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思阿沁沙地寫字,憐親女拿出私房
匆匆忙忙吃罷午飯,王氏交代玉芝:“你先吃,我給你爹盛飯去,等一會兒你還跟着我去街上!”
玉芝答應了一聲,下意識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前世在永王府,內宅争鬥雖然厲害,卻都自恃身份,輕易不肯撕破臉皮,可是在陳家,大約是因為窮和家風不好的緣故,人與人之間如餓狼一般,是真的撕破臉皮□□裸地害人利己的。
這樣的家庭,只有娘能暫時保護她了。
王氏去了竈屋沒多久就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瓦罐,瓦罐上放着一個碗,碗裏放着一個烤得焦黃的玉米面貼餅子。
玉芝正要把碗筷送到竈屋,王氏便道:“碗筷放在鍋臺上就行了,等會兒你三嬸刷!”
母女兩個剛走到大門口,便被高氏叫住了。
高氏站在正房堂屋的門檻外,皺着眉頭道:“王氏,玉芝也歇了一日了,今日該留家裏洗衣服了,家裏髒衣服堆了一堆了!”
王氏緊緊握着玉芝的手,轉身道:“婆婆,玉芝身子還弱着呢,不能碰涼水,要不,再等幾日吧!”
說罷,她也不等高氏再說,拉着玉芝的手出了門。
玉芝知道高氏絕對不會放棄賣她的打算,因此默不作聲緊跟着母親向東走去。
一直走到了院牆上爬滿了刺玫花的那戶人家,王氏這才松開了玉芝的手,随手摘了兩朵淺粉色的刺玫花,笑吟吟一左一右插戴在了玉芝的丫髻上,端詳了一番,道:“我的閨女真好看,随我!”
玉芝悄悄松了口氣,好奇地看着王氏手裏提着的瓦罐——前世小時候在鄉下,到了收割麥子或者挖紅薯的季節,家裏大人都去了田地幹活,才六七歲的她呆在家裏做飯,夠不着鍋臺,就站在凳子上熬稀飯或者下面條,用瓦罐裝了,在瓦罐口放上一個碗,碗裏放三個煮好的雞蛋——爹一個,娘一個,哥哥一個,唯獨沒有她自己的。
後來進了永王府,大約是因為對雞蛋有了執念,玉芝很愛吃雞蛋,不管是白水煮蛋,還是茶葉蛋,抑或蒸蛋炒蛋,她都喜歡吃,一直吃到快吐,後來就再也不吃了。
她也摘了朵刺玫花,一邊拿着玩,一邊問王氏:“娘,家裏的衣服都是我洗麽?”
王氏嘆了口氣:“你三嬸一家三口的你三嬸自己洗了,其餘的都是咱娘倆洗,你奶說你小姑不能沾涼水,一沾就渾身長疙瘩!”
玉芝:“……她們可真不要臉!”
王氏氣得笑了:“可不就是不要臉!”
見四周無人,玉芝湊近王氏:“娘,你攢了多少私房錢?”
王氏擡手拍了玉芝一下:“小丫頭,你問這個做什麽?”
玉芝輕輕道:“我擔心今日天不好,咱家的豬肉賣不完,想學着做鹵肉,需要炭爐、砂鍋和八角、桂皮等香料。”
王氏詫異道:“你聽誰說的?可別瞎折騰!”
玉芝擡眼雙目盈盈看着王氏:“娘,是先前一個來買肉的外鄉人說的,我把他說的鹵肉方子記在了心裏,一直在想着這件事。”
她雙眼中滿是堅定:“娘,若是咱娘倆能賺到錢,等将來祖母要賣我,咱們就可以趁機脫離陳家這陷人坑了!”
玉芝單薄的雙肩瑟縮了一下:“我看別人家,譬如秀蘭家,就不像咱就這樣不把兒媳婦和孫女當人看,咱娘倆呆在陳家,要麽被累死,要麽被賣掉,沒有一點指望……”
王氏半日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讓娘再想想……”
母女倆很快到了自家的肉攤。
陳耀祖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了,接過瓦罐坐在凳子上便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王氏見有顧客來割肉,忙拿了圍裙圍上,站在肉案前招呼客人去了。
玉芝趁人不注意,悄悄摸下了發髻上插戴的那兩朵刺玫花,放到鼻端嗅了嗅,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袖袋裏。
按照大周民間的風俗,女子插戴鮮花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她前世在王府呆久了,雖然喜歡鮮花,卻總覺得插戴了滿頭鮮花怪羞恥的。
玉芝微笑着和東邊守着八角大料攤子的趙大嫂打了個招呼,也走到肉攤前幫忙去了。
她擔心自己不幫忙的話,陳耀祖會覺得她沒用把她趕回家,因此勤快得很,除了站在那裏剔骨頭上的肉,還負責收錢和用戥子稱碎銀子,什麽事情都做得妥妥當當。
一直到了後半晌,秀蘭這才慢悠悠走了過來。
玉芝總覺得秀蘭似乎有點不一樣,細細打量了一番,這才發現秀蘭重新梳了頭,蘸了桂花油用紅頭繩綁了個虛籠籠的圓髻,還插戴着一支早開的杏花,嘴唇搽得紅紅的,身上換了件白滾紗漂白布窄袖衫,系了條大紅繡花鎖邊裙子,細細的腰間還系着一個銀紅紗香袋兒。
秀蘭本來生得就齊整,這樣一拾掇,雖然也不見得更美,更顯眼倒是真的。
見秀蘭走路也秀氣了許多,玉芝不由抿嘴笑了。
秀蘭見玉芝笑她,也笑了起來,拎着裙擺跑到玉芝身邊,笑嘻嘻問她:“我這樣妝扮好看不?”
玉芝含笑打量着秀蘭。
秀蘭是所謂的黑裏俏,細膩微黑的鵝蛋臉,濃秀的柳葉眉,丹鳳眼,高鼻梁,真的很好看。
她真心實意道:“秀蘭,你長的很好看,喜歡你的會覺得你很美,覺得你不美的是他眼瞎了!”
秀蘭被玉芝誇得美滋滋的,挽着玉芝的胳膊道:“玉芝,還是你會說話,我哥老是叫我小黑妞!”
玉芝笑:“那是他不會欣賞。”
秀蘭眼神變得黯然:“我爹……活着的時候也叫我小黑妞……”
玉芝見她傷感,伸手攬住秀蘭的腰肢:“那你就更要好好活着,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爹知道他的小黑妞活得自在快活,想必心裏也是歡喜的!”
秀蘭心裏一陣熨帖,睨了玉芝一眼:“你餓了兩天,怎麽變溫柔了?若是以前,我若是這樣說,你定會哼一聲,然後道,‘你爹雖然死了,畢竟活着時疼你,有的爹還不如死了呢’!”
玉芝:“……”
原來先前的玉芝口角那樣鋒利呀!
聊了一會兒之後,秀蘭去幫她娘趙大嫂賣貨了,玉芝閑來無事,便坐在小凳子上,拿了根黃蒿杆子在地上劃着玩。
濕漉漉的沙土地,很容易就能劃出痕跡。
玉芝劃了一會兒,又開始想她的阿沁,想起自己不久前教阿沁背的那首《游子吟》,不由自主在地上寫了起來:“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前世進了永親王府,她先是在廚房幫忙,後來被選到了永親王林昕身邊,跟着林昕去外書房伺候,這才開始讀書識字……
寫完這首詩,玉芝心裏一陣難受。
阿沁特別聰明,雖然才六歲,卻已經會背很多詩詞文章……
玉芝忽然意識到,她覺得教阿沁背書是幾日前的事,可是對阿沁來說,卻是十年前的往事,說不定早忘記了。
想到這一點,玉芝渾身發冷,整個人呆在了那裏。
恰在此時,有人輕輕道:“你的字習的是柳體麽?”
聲音清朗中帶着泠泠的餘音,很好聽。
玉芝擡頭一看,發現眼前站着一個少年,眉如鴉羽,鼻梁挺秀,嘴唇嫣紅,細挑身上穿着寶藍儒袍,越發顯得清俊出塵,正是那位西河鎮少女心中的白月光秦瑞!
她吃了一驚,忙用黃蒿杆子在地上亂劃了一通,把字跡劃亂了,這才道:“我胡亂寫着玩呢!”
秦瑞雙目幽深打量着玉芝——他剛才看得清清楚楚,陳屠戶的女兒的字勻衡瘦硬,點畫爽利挺秀,骨力遒勁,結體嚴緊,的确是柳體,而且是寫得極好的柳體!
她為何不承認呢?
王氏正在給顧客稱排骨,見狀忙讓陳耀祖去稱,自己走了過來,笑吟吟道:“秦小哥,割肉還是買排骨?”
秦瑞當即道:“買一斤排骨。”
爹爹已經病入膏肓,一般飯食難以克化,大夫交代了,讓爹爹喝些排骨湯牛肉湯滋補滋補。
想到爹爹的病,秦瑞心情越發沉重起來,接過王氏用油紙包了又用紙繩綁好的排骨,擡眼看向王氏:“王娘子,多少錢?”
王氏剛說了句“一百五十文”,那邊秀蘭就笑嘻嘻走了過來:“秦小哥,你今日還不去學堂讀書麽?”
秦瑞沉聲道:“家裏有些事,我向先生請了三日假,明日就回去讀書。”
說罷,他拱了拱手向衆人作別,提着油紙包離開了。
秀蘭眼睜睜看着秦瑞離開的背影,滿眼滿臉都是失望。
王氏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閨女,發現玉芝正坐在小凳子上低着頭在地上亂畫——先前玉芝悄悄喜歡上了秦瑞,每日都盼着秦瑞在這裏經過,瞧着真是可憐!
秦瑞的爹爹是秀才,秦家家境殷實,秦瑞人長得好,書又讀得好,門不當戶不對,他家怎麽可能看上玉芝?
看着女兒瘦伶伶的身子,王氏一陣心疼,頓時下定了決心,走到玉芝身邊蹲了下去,用只有母女倆能聽到的聲音道:“玉芝,娘這些年總共攢了六百零五十六個錢,你若是想做鹵肉,娘就盡着你使用吧!”
她只有玉芝一個女兒,既然把玉芝帶到世上受窮受苦了,何必再讓女兒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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