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淩如意陪許主任将一衆專家領導送到樓下,一路上都不說話,只是笑着。

實在是因為這種場合沒她說話的份,許主任自會應對好一切,然後回頭會将該做的事交待給她。

哪想那位兒科權威陳主任會突然轉頭對她道:“既然決定要手術,那就現在給患者進行預防性抗生素治療,檢測他的各項指标,我們随時溝通情況?”

她愣了愣,随即飛快的點頭道:“好,那這件事麻煩陳主任了。”

陳同塵突然笑了起來,金邊眼鏡後的桃花眼閃出真切的笑意來,“不麻煩,很榮幸和淩醫生公事,多年前H大學術會議上驚鴻一瞥,我就很期待和你的合作了。”

淩如意這次是真的愣住,片刻後她疑惑的看着對方,“……是什麽時候的事?”

“你替施雍岚教授作報告那次。”陳同塵笑着提醒她道。

說罷不待她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眼手表,道了聲抱歉,便立即轉身上車離去。

許主任和陳院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回頭招呼淩如意回辦公室。此時淩如意已經想起了陳同塵說的那件事來。

那時她還在讀研二,導師是國內大名鼎鼎的兒科專家施雍岚老教授,當時是H大醫學院的名譽院長,淩如意是他帶的最後一批學生,彼時他有一陣子身體欠佳,不能長時間站立,亦無法說太多的話,于是學術會議多由學生代替發言。

有一次在H大國際會議廳舉辦的兒科學術會議,施老教授要做報告,偏巧往常替他做報告的幾個弟子都不在,他想了一圈,毫不猶豫的點了淩如意去,他本就很喜歡這個刻苦努力的女弟子。

那是淩如意三年研究生生涯裏唯一一次代替老師去做報告,但也是從那之後,她得到了更多的資源,施老教授的高足,又得他青眼,與之來往合作不會有壞處。

于是等到她研究生畢業之時,已經發表了數篇頗有影響力的論文,參與了幾項課題,亦順理成章的留在了省醫,一路從住院醫做到住院總,期間下鄉挂職,回來後順利的通過了主治醫師考試,去年年底便拿到了聘書。

她知道很多人都是因為她的老師才高看自己一眼,卻沒想到還會有人因為那一次報告就對自己印象深刻,只是她也想不到陳同塵騙自己的緣故,更何況與他本就不熟悉,哪怕日後的來往注定會增多,也無法阻止她将這件事扔到腦後去。

回到辦公室,已經是十二點過後了,周蜜見了她就招呼道:“吃飯吧,飯來了。”

淩如意應了聲好,然後去洗手,在洗手池邊碰見霍昭遠,霍昭遠告訴她11床家屬剛才有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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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看着手背上的白色泡沫,低聲道:“阿遠,我真怕呀,怕她跟我講不治了,我……”

“可是人各有命,如你以前所說,總有些人不是上天的幸運兒,我們再盡力,也要他們肯配合。”霍昭遠打斷了她的話。

淩如意愣了愣,擡眼看住他,看見他面上堅定的神色,知他怕自己同情心泛濫做出什麽不合适的事來,便笑了笑,其實哪裏會呢,看慣了生死的醫生啊,心裏再怎麽同情病人,腦子裏也還有一根弦,提醒着自己什麽該做什麽不能做。

只是他這個模樣,倒像是真的開始融入到角色裏去了,如果當年他讀的不是經濟而是醫學,應當也是一名極優秀的醫生了罷。

她便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給我點了什麽飯?”

“雞腿。”霍昭遠言簡意赅的應了兩個字。

淩如意一滞,有些疑惑道:“怎麽點了這個,吃起來多麻煩。”

霍昭遠伸手扯了兩張紙擦手,慢悠悠的道:“你之前不是說如今雞腿已經輪不到你吃了麽,給你補一個,在我這裏,你什麽時候都能吃得上雞腿。”

說着他就轉身出去了,留下淩如意愣在原地,這句話還是上個月在霍家老宅吃飯時說的,當時不過是看呦呦吃雞腿吃得歡,又想起網上看過的一句話,說什麽已經不是桌上有雞腿都歸自己的年紀了,這才随口念了一句湊個趣,沒曾想被他記住了。

只是想到他剛才說的話,淩如意低下眼笑了笑,心裏多少有些柔軟和愉悅。

下午上班,淩如意終于見到了霍昭遠中午提到的11床的家屬。

那是一個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婦人,三十幾歲的年紀,因為長期的操勞而顯得黑瘦,面上皺紋明顯,頭發間的銀白有些刺目,完全是仿佛四五十歲的模樣。

她的孩子才十歲,已經确診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六年,現在躺在淩如意主管的11床,病情已經進入到急變期,情況并不樂觀。

盡管根據相關研究顯示,慢粒可以通過服用靶向藥例如伊馬替尼來延長壽命,起碼有十年左右的生存期,但前提是藥物有效,且同樣根據統計,慢粒患兒平均在四年左右就可能會進入急變期,急性變預後極差,往往可能在數月內死亡。

這個孩子一個月前送到淩如意這裏的時候,已經是重度貧血,人也極其消瘦,入院急查的血常規顯示血色素極低,檢驗科報了危急值後淩如意就趕緊聯系輸血科申請緊急輸血。

随後的檢查結果顯示患兒病情發生了急性變,在随後的幾天裏病情迅速的進展,直到昨日下午淩如意臨下班前,患兒已經出現了嗜睡狀态,進行了一次小搶救。

老實巴交的婦人站在淩如意面前,枯瘦的雙手不自在的搓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條條匍匐的蜈蚣。

淩如意站起身,笑着道:“大姐我們到隔壁談話室去吧,坐一坐,我跟你說說孩子的情況。”

婦人連應了幾聲好,跟在淩如意身後走出辦公室,霍昭遠和周玥兩個拿着病歷本低着頭跟了上去。

談話室的木門輕掩,淩如意有些難過的看着面前的婦人,仿佛之前聽到她說要出院回家的話是個蹩腳的笑話,“……為什麽呢?”

“醫生啊,不是我們不想治啊,實在是……沒辦法了……”婦人低着頭不敢去看她,“我知道你為我們好,想方設法給我們省錢,可……我們實在是撐不住了……為了這孩子,我和他爸連家裏的地都賣了……我們農村人,啥也不懂,但自家孩子還是疼的,要不是沒法子了,我們也不會說不治了,這麽多年都熬過來了……”

“你也說這麽多年都熬過來了,就這一會兒就……”淩如意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婦人用力的搖着頭,雙手捂着臉,淚水從指縫裏湧出來,聲音悲恸到顫抖,“反正也沒幾天好活了……不如……不如就讓他、讓他早點走……活着也是活受罪哇……”

沒有人去接她的話,淩如意已經無言以對,只覺得滿心都是難受,她眯了眯眼,側頭去看霍昭遠,卻只看得見他低垂着的頭,她再看周玥,也只看得到她低下頭的模樣。

她知道這位飽受了風霜的母親并沒有說錯。他們來自一個小地方的農村,賣了房子和田地到省城來看病本就舉步維艱,這裏的人太多,路也太多,他們受過白眼,也認不清橫七豎八的路,但為了孩子,他們咬着牙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裏死死撐着。

他們愛孩子,哪怕要他們用命去換,淩如意都相信他們肯舍出命來,只是此時不是這種愛能奏效的時候,老話說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有時候,人在命運面前,渺小得不堪一擊。

終究是不知該說什麽,病情亦不需要再介紹了,她站起身來,深吸了口氣道:“那我……現在去給你們開出院罷,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多謝……”婦人低着頭,嗫嚅的應了一句。

淩如意點點頭,大步的走到門口,伸手猛地一拉門把,走廊上有風湧進來,撲在她的臉上,熱熱的,她卻渾身一抖。

霍昭遠和周玥落後幾步,安慰了幾句那婦人,然後才回辦公室。

周玥很自覺的去寫出院記錄,開始辦出院手續,霍昭遠看了一圈沒見到淩如意的身影,愣了愣,轉身出了辦公室。

“哭鼻子了?”淩如意正低着頭,突然聽得身後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她愣了愣,轉過頭去,低着頭嘟囔了一句:“沒哭,這種事見得多了,有什麽好哭的,你怎麽找到我的?”

“你小時候就是這樣,難過了就躲到沒人的地方哭,我就猜你會在這裏。”霍昭遠走近她面前,彎腰低頭看了看她的臉,笑着調侃了一句,“不過現在倒是長進了,不會哭鼻子了。”

淩如意有些不自在的擡起頭別開臉,“哭?我早就不哭了,哭頂什麽用。”

霍昭遠愣了愣,旋即想起她和母家的關系,心底嘆了口氣,扯開話題道:“別難過了,既然他們執意要走,那我們在別處幫幫也行。”

淩如意扭頭看他,“怎麽幫?”

“我已經叫老沈替她去繳費了,一會兒辦了出院他們就能直接回去了。”霍昭遠低聲解釋道。

聽到是沈均年辦事,淩如意放心的點點頭,心底又感激霍昭遠的心意,吸了吸鼻子向他道謝。

霍昭遠笑了起來,掩蓋住眼裏的擔憂和心疼,“咱們之間說什麽謝。”

他說完就伸手碰了碰淩如意額前的碎發,她的頭發長長了,有些不服帖的碎發就落在了額前,毛茸茸的,又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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