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三十九)
自那天帝一萬六千歲的生辰之後,時光轉瞬即逝,眨眼間就過去了百年。
錢塘君還是老樣子,閑着沒事就翻翻《天界日報》,可惜呀,如今天下太平,日報上更是沒有東西,左翻右翻也找不到什麽令人驚心動魄的好料來。他不由得唉聲嘆氣。
“都怪魔尊!”他指着江面罵道。此話被趕來溜達的鄱陽君聽了,忙撒開手裏的一摞小龍蝦來捂他的嘴。
“你不要命啦!那魔尊如今是神魔兩界威名赫赫的第一人,在魔界是魔尊,在天界是天帝親信!是不是不想活啦?”
他手上腥氣得很,錢塘君将他手扒開,氣鼓鼓地道:“我就是說了,怎麽樣?”他咬牙切齒,“都怪這魔尊四處征戰,人間污穢、魔界魔獸、鬼界厲鬼都讓他揍得服服帖帖,你看看這六界,還有什麽意思!”他說罷,怒摔《六界日報》。
“哎這怎麽能怪他?”鄱陽君脾氣好,連忙勸解,“六界升平,這是好事呀。”他說着把日報撿起來翻了一番,指着一頁道:“老錢瞧瞧,這個有趣不?”
錢塘君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一個介于翻白眼和冷笑之間的表情來。
“’月老號召六界男女勇敢說愛,把家庭觀念帶到實際行動中來‘”,錢塘君讀道,“什麽破玩意兒。”
鄱陽君看着他,搖頭嘆息:月老努力了,真的。現在天帝一萬六千歲有餘,正是青春正盛花開般的年紀,他父帝這個歲數,都會糟蹋姑娘了!天帝卻還是一條單身龍,上行下效,如今的年輕神仙個個喊着“我還小我還沒拼夠”的口號向天帝看齊,就連那山中精怪都勤加修煉不思繁衍,一時間六界的人口緊縮呈負增長趨勢,只有人界兩眼一閉,樂呵呵地繁衍生息,長此以往仙妖勢弱、人界強盛,豈不是壞了平衡!而對于鄱陽、錢塘這些人來說,年輕孩子不談戀愛,他們又去哪裏吃瓜?最近一次吃到的瓜,竟還是水神錦覓和魔尊旭鳳同游人間被多處目睹,水神于是在水系領導班子常務委員會上再三強調自己和魔尊真的沒有男女關系,他們只是兩個認識的男女而已——這兩人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這陳年老瓜,就連錢塘君也不想再吃了。
幸而魔尊旭鳳也跟着自己哥哥鬧獨身主義,魔界的人丁也不咋地——諸仙和魔界互掐了這許多年,只要魔界不爽,諸仙心裏就還是可以過得去的。
“七夕将近,月老又要召開’紅鸾仙會‘了。”鄱陽君道,“你來猜猜,這次天帝去不去,能呆多久?”
“天帝和月老好不容易百年前修複了關系,這牽線大會怎麽的也要露面意思意思的,我猜,一炷香吧。”
“那要是水神也去呢?”鄱陽君道,錢塘君一下子來了勁頭。
“嚯!真有此事?消息準嗎?”
“準,哪能不準?我去洛湘府述職,親耳聽見小蛇君在那兒邀請水神去’紅鸾仙會‘,說是陛下邀請。”
“那水神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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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蛇君說了,要麽去仙會,要麽背水系圖,水神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兩位水君提起這個糊塗領導,都是無奈,錢塘君道:“她呀,也是真腦袋空空……上回開會,還管我叫金錢君。”
“那也比我強,都喊了我快一百年’伯陽君‘了,這世上人都快不認鄱陽,只認伯陽了。”鄱陽君也是欲哭無淚,“可能也就是這個傻勁兒格外招人喜歡吧——陛下都六百年了,還沒忘情。”
兩位水君都是啧啧了一頓。一百年前兩位都還是意難平的西皮粉,一百年後見識了這水神的腦子——大家都開始覺得陛下還是事業為重吧。
“對了,說起來,你最近看着洞庭君了嗎?”錢塘君又提起一樁事來。
“沒,怎麽?”
“別提了,南海海王的三閨女看上了他,非君不嫁,此女都三萬餘歲了,海王拉下老臉四處求關系,都求到我這兒來了。”
“唉,那可麻煩了,洞庭君現在可騰不開手,小蛇君從陛下那兒得了一頭小魇獸,整日騎着去找洞庭君玩耍,洞庭君被他煩得不行。”
“這小蛇君雖是陛下養大的,性子一點兒也不像陛下。”錢塘君道,“倒跟那誰小時候有點像。”他摸摸下巴,說道:“可見嬌慣着長大的孩子性子都差不多——任性!”
這兩人嘴裏的任性小蛇君,正是當日壽宴上被天帝認作義弟的小金蛇。他性子乖巧,又跟天帝親昵,天帝便也很疼他,給他賜名“緒兒”,帶在身邊教養。此刻,他正坐在紫方雲宮的宮院裏,洞庭君——此時該叫他“璃若君”了——拎着他後脖子訓他:“你等我告訴潤玉哥哥。”
“我不怕!”緒兒把脖子一挺,“義兄忙着處理秦嶺狼族集體走火入魔的事,沒空管我。”
“……”璃若琢磨一下,“那你等我告訴魔尊。”魔尊旭鳳是這天上地下最最特別的存在了,此人是魔非神,卻和天帝是親兄弟,本該是領頭給天界添堵,卻總是為天帝奔忙。此人曾是天界戰神,現在是魔界至尊,一身煞氣,緒兒最是怕他。
“還不到他來的時候呢!”緒兒笑嘻嘻道,“再說了,他要是來了……”
“我若來了,就怎樣?”一個聲音陰森森地在他二人頭頂道,緒兒只覺後脖子一涼,回過頭就看到了那個最怕看到的人。
魔尊旭鳳一身玄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他吓得汗毛倒豎,鑽進洞庭君懷裏一動不敢動。洞庭君站不起來,尴尬非常。
“魔尊尊上。”他拱手道,“這個……小仙……”
魔尊擡手道:“無妨。”他低下身子,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沖着緒兒道:“天氣涼了,好久沒吃蛇羹進補了。”
緒兒吓得魂飛魄散,蛇仙彥佑曾看在同族之誼的份上告誡過他,當魔尊說要吃蛇羹的時候,最好躲着點,因為他是認真的。
蛇蛇那麽可愛!為什麽要吃蛇蛇!緒兒心裏委屈的大喊。就在這時,有個溫和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道:“旭鳳。”三人一擡眼,見潤玉由邝露陪着,正站在大殿門口望着他們,緒兒想跟潤玉告狀,可是魔尊變臉比翻書還快。
“兄長!”魔尊一改剛才要吃蛇羹的可怕嘴臉,變成了一只歡快的小鳥兒,快步走向天帝——若是再快一分,他怕是就要跳起來了。
天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院裏的兩個孩子,吩咐道:“璃兒,不必慣着緒兒——讓人帶他回去就行。”說罷看了魔尊一眼,轉身進了正殿。邝露微微行了一禮,魔尊亦點點頭,跟着進了議事廳。
……好氣啊!緒兒看向洞庭君,洞庭君搖搖頭——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問問彥佑哥哥去,大型雙标現場他從前天天見識。
旭鳳跟着兄長和邝露回到殿內,邝露便馬上退下了,只留他們兩個。天界仙氣缭繞,可旭鳳卻覺得潤玉身上的冷意更盛了。他在魔界公務纏身,已經許久未曾來見過潤玉,他情不自禁地湊近上前,要去握潤玉袖子下的手,嘴裏說道:“兄長,你想我沒?”
潤玉應了一聲,邝露端着茶回來了,一見他倆的情形,趕緊剎住腳步又退了出去。旭鳳輕笑了一聲——他這些年來忙于政務,臉上線條變得冷硬了一些,但一笑,又是當年那個六界第一的美男子了。他見潤玉今日似乎并不怎麽抗拒和自己親近,便按捺着突突直跳的心,歡歡喜喜地道:“兄長,我給你帶了禮物……”
潤玉看着他半晌,看他從袖子裏掏出一件件東西來,有北方大荒摘來的梨花,也有不周山上兇獸的羽翼,都是些保存着甚是困難的東西,天帝富有四海,什麽沒見過,看他拉着自己像個孩子似的一樣樣獻寶,只得嘆息。“你帶來這些東西,我留着沒什麽用。”他說道,“以後不必費心。”
旭鳳臉上笑容閃了一閃。
“……嗯。”他說道,“是我考慮不周了,下回給兄長帶用得上的,好不好?”
潤玉比他矮些,聞言打量了他一眼,他二人靠的極近,他須得目線上揚才能看見旭鳳的雙眼,這一看,便顯得有些乖巧,反倒不像個威嚴的天帝,只像個溫柔可親的兄長,旭鳳看得一陣心動,那沉悶了許久的感情便又有些冒頭。潤玉看着他,半晌才道:“不用了。”
旭鳳聽得胸口氣息一滞,潤玉道:“你自己安全就行——不用為了這些東西刻意去尋。”旭鳳聽了又有些歡喜。
旭鳳道:“這次要多呆幾天再走。”他苦戀天帝不得,只盼能多看心上人幾眼,故而辛苦趕工了好幾個月,才能有這空閑和他待幾天。他本有些小心翼翼的,怕潤玉聽了攆他,潤玉聽了卻道:“若你得空,多呆幾天也好。”
旭鳳一聽,樂得颠颠的。又想去捉他的手,潤玉輕飄飄地躲開了,旭鳳便巴巴地跟着他。
“你來的正好,酒神送來一批桂花釀,是你昔年的最愛。”
“一個人獨酌有什麽意思。”旭鳳說,瘋狂暗示,“兄長,我……”
潤玉看了他一會兒。“也是。”他笑笑,這一笑落在旭鳳眼裏,又是當場醉倒在那裏一般,“那便今夜子時,你在栖梧宮等着。”
可憐魔尊聽了,登時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忙把頭底下,不讓天帝看見他嘴角咧到耳後根的樣子。他又和潤玉說了些話,大多是魔界近日的一些動向,二人草草商量了一陣,誰也沒再提今夜之約。但魔尊離開了紫方雲宮,馬上就激動地連線卞城王:“鎏英!今晚我和兄長有約。”
魔尊放假,魔尊手下就得加班,鎏英沒好氣道:“可能是想讓你去處理秦嶺的狼患吧,別高興太早了。”
“你真掃興。”魔尊悻悻地道,但他亦耳聞狼患一事,此次前來亦有請纓之意——就因百年前潤玉說了一句“我需要你”,他這百年來便一直在六界奔走。卞城王都看不下去,天帝明擺着利用魔尊當免費勞力,這鳳凰還心甘情願地為他做事,是不是腦殼生鏽了?魔尊如此殷勤,連魔界諸人都看出不對勁了,但他們到底腦洞太小,只追着鎏英問:“魔尊是不是看上了哪家仙子,想跟天界攀親家?”
不用攀親家了,只是要兄弟變夫妻而已,鎏英心裏想,嘴裏道:“此等大事,可不要說是我告訴你們的。”說罷神秘眨眼——衆人信服,都覺得魔尊好癡情哦,拿得起放得下,厲害!
鎏英道:“請問你是想要個什麽結果呢?他都說了情劫已過,對你沒有感情了。”
她這話跟燒紅的鐵水似的澆到魔尊頭頂上,魔尊只覺得一顆心都被熔得千瘡百孔。他苦笑道:“我怎麽不知道?可我總覺得——我總覺得只要我多做一點,他總會想起來我的好。萬一呢?”
鎏英恨他不争氣,只得道:“好吧,但你自己想好,他現在已經不是昔日和你在湖中仙府恩愛的潤玉了。做天帝就要斷情絕愛,最後吃苦的是你自己。只盼你有一天自己醒悟過來。”
旭鳳笑道:“我倒也想,可我已經愛了這許多年,撒不開手了。”
他說着,便拐去了栖梧宮——天帝将他昔日住處仍收拾出來供他小住,他每次回來,都覺得栖梧宮絲毫未變,連灰塵也未多一點。
魔尊回了老住處,便又開始折騰——黑袍不好,還是穿紅衣見兄長合适。他去尋自己的舊日的衣物,折騰了大半天。
入夜,他熬了大半宿,直等到子時來到,聽到宮門外傳來腳步聲,他便激動起來,跳起來沖出宮殿,緊接着,就愣在那裏。
水神錦覓站在那兒,拎着兩壇桂花釀,一看他也愣了,說道:“诶,怎麽就你一個?那參加紅鸾仙會的其他人呢?”
紅鸾仙會在姻緣府,怎麽會在栖梧宮!旭鳳氣得直跳腳,一想起上回去人界給兄長尋好玩的東西時碰上她,被她硬跟了一路就生氣,要把她攆走,“你趕緊走,走走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的,別再讓好事的看見了,又登報上,惹人誤會。
“你幹嘛呀,你又沒事幹,跟我玩會兒怎麽了?”錦覓氣得大叫。
“我在等我兄長!”魔尊亦是氣得沒了風度,“等會兒他來了看見你在這兒算怎麽回事?你快走!”
“他不會來的!”錦覓道,因知道了他不知道的消息而頗有些得意:“今日鬥姆元君來小坐,他去會她了,怎麽可能來?”
旭鳳愣住了,“當真?”
“嗯,當真啊!你是不是傻了。”錦覓說,“得啦,橫豎我不想去相親,就在你這兒待會兒,回去就當交任務了。”她拎着酒壇往殿內走,見旭鳳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便道:“哎,鳳凰,來啊?你……”她繞過去,見旭鳳還呆呆地站在原地,左右想想終于明白過來,小聲道:“哎,鳳凰,小魚仙倌對你無意,你何苦呢……算了吧。”
旭鳳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衣袖——昔日的衣服穿上了,可昔日的人呢?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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