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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身上的衣袍多都濕透了, 貼在身上又滑又冷,陸垣蟄還赤。裸着上身,卻不覺得寒冷, 只感到一股熱氣從內至外, 不斷的發散着。
眼見船已經駛出了漩渦, 他在心裏松了口氣, 這才覺得手臂酸痛,掌心的傷口沁了水, 一陣刺痛。
船老大從船艙裏取了一壺酒給他,近侍又拿來了他的衣袍,陸垣蟄喘着粗氣,只先揀了那塊黑毯裹身,接着拾起地上那獸皮做的酒袋, 用牙齒咬住酒塞,一用力, 木塞被拔。出來,一股烈酒的清香飄散出來。
南桑河的溫度比大燕低上許多,又格外潮濕,剛才人高度緊張時尚不覺得寒冷, 一旦靜下來, 諸多船員們已經瑟瑟發抖。
若是在平時,船老大會去找大夫開幾副驅寒的草藥來,熬上濃濃的一碗讓諸人飲下,才能祛除寒氣不落下病根, 可惜現在條件不允許, 只好用烈酒來替代。
陸垣蟄一口一口飲着烈酒,一股火熱從喉頭一直燒到胃袋, 他仰頭看了看,見蒼穹漸漸的染上了一抹灰白。
迎面而望,可以隐約見到對岸的草原,夜裏洶湧泛濫的桑河水轉變了性子一般,變得溫柔靜谧。
他站起來,一件件穿好了濕漉漉的衣物,冰涼的麻布料貼住他滾燙的胸膛,剛好澆熄了那股燥熱。
船帆再次揚起,不足百米之遠處,就是胡人的地界了。
大燕治國以郡縣為基礎,此法便于統治和團結百姓,胡人卻截然不同,他們分為幾十個部落,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統領與士兵,每隔五年部落首領集會一次,選舉出部落聯盟的首領來,那部落首領只是胡人名義上的王,實際上并不能完全控制所有的部落。
朱邪拓的父親已經蟬聯三屆部落首領,力量空前強大,饒是如此,他宣布與大燕交惡後,關閉了兩國通商之路,還是激怒了許多以經商為生的部落。
其中有個叫做月城的小族,依靠着南桑河的一條支流建立。
南桑河四季水量變化極大,流域又時常改變,月城依靠的支流唯在雨季有水,其餘時間只有一片裸露的河床。
就是靠着那一脈可憐的河水,居然在荒涼的戈壁灘中滋養出了一片綠洲,稱之為月城。
月城中沒有充足的草料來養牛羊,城民便另辟蹊徑,做起了來往部落之間的商人。
這些年靠着大燕與胡人交好,月城一晃成為胡人這邊最富庶的部落,現在朱邪氏關閉了通商市集,無疑是斷了他們的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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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垣蟄此去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月城,那裏不僅僅有身負重傷的馮将軍,還有早就備好的一批糧食。
這些事情是陸垣蟄早在心中計劃好的,他又在心中思量了一番,生怕某個環節會出岔子。
過了片刻,木船終于找到了一片和緩的地方靠岸抛錨。
趁着此刻天光還沒有大亮,陸垣蟄與那數百士兵無聲無息下了船。
陸垣蟄清點了人數齊全後,伸手系上了一塊蒙面的黑巾。他們腳下踏着的已是敵國的土地,一有不慎被胡人捉住,将再也回不了母國。
空氣中除了南桑河水永不熄止的波濤聲之外,再沒有旁的動靜。
地平線附近火紅的太陽終于慢慢升起,薄薄的日光溫暖了士兵們冰涼的身軀。
他們将隊伍分為幾支小隊,各有一位副将帶領,分不同的方向,卻又向着同一個目的地出發了。
陸垣蟄所引的隊伍走在最末,他注視着那些士兵遠去的背影,目光是沉重而深遠的,他将這些人千裏迢迢的帶到此處,也盼着能将他們安然無恙的帶回京城。
濕漉漉的衣服逐漸被身體的溫度烘幹,他們背離着家鄉的方向,越行越遠。
秋風黃了葉子,溫度斷崖般的狂降。
乾景帝的舊疾又發作了,似是那次雨夜過後,便一直感覺身體不适。
病了這麽多年,他自己久病成醫,預感到這一次病症來得兇,也不知能不能熬過去。
顏若栩與諸位嫔妃還有大臣候在殿外,她望着房檐下那不斷飛舞的宮燈,心一點點沉下去。
父皇的身子她知道的再清楚不過,上一世他是在一年後洮陽大亂之時,病重後離她而去的。太醫囑咐父皇需要靜養,可惜父皇日日憂心國事,現在邊境的戰局又這麽動蕩,他如何能靜靜休養,這舊疾加之心病,身子就一日一日的垮下去。
徐皇後這些日子一直在裏頭侍疾,精心照顧着皇帝的飲食,事事親力親為,不多幾日,人便消瘦不少。
因太醫道皇帝不僅需要靜養,也不便多見生人,吹了生風不利于病情恢複,加上皇後擔心皇上的身體,大部分人都不得進入內室探病,就連國事都交由了太子掌管。
蕭昌呈在殿外拜了幾拜,對着剛從內室出來的太子道:“老臣有一事禀報陛下,勞請太子殿下通傳一聲。”
顏黎沒有說話,目光沉靜地望着腳下的蕭昌呈,嘴唇蠕動了幾下,垂眼攙扶起他,低聲道:“如今陛下病重,一切國事由吾代理,蕭大人有什麽事情可告知于吾。”
顏若栩聽着他們的對話,料想蕭昌呈也說不出什麽好話,她太了解蕭昌呈這種人了,滿口仁義,做的卻又是自私自利的事情,虛僞了這麽多年,只怕自己都騙過了。
在場的大臣們目光都轉了過來,乾景帝早已經宣布太子監國,今日蕭昌呈卻當前要求面見陛下,分明有些駁斥太子的面子,有不信任他的感覺。
蕭昌呈起身,捋了捋颚下的胡須,緩緩道:“陸垣蟄去邊城已經有些日子了,我兒蕭彥臣傳過信回來,并不見陸垣蟄的身影,老夫推測,這陸公子怕是怯場了,不然無故消失,人該去了何處呢?我要禀報于陛下。”
這話一說出口,顏若栩立即明白了,蕭昌呈此話根本就不是想在禦前說,他就是想借太子一番詢問,引出此言,他想讓在場的諸位官員,都知道直至今日,陸垣蟄不僅在邊境沒有作為,還失了蹤跡。
蕭昌呈對“人言可畏”這四個字的研究,果然足夠深厚。
四周的大臣們開始切切私語,本來那日陸垣蟄道要憑借一己之力解一城之困時,大部分人都當做一樁笑話來看,初生牛犢不怕虎,只怕那陸長公子還不知道戰争的恐怖。
可後來陛下允了他,還封了他宣威将軍,加之陸如卿的态度,每每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陸垣蟄,他都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胸有成竹,衆人那懷疑的心思便漸漸偃旗息鼓,或許那傳言中不羁而狂傲的陸家大公子,真的是個少年英雄呢?
顏黎看向蕭昌呈的目光暗藏了一抹冷意。
剛被封為太子之時,朝中有許多反對的聲音,道他的身子太過于孱弱,不宜繼承大統,還是蕭氏為首,一直在暗地裏支持他,太子才慢慢站穩腳跟。
也是這個緣故,蕭昌呈一直以功臣自居,私下的交往中不拘禮數便罷了,如今當着諸位大臣,未免失禮。
顏若栩将皇兄神色的變化看在眼中,對日後皇兄皇嫂之間失和起了些猜測,難道是因為儲位?
蕭昌呈細微地抖了抖肩膀,一副得意之色,不僅全然沒注意到太子的異樣,反而左右四顧,細聽身邊同僚們談論的內容。
顏黎沉聲開口:“蕭大人所言,吾已知曉,會擇機轉告陛下的。”
無太多人留意這句話,蕭昌呈也不過微微颔首,方才太子只是他引出此話的道具,他根本沒将太子放在眼中。
咳嗽了幾聲,太子披上大氅先行離開。
顏若栩目送着皇兄那抹瘦高的背景,漸漸隐沒在宮門之外,心頭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她再也忍不住,跨步走至蕭昌呈面前,輕笑道:“蕭大人好歹毒的心腸,太醫說過皇上需要靜養,您還想着面聖告知這些叫皇上憂心的事情,實在是令人心寒。”
在場諸人都看了過來,蕭昌呈一時間語塞,他本就沒想過要拿這些事情來煩心乾景帝,方才不過是尋找了一個開腔的由頭。
愣了冷神,蕭昌呈這只老狐貍低頭行了一禮:“公主殿下誤解老臣了,臣一時情急,為國之心太甚,倒是這些國事,公主殿下不宜染指。”
顏若栩看了蕭昌呈一眼,那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實在叫人作嘔,“蕭大人可真會給人扣高帽子,我擔憂皇上的身體,在你的耳朵裏就成了染指政事,蕭大人,胡言亂語可要不得,今後萬萬慎重。”
言罷,顏若栩轉身走出了宮門,身後的蕭昌呈一臉菜色,加之周圍的同僚細細碎語,他臉色更是一冷,将雙手背于身後,冷眼望着顏若栩的背影。
她一步步踏着足下的臺階,望着滿目蕭索的花草樹木,攏了攏身上遮風的大氅。
今日蕭昌呈猖狂的樣子讓她更加明白,這場戰輸不得,她吸了一口涼氣在肺中,再緩緩吐出來,望着地上打着旋飛舞的枯葉道:“蕭昌呈怕是還做着一人之下大權臣的美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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