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卷一【二十】(24)

笑說了一句:“這樣啊。”便毫不糾纏地回去了。

只是等到午時一過,他便又出現了。這回卻不是他一個人,後面還跟着點英省的一位官員——等進了尚書省,阿仇愣是從手提着的書箱之中取出了一本公文同筆墨紙硯,就開始就着尚書省偏廳的窄案寫起了公文。

裏面的官員就着簾影,皺着眉頭看了一眼他專心致志的臉龐,雖心有困惑,卻仍舊發出了一聲冷笑,然後甩着袖子進了屋。

在他看來,阿仇想要與尚書省打時間仗,耐心仗,簡直是愚不可及。點英省剛剛設立,整個京城都在看着他們的動作呢,若是連政令發布這種事情都做不好,就算最後勉強站住了,恐怕也起不了皇帝想要的作用。

但是他這樣的想法,也就持續了一盞茶時間。

因為很快有衙役跑了進來,跟他報告道:“大人,不好了!”

王尚書怔了怔,有些不滿于對方的莽莽撞撞,問道:“什麽事!?”

然後他聽說了衙役報告的內容,自己也愣住了,然後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叫道:“混賬!這算是什麽流氓手段!?他還有一點身為士子的自尊嗎!?”

卻原來,不但阿仇在尚書省偏廳鋪上了攤子,他帶來的青年官員還直接在尚書省門口的馬車架子上鋪上了攤子——對方拿了個炕桌,擺在馬車布簾外的車架上,直接開始批起了公文。

尚書省要給點英省難看是一回事,但是像這樣大咧咧地把這種難看擺在整個京城的眼皮子底下又是另一回事。慣常這種事情上官做了,下官是必然要忍着的,阿仇與點英省的做法,可不是流氓作派?

王尚書遣了兩人到門口,呵斥青年官員不成體統,讓他立刻離開尚書府門口。青年也不争辯,立刻從善如流地應了,然後駕着馬車,一個轉頭,直接停在了對街的酒樓一側,與一群乞丐蹲在了一塊兒。

若是說夾在尚書省門口的衆多馬車之中他的模樣還不算顯眼,但是混在一群乞丐之中可就讓人忽視也忽視不得了。偏偏對方神色端正嚴肅,俨然一副堅守其職的模樣,在衆人矚目下眉頭也不皺一下,臉皮着實厚到了極點。

衙役驅逐無用,王尚書便派了個老官員上去勸說,婉言說道:“程大人,這大庭廣衆之下的,您這樣着實不好看,不如回車中處理公務?”

程文路卻是輕輕一笑,答曰:“無妨。既是為朝廷辦事,好不好看什麽的終究都只是旁枝末節。我在這裏等大人就好——我眼神不好,進了車看不清墨跡筆劃,若是寫得亂七八糟反而不好。”

“……要不,您先回自己的衙門?”

程文路又笑了,說道:“這如何可以?我們整個衙門都等着尚書省的批複好開始辦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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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人琢磨了一下這句話,總覺得聽上去怎麽這麽像“我們全家都在等着米下鍋呢”?

程大人,您笑得如此溫文爾雅,敢不敢不要說這種市井小民讨債時的無賴言辭?

但是老大人對對方這軟硬不吃,四兩撥千斤的做法也沒有什麽法子,最後只好退回進了衙門,與王尚書如此這般地複述了一番程文路的态度。

外面這個說不通,便找裏面那個好了。

王尚書滿腔的火氣,心想,你以為用這種粗淺的手段逼迫于我,我便會乖乖就範了嗎?

于是在等了大半天之後,阿仇終于見過了尚書省能主事的官員。對方把他叫了進去,拿過了他手上的文書,還沒等到他開口說兩句話,就皮笑肉不笑地把他轟了出來,言稱待尚書省商議過之後再另行派人來找他。

阿仇也不惱怒,笑笑便退了。等到收拾好公文出了尚書省,坐上程文路的馬車就直奔點英省衙門,然後拖了一衆手下親力親為地架上了投名箱,貼上了公告。

公告主要是說明了這新衙門的運作職能,順便提了提預定的新法令将在尚書省批複之後開始正式執行。不但如此,阿仇還在布告欄旁邊安置了一日至少六個時辰的官員蹲守,配上一張算命先生常用的書案,随時答複路人的任何問題。

哪怕是京中的百姓也幾乎沒有機會見到過官府的大人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樣,所以這件事很快就在京中引起了熱議,尤其是關于這個新衙門的職司,很快就被流傳了開來。

與寒門士子以晉身之途。

只是這一條,就沒有辦法更有誘惑力。

京中引起的熱議很快就打破了尚書省原本的計劃,讓他們無法再拖延下去。而真正促使尚書府一衆官員作出決斷的關鍵是在這之後,由于投名令久久沒有被頒布出去,京中開始流傳出了新的流言。

有士子在茶樓中流傳說,尚書省之所以不肯批複點英省的新令,卻是因為掌控尚書省的幾位大人都出于有大量舉薦名額的大世家,新成立的衙門會影響他們對于寒門士子的控制和朝內官職的霸占。

這種流言一流傳出來,尚書府的一種官員就再也端不住架子。雲夢衛氏的老大人聽到流言的第一時間,就召集了衆人,說道:“此子不可阻攔。”

這無賴一般的作風,這種豁出去了和人撕破臉硬拼的行為,整個朝廷之中除了這幫出身寒門,甚至出生異邦的無賴子,怕是誰也做不出來。

衛大人嘆息了一聲,說道:“我等家大業大,終不能和這幫無牽無累的黃口小兒豁出去硬拼……我要……進宮一趟。”

于是這一晚,衛大人連夜取了牌子,進宮向皇帝請罪。

年輕的帝王并不以坊市之間的留言為忤,表情言語依舊平易近人,很是安撫了衛大人一番。但是衛大人卻不敢再行托大,次日,點英省的新令就被應允了下來。

97卷二卅五暴戾初現

第二日大朝會前,衛尚書主動親手把被批示過的文書交到了阿仇的手中,而後還熱情洋溢地贊嘆了一番阿仇的年少有為,阿仇便也笑着應下。

衛尚書沒有解釋關于尚書省拖延政令的事情,阿仇也沒有提起。對于點英省來說,衛尚書的态度已經算是一種示好了——尚書省軟化,對于阿仇乃至于整個新衙門來說都是一件有長遠好處的事情。

朝會結束之後,有宮人叫住了阿仇,說是陛下傳召。

阿仇愣了一愣,才應了一聲,跟上了宮人的腳步。

禦書房裏,阿仇經歷多年時光,第一次重新站在陳文珝面前,像這樣……單獨的兩個人。

恍如隔世。

陳文珝在讀奏折……從這個角度看來,對方這許多年仿佛其實從未改變過。阿仇明白,真正改變諸多的,其實是他才對。

陳文珝從來沒有改變過,從來都是這樣的面容溫和,心思狠辣,從來都是這樣的野心勃勃,不擇手段。

變了的是他自己。

以前看不清的事情,仿佛慢慢都能看清了。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也仿佛都慢慢明白了。才知道,自己曾經以為的很多真理和永遠,都只是一種錯覺。

陳文珝說道:“這一次的事情……”

阿仇現今已經可以絲毫不動情緒地對他應道:“臣魯莽。”

陳文珝卻緩緩笑了起來,笑容十分溫和柔軟,繼續說道:“這次的事情,幹的不錯。”

阿仇這才愣了一愣,停頓了半晌,才開口說道:“……臣職責所在而已。”

他那低頭間那柔韌卻又冷淡的側臉,卻突然之間晃得陳文珝一個晃神。

阿仇低着頭,陳文珝不曾開口,他就不出聲。那樣僵硬着肩膀,一動不動地半跪着,發鬓下眼神暧昧未明,只露出一個線條優美而又俊秀的下巴。

陳文珝突然說道:“孤突然想起來了……你很像一個人。”

阿仇的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孤的一個故人。”

阿仇心跳砰砰直響,終于克制不住,露出驚愕地神情,望向了陳文珝。

卻見陳文珝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拂過他璀璨如同碎金的鬓發,說道:“你的模樣,與孤故去的五哥有幾分相似。”

阿仇陰沉着一張臉穿過了宮門。

不管在什麽時候,陳文珝都有本事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

但是這不會是結束。

現在妄論是非成敗,終究還是太早。

若是讓蘇聽風來說,其實阿仇與叢華是完全不像的,甚至連性格氣質都沒有幾分相似之處的。

但是他和陳文珝看到的,卻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

陳文珝幼年的時候,其實還是很親近五皇子叢華的。那時的他既不受蓮姬喜歡,燕王對他的态度也是淡淡的。盡管因為父王和蓮姬的地位,沒有什麽人敢于對他不遜,但是卻也沒有什麽人真的關心愛護他。

那時他身邊有個大他七八歲的宮女,和負責照顧他的嬷嬷。那嬷嬷性子不好,看他年少,還會偷拿他的月俸,十二三歲時,陳文珝就想了個法子讓蓮姬把她大板子打死了。而那位宮女……陳文珝不能說對方對他不好,雖然她很羅嗦,又喜歡倚老賣老,但是少年時,那女子算是少數會真心待他的人了。

他那時候還想着長大一些就給對方個名分,卻不料到他十三歲那年,宮裏要放出去一批年歲到了的宮人,那女子便求了恩典,被放出了宮。

陳文珝那時也并未露出不舍或者軟弱,只是問了她一句:“若我要你留下來,你是留也不留?”

那女子遲疑半晌,卻只當哄孩子一般,哄了他兩句,然後語聲中帶了兩份委屈,說了宮女的苦楚,要他體諒。

可是要他體諒她的苦處,誰又來體諒他自己?

陳文珝少年時便能忍住不露喜怒,所以他只問一句:“我要你留下來,你是留也不留?”

女子選了不留。

她不肯留,陳文珝便也不挽留。

陳文珝這個人,越是年歲漸長,越是難與人交心。到十餘歲上,五皇子叢華是他唯一還多少有些眷戀的兄長。

但是他們之間,卻有着太多的不同。

月姬永遠像是防賊一樣地防着所有人,仿佛五哥只要離開她的視線,就會被這宮中的惡狼所分食。她好像從來不曾記得,陳叢華……他其實是這燕宮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邊疆小國的來客。

但是盡管如此,陳文珝有時還是會豔羨他的五哥。

甚至……嫉恨他。

但是,即使再如何嫉妒與羨慕對方,他其實從來沒有真的想要叢華去死。哪怕到最後,叢華的亡故也是他自覺迫不得已的選擇,而不是*促使的結局。

終究,這一切只是為了最後的大業,誰讓那人成為了他所必須要跨越的障礙呢?

陳文珝很早就知道,自己和任何一位其它兄弟都不一樣。若是得不到皇位,他身邊就什麽也不會留下。

若是難以兩全的情誼,就索性舍棄好了。

點英省的事務有條有理地籌備着,這一省的官員雖然年輕,資歷也有所不足,但貴在有幹勁。正式的新條令貼出去一段時間之後,點英省的投名箱裏面就有了第一份名帖。

衙門內這段時間一直在忙于制定正式的考核制度與流程,已經商量出一個大致的做法和考核的項目,幾乎所有官員都有些躍躍欲試,想要快些開始第一次考核。

但是阿仇卻壓下了第一份名帖。

對于壓下這第一份名帖,他的理由也十分充足。

點英省第一個動作,必定要起到千金買馬骨的作用。但是他們無論如何都畢竟是為國家選官,這馬骨等級必不能太低,否則就是自打嘴巴,必會給世家出身的官員落下話柄。

因此,第一場千金之賈,必須要是一筆足夠分量的買賣。

阿仇在等的,是那些居于千裏之外,甘願千裏迢迢趕來,自認價值千金的……有分量的“馬骨”。

而後,點英試的名聲越流傳越遠,不但引來了許多來自投名帖,想要一舉為官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甚至還有許多人千裏迢迢前來圍觀。

點英省每日都會收集各類名帖,然後一一細細篩選過,排成名冊。另外,阿仇與一衆同僚,也循序漸進地整理出了點英試的流程與主次。

第一場點英試,參與的人不過七十餘人,但是卻選出了二十餘名或才名久傳,或者武藝出衆的寒門才子。甚至于其中有三位根本不是出于寒門,而只是世家之中不受重視,曾受打壓的旁支或者庶子。

這一消息傳出後,可說是天下震動。

然後阿仇便順勢在這時代浪潮中推了幾把。

他着人選中了其中幾人的身世來歷,編出了精彩起伏的故事與劇目,讓人與茶館與梨園之中傳唱演出,一舉把這熱潮推上了最高點。

随着點英省的名聲越來越大,來投名帖的人也越來越多,裏面不乏有些真本事的人,被這浩浩蕩蕩的聲勢所推動,而萌生了想要“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想念。就連民間,也慢慢興起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說道。

明正元年秋,點英省的第一批官員被遣往就任。這一年,每一位點英試獲得錄取的官員,都有一篇策論記錄在檔,傳遞到了君王的手中。其中之後聞名天下的胡太師獻上了《官論》,文大人提出了《闵農策》,而更後來,出自于晏九郎的《商論》和源自大燕名将莫長空的《十二屯兵策》等等,更是為大燕的強盛打下了基礎。

而真正在這一年開始的策論,卻只有《官論》和《闵農策》。

戰争之世,糧草為根本。《闵農策》提出了多種改進農耕制度的細則,并提出十分詳盡與細致的存糧運糧的規則,另外還制定了青稞法的實施标準。而《官論》在這個時候出現,可以說是和《闵農策》配合得恰到好處。

《官論》提出了監官制度,要求在大燕範圍內,郡縣級以上的官員,都配備一個監官,一個糧官。縣官負責政令決策,監官負責廉政監管,糧官負責錢糧出入。若是任何一個部分出了差錯,那麽渎職者依律懲處,而知情不報者去職查辦。

這個制度一旦執行,相當于讓三方彼此互相監視,對于提出這個奏折的胡溪來說,可以說是招惹來無數敵意和非論。但是新帝卻是一力保下了這位年輕官員,甚至還興致勃勃地提出:“不如知情不報者罪加一等?”

滿朝文武頓時盡數噤聲,這個提議着實太過歹毒,簡直是逼着官員彼此盯梢敵視……但是陳文珝語帶笑意,別人又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玩笑還是當真。

半晌,才有老臣上前陳奏道:“臣看胡大人的提議就很好。”

陳文珝笑道:“……既溫卿覺得好,那便這樣了吧。諸卿家可還有異議?”

堂下喧喧嚷嚷,自是議論不斷,陳文珝卻也不擾,只是笑看臣下亂成一團。阿仇立于衆人之中卻神态淡淡,不為所動。

只是從他這個角度看去,陳文珝身上多年的戾氣,仿佛終于慢慢在光天化日之下洩了出來。

對方見他态度肅然,卻是沖他微微一笑。

98卷二卅六帝君之寵

新帝登基數個月,燕朝朝堂上的新老臣子也就慢慢開始明了了這位新帝的作風。與他在做皇子的時候不同,這位新帝在處理政務的時候,心狠手辣,獨斷專行,且極善于釜底抽薪,令一些老臣隐隐有些跟不上步調的無所适從感。

而他所提拔的那一群青年官員,與他的作風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尤其是這時候十分受寵的金發異人李仇,行事作風讓這群保守謹慎的老臣來評價,大約就是銳利,狂妄,肆無忌憚。

這位金發異人,雖說日常言行和禮儀上并不能說有什麽不足,但骨子裏卻有一種屬于外邦蠻子的野性,做事橫沖直撞,遇上阻礙時,最中意的就是一頭撞破一切阻滞,迎身而上。

金發異人本來是個巨大把柄,一些老臣也一度試圖勸說新帝“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新帝卻不為所動,傳召李仇上朝自辯。

而少年人銳氣逼人,只問了一句:“夫妻同床猶有異夢。大人是否能為堂下乃至大燕所有人作保——只要黑發黑眸之人,就與陛下全無異心!?”

老臣頓時氣急,說道:“我大燕之人我亦不可能保證全無異心,何況你等異邦莽子!?”

阿仇卻譏笑反問:“既然老大人連自己身邊之人都辨不清是否存有非心,卻能神游千裏之外,斷知人心不軌呢?”

老大人怒不可言,卻無話以對。

阿仇又抱拳,與燕王行了一禮,望向的卻是那上書參他的一衆朝臣,說道:“陛下明察秋毫,我是否心有不軌,自然有陛下做出決斷。大人日後若抓住了某的把柄,自可禀明陛下,若是這般的臆斷之詞,還請大人慎言——您可是堂堂朝廷命官……您說是嗎?”

自此之後,以此為由參他的人就少了下去。阿仇心存仇恨,平日除了辦公,私德被人抓住的把柄也少,反而是點英省之中其他人偶爾會被抓住一些把柄參到新帝面前,但是因為多數都并無關緊要,所以都被陳文珝壓了下來。

而随着時間過去,許多人也越發地意識到,陳文珝對于這位金發異人似乎有着不同尋常的好感……作為君王,他對這位年輕俊美的青年官員……未免太過寵幸了。

就連阿仇自己也隐約意識到了這一點。

風和日麗的午後,陳文珝偶爾會以詢問政務為名招阿仇入宮,兩人之間的氣氛并不比少年時那樣親密,但是阿仇卻隐約發現了,相比起少年時那刻意的溫柔親切,這時的陳文珝讓人感覺更加真實。

……若隐若現,有時候卻顯得有些□裸的情意和欲念的暗示。

話題談着談着,就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從公務轉移到了私人的事情上。阿仇雖然有所警惕,但是對于這樣介于關心與逼問之間的對話內容,卻又不能太過生硬地拒絕回複。

他心裏偶爾也會譏笑——少年時陳文珝還會哄騙與他,談什麽真心真情,但是如今位高權重的燕王,對這種事情卻根本毫不在意,後宮今年就迎進了三位夫人,每一個都美貌溫柔,出身高貴……但是轉過頭來,他卻連自己倚重的臣子都能輕薄挑逗。

他只當看小醜一般看陳文珝用盡花招,一邊在心中嘆息自己當年怎麽沒能看出這個人的本性。但陳文珝見他并未惱火暴起,卻只以為他是放不開,或者因畏皇權而忍耐,反而越發放肆,惹得阿仇不得不有時無聲地做出反抗,避免情況脫出控制。

不過陳文珝這樣放肆,倒是讓阿仇看出了不少端倪。

師父說:權謀如兵法,要制敵于死地,必須先要知己知彼。最重要是,知曉敵我心靈的空隙,才可一擊斃命。

尋常人經歷粗淺,見識不廣,心靈空隙自然是處處都是。但是常年生于權謀場,長于生死局的人,心靈往往要比其他人都更加堅硬,意志也更加強韌。他們能夠舍棄的東西,往往比普通人要來得多得多。這樣的人,要将其從意志上徹底斬殺,必然需要更加精準,更加狠戾的一擊。

而阿仇有心算無心,首先看出的就是,陳文珝品味古怪,他喜歡別人用那種對無理取鬧的臭小鬼的态度來對待他。阿仇每次被他的态度惹惱,語氣略帶不滿地問:“陛下您若是不想再繼續聽臣禀報,那麽請恕臣告退”時,陳文珝就會十分縱容地笑,然後擺正姿态。

阿仇若有所思。

一日後蘇聽風收到了阿仇的條子,只見上面短短一句,直白問道:其人戀慕陳叢華焉?

這話沒頭沒尾,蘇聽風卻一目了然。叢華在他身後看得一愣,卻不料蘇聽風轉手回複信件,寫下的就是讓他崩潰的回答:是!

叢華這時候如何還能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麽,追着蘇聽風責問:“你胡說什麽!?”

蘇聽風卻看了他一眼,嘆息一聲道:“并非胡言。”

叢華頓時愣住。

陳文珝戀慕陳叢華,這聽上去簡直是個大笑話。不過在蘇聽風看來,這幾乎已是鐵釘釘的真相了,只是雙方都未必知曉或者承認這一點。

正是因為如此,陳叢華此人才顯得尤為可怕。

蘇聽風又繼而寫道:一生蠅營為尊位,舍情棄欲不得纾。今朝得掌天下權,偏執恐又勝一籌。君可與他“交心”。

阿仇後來收了信,思索了半宿。再一次被陳文珝召見并問起私事時,他便一笑,問道:“陛下真想知道我的事情?”

陳文珝便答道:“今日卿心情不錯啊,莫不是孤一片誠心終于感動卿了?”

阿仇說道:“陛下原來是戲言。那臣不說了。”

陳文珝卻立刻說道:“別別別,卿可是君子,如何能出言反複——孤當洗耳恭聽。”

阿仇這才端坐于案前,開口說道:“臣的幼年,其實并無什麽可說的。陛下見臣這一頭金發,可見臣有其它與燕人不同之處?”

陳文珝審視了他一番,卻否認了。

阿仇見他否認,便笑了,說道:“正是。其實我母族的人,并不只是金發藍眸而已,他們高鼻深目,身形壯碩,與燕人很有不同。我在家鄉,其實也如同在朝中一般,被人稱為‘異族’。”

陳文珝聽得倒是一愣,片刻問道:“你父母親呢?”

“我父母親過世得早,我是被舅父給帶大的。我舅父相貌也有一些與鄉人不同,所以我們向來離群索居。舅父是個十分高明的藥師,所以盡管鄉人忌諱于他,卻又時常要求助于他,因此我少時雖則不受人待見,過得卻還不錯。”

阿仇說的經歷倒是令陳文珝微微一愣,仔細思索,卻又在情理之中。

他張了張口,本想說些什麽,但是一旦出口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話語:“卿少時受苦了。卿如此才華,既已效命于孤的麾下,他日必然飛黃騰達,孤允諾于卿。”

阿仇便也如同受到安撫一般,露出淡淡笑容,謝了一聲恩。

阿仇離去之後,陳文珝處理完公務,往軟榻上一靠。宮人問他是否要來些湯飲點心,都被他揮揮手拒了。

若是平時,這樣的時候,陳文珝必然會覺得有些空虛,有些不滿足。找一位夫人消遣還算是不錯的主意,偶爾他也會直接拖一個看得上眼的宮女嬉戲一番。

但是這種游戲玩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就慢慢厭倦了。

……想要一些更加刺激,更加獵奇的娛樂。

娶進來的夫人都是大家閨秀,陳文珝也要自我克制着,不要太過暴露本性。可是已然坐上尊位,卻還要哄着幾個嬌弱女子,實在讓他覺得不那麽舒心。

不過他也知道,若真是算無遺策的聰明人,他反而不放心了。

若說當年還有個唠唠叨叨的老宮女讓他覺得有幾分暖心,但是此時,他卻真的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孤,這一個“孤”字,真是用得再精妙不過。

哪怕現時再有人表現得如同那人一樣溫柔關切……他又如何相信得?

最終陳文珝只是挽了挽袖子,重又坐起,讓人召來屬下,開口問起了韓越之事。

卻說越皇子到了韓國,初始還是很受韓王禮遇的。然而再是如何禮遇,終究是異邦人,也終究是如同貨物一般的質子。

越國質子若說年齡,比韓王與澤姬還要年長,只是澤姬嫁了越王,說起來韓王比越質子還要長上一輩。

這處境自是說不得的尴尬。

而越質子赴韓不到半年,韓都中就已經有人同越質子爆發了好幾場的沖突,顯然入他國為質的日子并不好過。

陳文珝問屬下:“……與越質子接洽的人安排得怎麽樣了?”

屬下回答道:“目前已然碰過了面。我等做了兩手安排,一人是韓都歸夢樓的妓子,一人是質子府附近一家書局的老先生,都已經能和韓質子說上幾句話。具體的深入接觸,還要等待時機。”

陳文珝點了點頭,正想要再吩咐幾句,卻聽門口傳來一陣喧嘩:“太後娘娘到——”

99卷二卅七積年宿怨

蓮姬已有多日不曾見過自己的長子了。雖說當初陳文珝還只是七皇子的時候,她其實便不怎麽樂意見到對方,但是今時終究不如以往。

陳文珝而今身為一國之君,雖說不是蓮姬所樂見的,但對方好歹也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在蓮姬看來,日後的燕宮,自然是應當由她為所欲為才對。

卻不料陳文珝根本就不給她這個機會。

自從陳文珝登基之後,蓮姬的周圍便開始了變化。首先她發現自己漸漸指使不動周圍的宮人了,而鬧着更換了一批宮女太監之後,周圍的人也漸漸開始變得難纏起來,動不動“一國之母”動不動“國法家規”……蓮姬當初想着拿孝順來挾制陳文珝的手段,全部被陳文珝反手就用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蓮姬對于這種情況,自然是措手不及,也慢慢有所領悟。

這種無力感,讓她隐約有種回到了少女時期的陰郁和沉重感。

……為什麽,明明已經那麽多年過去了?

所以這一日,她是抱着要完全扭轉局面,必須要令陳文珝就範的決心來到禦書房的——蓮姬是絕對不會再讓自己回到當年的處境之中的。

陳文珝再怎麽猖狂,那也是她的兒子。當母親的要見自己的兒子,誰敢阻止?

蓮姬怒氣沖沖,不經通傳就直闖禦書房,非要和陳文珝說個清楚。但是她剛闖進門,卻不料門外就急沖沖地追上來了一個宮女,對着蓮姬叫道:“太後娘娘,不好了!”

蓮姬正煩躁間,一個廣袖便抽了宮女一下,怒道:“什麽事情大驚小怪的!?你說誰不好了!?”

宮女捂住被抽了一道紅痕的臉,才開口說道:“十一王爺方才突然倒了下去,發起了高燒。”

蓮姬愣了一下,心頭猛然一顫,然後望向了陳文珝。

陳文珝卻面色如常,只關切問道:“十一弟病了?母後快去看看,我立刻讓人去找太醫過去。”

蓮姬的眼神依舊十分可怕地盯着陳文珝,似乎想要從他面上看出些許心虛或者不軌,但是到最後也無法判斷,十一王爺的病與自己的長子有沒有關系。

她心頭慌亂,生怕真的是陳文珝下手狠辣,要謀害自己的弟弟,但是又并不是十分肯定幼子是不是自己着涼生病了,所以預想的發作還未發作出來,就匆匆趕了回去。

十一王爺的病并沒有什麽大礙,很快就好了起來。但是驕縱如蓮姬,卻也終于意識到了,十一王爺的這一場病,是陳文珝對她的一次警告。

陳文珝在告訴她,幼子的性命其實是掌握在他的手裏的。蓮姬若是輕舉妄動,讓他覺得不痛快,那麽陳文玦就會變得不平安。

蓮姬想通了這一切之後,表情便變得十分可怕。

對于宮中的這一切,阿仇雖然不曾耳聞,但是多少也有發覺異動。

他倒是知曉蓮姬是個不安分的人,尤其她還不是很聰明。但是為何至今她還沒有鬧出荒唐事來……八成是陳文珝在其中耍了手段。

在他心裏,多少還是默認着蓮姬總有一天會鬧出荒唐之事的——先帝還在世時,這位夫人就有許多不好的傳聞。

有時候他也挺可憐陳文珝的。

大約世界上的可恨之人,多少都會有可憐之處吧。

次日陳文珝也不見心情不好的模樣,過午之後仍舊招阿仇進宮了一趟——前朝送上來的策論還沒有看完,亦不曾決定新人的去留,陳文珝對此很是上心,近日都是輪流招點英省的官員前來禀告和回話,偶爾也會召見文章出色的學子。

這日依舊是如此。

近來點英省的點英試已經逐漸形成慣例,若投名狀累積超過百張,則三月一開試場。若是不足百張,則當期往後順延。這點英試推行時間不足一年,但已經暴露出不少問題。因為是新政策,所以點英省的官員始終都在不停地完善着制度,改進其具體的執行方式與細節。

到日色西落,阿仇才收拾了東西想要離開,卻不料陳文珝突然開口留人,說有話要問。

阿仇便站住。

卻聽陳文珝問道:“你說你母族待你也不好,那你對他們可有怨恨?”

阿仇沉默半晌,微微眯起眼,思索了一番,才開口答道:“我自可以活得很好,又何須怨恨他們?”

“哈。”陳文珝輕輕發出一聲笑聲,才說道,“為何不怨?待我不善之人,就該去恨,就該去怨,就該這樣……才對。”

阿仇卻輕輕推開了他擋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說道:“如今到我遠赴大燕,他們也已沾不得我一些些好處……我又何須還要惦記着這那時他們不肯與我一絲絲善意?……終究不過以眼還眼而已。我不取他們分毫,也不會給他們分毫,正是公平合理之事。”

陳文珝看了他半晌,才說道:“……你倒是公正得很。”

阿仇頓時笑了,說道:“陛下心中有怨。”

陳文珝眼神尖銳地望着他。

“既然有怨,便應當發洩出來。您是一國之君,何須為難自己?君王若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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