好不好?”
牙牙拿小眼神偷瞄他,把一根小手指放進嘴巴裏咬,似乎在權衡自己到底是繼續哭着找娘呢,還是乖乖跟爹玩。
她年歲小,往日裏雖怕單琛,但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幾乎沒有,單琛只是不愛搭理她,若說打罵倒是沒的,謝隐卻與單琛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他幾乎無時無刻不是溫柔的,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也是如此,小孩子最是敏銳,天生能夠感知誰對自己好,于是牙牙咬着小手指考慮半天,怯生生朝謝隐張開。
謝隐便将她抱起來,突然騰空而起,小女娃驚訝地繃直了腳尖,小腳丫蹬了好兩下,随後發現好高哦!
桂老爺又矮又胖,桂菀是女子力氣不足,桂朝才四歲,牙牙還是頭一回處于這種高度,她驚奇地看着地面,謝隐順勢抱着她在院子裏溜達兩圈,很快便将她哄得不哭了,乖乖坐在他腿上,讓謝隐用沾了溫水的帕子給她擦小胖臉上的淚痕。
謝隐哄孩子确實有一手,對比起成年人,他顯然更喜歡純真無邪的孩子,幾乎是用了很短的時間,便讓小牙牙對他的隔閡徹底消失,一口一個爹的黏着他,非要他抱在臂彎才行。
小孩子精力有限,再加上先前哭喊花了不少體力,在謝隐懷裏玩了會兒抓手手游戲,小牙牙便撐不住了,小雞啄米一般打瞌睡,但她又怕爹走了,因此努力不睡,點一下頭就睜一下眼,看見謝隐才安心。
謝隐輕聲哄着她,她便整個人團成一只軟軟的小肉團,躺在謝隐懷中,緩緩熟睡。
一道纖細的身影走過來:“姑爺。”
語調柔腸百轉,帶着愛慕,一聽便知對謝隐有意,正是那個偷偷替單琛生下兒子後被納為妾的婢女。
不過此時單琛還是個道貌岸然的秀才,心知肚明對方對自己有意,卻不接受也不拒絕,而是佯作不知任由這婢女伺候靠近,時不時進行點肢體上的小接觸,暧昧橫生。
謝隐避開了婢女伸過來想要抱走牙牙的手,看似是想抱走牙牙,實則卻是借機與他接觸,他緩緩道:“這裏不必你伺候,下去吧。”
那婢女眼圈兒一紅:“可是奴婢有哪裏做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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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隐看着熟睡的小女娃,聲音不見絲毫動怒,仍舊溫和,只是言語如刀:“你家小姐待你不薄。”
他言盡于此。
倘若是被單琛欺騙引誘,那不是她的錯,他自然不會說如此難聽的話,然而事實上兩人根本便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桂家待下人厚道,她受了桂菀的恩,卻愛慕桂菀的夫君,甚至私下引誘,誠然單琛才是令人作嘔的罪魁禍首,然而這婢女卻也忘恩負義背主求榮,是謝隐最厭惡的那種人。
她稍加勾引,單琛便欣然上鈎,如今悲劇尚可避免,謝隐更不願與此人有任何瓜葛。
小牙牙似乎被這說話聲吵醒,哼哼唧唧起來,謝隐連忙拍了拍她的背,小女娃攥着粉嘟嘟的小拳頭,又安穩睡去。
他起身抱着她往裏間走,桂菀醒來時,應當會很想要看到這個小生命。
徒留婢女一人單獨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一身狼狽。
雖然睡着了,但小牙牙依舊拽着謝隐的衣服不肯松開,他別無他法,只好一直抱着,謝隐本身不需要睡眠,因此桂菀一醒,謝隐便有所察覺,睜開了眼睛。
她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疲憊,可一睜眼卻瞧見謝隐,那顆無法安定的心便緩緩落地。
再看到謝隐懷裏抱着牙牙,安心中又增添了些許疑惑,往日他可是從不靠近女兒的,她生牙牙時傷了身子之後再難有孕,心中也知道愧對他,因此即便單琛再如何冷暴力,桂菀都忍耐了,他不是最不親近牙牙的嗎?
謝隐一手抱着女兒,一手替桂菀整理了下因熟睡弄亂的鬓發:“醒了?”
桂菀點了點頭:“嗯。”
她聽了謝隐說的那些離經叛道的話,一時間卻很難接受,因而還是有些不敢直視他,謝隐卻很是坦然,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叫人熬了粥,你吃一些吧。”
兩人宛如頭一回相處的夫妻,釋放着彼此的善意,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了一碗粥後,桂菀覺得心下安定許多,而粥的香味催醒了小牙牙,她先是小鼻子不停抽動,然後眼睛還沒睜開,口水已經順着嘴角流了下來。
謝隐失笑,舀了一勺粥到牙牙嘴邊,香味這麽近,誰能睡得着呀,牙牙猛地睜開眼睛,嗷嗚一口咬住勺子!
桂菀見他只顧着喂牙牙,自己卻不吃,便道:“夫君,還是我來喂吧,你吃你的。”
謝隐道:“讓我喂吧,還是頭一回喂她呢。”
望着父女倆格外和諧的一幕,桂菀心頭湧起陣陣暖意,礙着周圍有下人,一些話問不出口,但她确實是冷靜了許多,待到飯後帶着小牙牙去院子裏消食,她才問:“夫君,昨日之事……你、你當真不介意嗎?”
謝隐低頭看着抱着自己小腿樂呵呵轉圈圈,結果轉暈了頭一屁股跌坐在他鞋面上的小牙牙,彎腰伸手不讓她摔倒,很堅定地回答:“你沒有錯,我為何要介意?反倒是娘子,能原諒我嗎?”
桂菀一愣。
謝隐一邊護着轉圈的女兒一邊道:“從前我心高氣傲又狹隘自私,對娘子不夠體貼,未曾盡到夫君之責,對女兒冷眼相待,未曾有父親之仁,娘子若是恨我,才是理所應當。”
“不,我從來沒有那麽想過!”桂菀慌忙否認。
“我知道娘子并未記恨于我。”謝隐溫和的聲音漸漸平息了桂菀的不安,“是我自己意識到從前的卑劣不妥之處,這次娘子出事,令我意識到自己對娘子與牙牙的感情,眼前不再被虛假的美名所籠罩,自然便想開了,只盼娘子能原諒我的過錯,讓我彌補你們。”
桂菀忍不住捂臉而泣,她也有脆弱不安的時候,卻無人可依靠,許多困難不敢同爹說,怕爹知道了會擔心,而丈夫,和單琛成親後的這三年,她幾乎沒有什麽快樂的記憶,只覺得自己的一生便是這樣了,盼着牙牙快些長大,此外她對丈夫毫無希冀,可就在她已然絕望時,他卻說他知道錯,以後要好好過日子。
她所求不多,只要一家平安和睦,只這麽小小的心願而已。
謝隐單手抱起牙牙,另一手攬住桂菀的肩頭:“謝謝娘子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桂菀伏在他肩頭,忍不住痛哭失聲。
謝隐任由她發洩的哭了一場,之後便每日都帶着牙牙陪在她身邊,一開始桂菀晚上還會做噩夢,可每回驚醒看到的都是夫君關切的面容,他的陪伴一點一點将她自絕望的深淵中拉出,陰霾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退去,桂菀慢慢地也有了笑容。
桂老爺不樂意了,以前牙牙跟他最要好,如今卻跟女婿最好,他雖然高興女婿疼愛外孫女,可、可也不能剝奪他跟牙牙的快樂時光啊!
謝隐每日都起很早,單琛是個沒用的書生,身體孱弱,說得好聽點叫斯文,難聽點就是個廢物,上回去把桂菀搶回來,手腳抖了好幾天才緩和,可見平日根本不鍛煉。
因此謝隐每天早上都會圍着桂家的宅子走上幾圈,一開始是走,慢走一會兒都氣喘籲籲頂不住,漸漸地換成了快走、慢跑、快跑,他還在院子裏搭了幾個在桂菀看來奇形怪狀的架子,全是拿來鍛煉身體的,因為運動量大,身體所需要攝入的能量也增高,飯量增長的同時,容貌與體質都有了改變。
這些改變是細微的,與他日夜相處的人看不大出來,只覺得他氣質變了,長得更加俊秀,身體也愈發強壯,只有認識他卻長久沒見的人,乍一見才能意識到謝隐的變化究竟有多大。
堅毅的靈魂無懼任何弱小的皮囊,因為他足夠自律、理智和努力。
這一點桂菀感觸最深,從前夫君抱她時,她能感受到他瘦弱身體凸出的骨頭,而最近一段時間,她只是靠在他肩頭,便覺得無比寬廣,從和他平視,到擡頭看他,中間不過三個月。
而她對他的感情,也從相敬如賓,漸漸有了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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