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算計

這個點，診所一般沒什麽事，所以電話直接被坐在桌邊的高豐田接了。

高豐田今年六十六，是申城小有名氣的老中醫，唐青婉小時候在診所呆的時間比較長，耳目濡染，也學了一些中醫藥的知識，所以回城後能找到那麽一份在醫院中藥房的工作。

唐青婉重生前，高豐田早就過世了，再次聽着這個唯一對她有幾分慈愛的老人的聲音，唐青婉心情有些激動。

深吸一口氣，對着話筒喊：“姥爺，我是青婉。”

“清婉？你是玉鳳家老二還是老三？”

“姥爺，我本來是老三，小月啊。我媽讓我用二姐的名字下鄉了，在安徽山上做知青，我現在叫唐青婉，八年了。”

高豐田是知道這個事，不過沒太往心裏去，老三身體好，老二身體弱，必須有一個下鄉，肯定是身體好的老三去。

至于為什麽要老三頂着老二的名字去下鄉，高玉鳳對高豐田的說法是，老二大些，報名自然從大到小。姥爺并不知道這個名并不是街道辦強制要求的，而是唐家二女兒覺悟高，主動報上去的。

不過是這兩天，高豐田見了同樣做知青但是已經回城的大外孫女唐清悠，聽她哭訴做知青的苦，想到這個同樣在鄉下的小外孫女。

這會又接到她的電話，高豐田便問了她在鄉下最近怎麽樣？能不能回城？

“爸和媽也沒寫信說我能回去，暫時回不去了。”

高豐田知道現在知青能回城，但是回來城裏得有工作，而女婿那邊也是費了好大勁才讓老大回來，老二這裏怕是無能為力。

“過兩年看看，現在高考也恢複了，過兩年應該都能回來。”高豐田只有這樣安慰道。

“嗯。”唐青婉在這邊點着頭，重生回來的唐青婉知道過些年不管能不能回城，只要有錢，哪裏都去得。

“姥爺，我在這邊嫁人了。那些年糧食不夠吃，的虧村裏人救濟我，要不我早餓死了。”

聽到這個高豐田并不吃驚，做知青的苦，回城的唐清悠講得太多了，并且唐清悠做知青時也嫁人了，而老三下鄉七八年，也老大不小了，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不管有沒有下鄉都該嫁人了，不看留在城裏的老二連孩子都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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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了，就好好過日子。你把地址留給我，姥爺給你寄點東西過去。我回頭打電話去你家裏，讓你媽媽也收拾點東西一起寄過去。”

高豐田生了一兒一女，都在申城。女兒那邊使不上力，兒子那邊倒是有機會，但是被兒媳拿去給她娘家孩子用了，高豐田也不能為了外孫女讓兒子為難，只能說在物質上補償一二。

唐青婉倒不在意那些東西，不過也沒有推卻。

唐家人包括高家人都覺得有委屈給了補償就夠了，他們就能心安理得。

唐青婉也願意給她們一個心安理得的機會，并且只有要這要那才顯得她打這同電話的真正目的不那麽突兀。

“我在這生了個孩子，是個女孩，看我媽那裏能不能弄一點布票……對了，姥爺我下山來打電話是因為孩子現在戶口上不上去，村裏講了要打結婚證，孩子才能上戶口。而打結婚證需要申城寄材料過來，您能這兩天幫我寄過來嗎？”

一個一個消息扔出來，高豐田都有些應接不暇，手卻不自覺摸來紙和筆。

唐青婉便将所需要的材料說清楚，其實不需要什麽，最主要的是去街道辦開一個證明。

“姥爺，我現在是唐青婉，這邊檔案戶籍都是唐青婉，天青色的青，溫婉的婉，不能弄錯了。”

高豐田自然知道名字的重要性，這邊“老三”孩子也生了，等結婚了也要上戶口的。

“放心，不得錯，我記下來了，待會就出門去跟你媽講這個事，這兩天給你寄過去。

布票你姥姥那就有，當然你媽肯定也會給的，這結婚也是大事，我們不能過去，但是東西一定給你準備充足，你在婆家也有底氣。”

唐青婉心想，如果不是碰到石泉生，就她這爹不親娘不愛有娘家不如沒有的外嫁女在婆家能有什麽好日子過？

上輩子，她決口不提申城的娘家，就是怕，一個父母都不疼愛的女人，怎麽值得夫家疼愛呵護？

如果不是多活了十八年，唐青婉依然會糾結這些，放不開。

她委屈過，抱怨過，但是回首過往，她該感激。

好幸運，這世上有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石泉生。

就是那一場算計的知青下鄉，如今她都覺得是冥冥之中最好的安排。

一通電話打了十七分鐘，長途電話貴，石泉生付了五塊錢。

挂上電話後，唐青婉松了口氣。

而在邊上聽了整個通話的石泉生雖然滿心的疑慮，卻并沒有說什麽。

“現在還早，剛剛來看那邊有賣烤紅薯的，給你買一個，晚點再帶你出來吃飯怎麽樣？”

唐青婉此時才覺得腹中饑餓。

“恩，買個大一點的。”

“好。”

因為賣紅薯的推車在去招待所的另一邊，唐青婉便站在原地看着石泉生的背影。

對于她的話，他從來都是說“好”。

做知青的第二年唐青婉在村裏混熟了，聽過不少石泉生的事。石泉生之所以叫石泉生，是因為他是老獵人在泉眼邊的石頭上撿到的，那時候他才幾個月大，聽說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卻在四月天被扔在山裏的泉水邊。

老獵人年輕的時候打獵被豹子咬傷瘸了腿，一輩子沒娶上媳婦，自然無兒無女，便将撿到的石泉生抱回去當着兒子養。

因為腿瘸了，不能獨自去深山裏打獵，老獵人養活自己都艱難，好在村裏人時常救濟一二，石泉生就這樣磕磕碰碰長大了。

石泉生好養活，長得又高又壯，十一二歲就帶着老獵人回山裏打獵，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從此他們日子就寬裕了，那時候村裏人就沒有不羨慕老獵人的。

可惜的是老獵人年輕時身子虧損得太厲害，好日子沒過幾年就去世了。

自那以後，村裏人很少見到石泉生，大家只當他上深山裏打獵了。

唐青婉也是後來才知道只有一小半的時間石泉生是在深山裏，也不僅僅是打獵，更多的是采摘藥材，然後拿到比較遠的省城賣掉。

想到這裏，唐青婉又想到家裏庫房裏那些藥材，都是石泉生弄回來的。

上輩子這個時候，唐青婉還不太清楚那些深山裏采摘回來的藥材有多珍貴，可和中藥打了近二十年交道的唐青婉卻是再清楚不過。

怪不得石泉生能在七十年代末拿出那麽多錢，上輩子這錢被唐清悠騙走了不少，可惜她貪婪且愚蠢，不知道拿那錢去購房置業，而是很快就揮霍掉了。

原本唐青婉沒想過管家裏的錢，畢竟她還名不正言不順。

這會，唐青婉想的不僅僅是家裏的錢了，藥材她也要管起來。

大城市，居不易，她不想讓石泉生那麽辛苦。

石泉生很快買好烤紅薯回來了，兩人往招待所走去。

回到房間裏，唐青婉吃了大半個烤紅薯後就飽了，招手讓石泉生過去将剩下的吃完。

心裏裝着事，唐青婉也沒打算睡覺，一邊盯着石泉生看一邊琢磨着怎麽開口說她的過往，然後發現：

“你好像特別開心？”

“有嗎？”

石泉生不好意思地轉身面向窗戶，可上揚的嘴角、含情帶笑的眉眼無一不顯示他心情的确很好。

“是很開心啊，我們一家三口能不分開本來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石泉生原本就沒想過這麽早讓唐青婉回城，可村裏最近氛圍很不好。

一些在農村結過婚的知青最近想了各種辦法，明的、暗的反正只要能回城都使上了，知青之間相互幫忙出主意、打掩護更是屢見不鮮。

唐青婉也是知青，雖然沒有參與那些，但是她的知青身份讓她天然地劃分到鄉下人的對立面，一些人家對知青抛夫棄子的行為很憤恨，石泉生擔心留在山上唐青婉會被遷怒、誤傷，所以提出讓她提早走。

可唐青婉真動身離開，他又不舍，也擔心。

唐青婉原本很自卑，但是這些年在石泉生的精心呵護下，她的自信也養出來了，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是珍貴的，是值得人呵護疼惜的。

看着石泉生難得扭捏的模樣，唐青婉福至心靈問道：“你之前是不是擔心我獨自回城了，起什麽外心？比如說抛棄你之類的？所以現在一說一家人一起走，你才這麽開心。”

“哪有，我自然是信你的。”

唐青婉卻越發不相信了。

“嗯？”

石泉生趕緊保證道：“真的，千真萬确！”

“就一點點擔心。你看你長得這麽漂亮，還是大學生，人美心善還賢惠，但凡是個男的，只要不傻都能發現你的好，你們學校肯定有好多沒有對象的男同學……我能不擔心嗎？”石泉生就念過幾年書，嚴格算起來，連小學都沒有畢業，也就這些年手上寬松了，時常買些書回來看，學了些知識。

唐青婉卻“噗嗤”笑了出來：

“你講這麽多不就是吃醋了嗎。”

現在回想起來，這人好像連女兒的醋都要吃，她這些年一直在山上，連院子門都很少出，雖然有自身受陳大剛惡行而不愛同村裏人打交道的原因，或多或少也有石泉生的私心在裏面。

好在唐青婉并不排斥甚至享受這種相處方式。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些年你怎麽對我的，我能沒有體會？我要是真傻得見異思遷以後才有得後悔的。你放心，我從來不是傻的，只要你能一如既往對我好，我肯定死心塌地做你石泉生的媳婦。”

石泉生笑了，笑起來有些傻傻的：“你是我媳婦，我自然對你好。”

石泉生永遠記得初見唐青婉時那淺淺的笑顏，那是他十八年來見過最美的風景，自此喜笑悲歡，全不由己卻是甘之如饴。

唐青婉卻糾結了：“那不管誰做你媳婦，你是不是都對她這麽好？”

要說唐青婉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初到山裏，石泉生讓她去他家住，她退縮了，将機會讓給了孫如玉，讓他們近水樓臺。

特別是最近兩年，唐青婉越發後悔，有時候想起來，心裏像針紮似得又細又密地疼。

如果當時她勇敢一點去争取，石泉生同孫如玉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的牽扯？

“怎能能不管是誰呢？我認準的媳婦從來就只有你一個，沒有假設，想象不出來。”

唐青婉一沖動便喊了出來：“那孫如玉呢？如果她沒跑……你媳婦還能不是她？”要是孫如玉沒有選擇抛下甜甜回城，能有她唐青婉什麽事。

石泉生聽了愣了一下，因為他一時沒想起孫如玉是誰。

就這愣神的一小會，唐青婉誤會了。

她知道不應該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醋，那畢竟是在她之前的事，她現在提這個事除了給彼此添堵又有什麽意義呢。

可就是忍不住，過不去，像是一根刺紮在心上，不拔掉，會一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