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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冬季起,省醫已經暫停了兒科急診業務,所有晚上來看急診的患兒全都由急診內科接診,必要時通知兒科值班醫生進行會診,不再另設兒科急診醫師的崗位。
大約是因為人手嚴重不足的關系,就連非常不贊同這等做法的許主任都莫可奈何,只能是在科室會議上嘆着氣自我安慰道:“全部回病房和普通門診也好,這樣我就可以安排你們輪流出去學習了。”
然而對于科室醫生來講,未嘗不是好事,起碼工作任務少了一些,不再需要經受急診科那種日夜颠倒黑夜當白天用的非人摧殘。
只是值夜班的時候會更加提着心,難保才躺下就有電話來叫會診。
醫院的急診并不因為天色轉入黑夜而變得寧靜,依舊人來人往,觸目可及的角落裏都是患者和家屬,呼痛和哭叫時不時傳入耳內,絕大多數時候,這種狀況大抵要到半夜才會得以稍微改善。
淩如意在留觀區找到請會診的程醫生,請他帶自己去看病人,路上程醫生給她簡單的介紹了一下病情。
四歲女童,四個月前曾因“嘔吐伴面色蒼白半天”在本院兒科門診查肌鈣蛋白I陽性,心電和心彩正常,然後住院了兩周,反複治療至肌鈣蛋白I轉陰後出院,出院診斷為心肌炎、腸道病毒感染和EB病毒感染。
程醫生将從患者家屬處拿到的出院記錄遞給淩如意,繼續道:“患兒兩天前因為出現嘔吐胃內容物3-4次伴腹痛在今天下午三點左右的時候來過一次急診,當時查體是咽部稍充血,心率120bpm,腸鳴音活躍,其餘查體正常,我們電話請示了許主任,給予急查血常規和生化,結果是正常的,只是心肌酶CK-MB和肌鈣蛋白I有異常,我們下的診斷是心肌炎、急性腸胃炎,打個問號,反複勸住院,家屬不同意,我們只好給予補液、止吐處理,口服營養心肌藥物,然後留觀區觀察,也叮囑了不要離開醫院,當天晚上症狀改善後自行回去了,護士電話通知讓他們回來,也沒有回來複診。剛剛來是因為嘔吐情況再次加重,還有面色蒼白、氣促,我們考慮是心肌炎和心功能不全,請你來看看,咱們要不要給她轉PICU?”
淩如意一面聽一面點頭,等程醫生說完,他們也已經到了急診的搶救室。
四歲大的孩子其實還很小,因為病痛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面色蒼白得一點血色也無,淩如意掃了一眼站在她旁邊的父母,不出意外的看見他們臉上後悔而焦急的神色。
但她卻沒和對方說一個字,只是冷着眼調轉視線,心裏對他們的同情一絲也無,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世上從沒後悔藥可吃。
她看了一眼孩子,當即決定道:“立即轉PICU,今天值班的是趙頌,我打電話給他,你們現在立刻讓人送孩子上去。”
程醫生聞言立即喊了護士過來,又叫了兩個規培醫生一起搭把手,将病床直接推了出來。
淩如意聯系了趙頌,說明情況後也跟了過去,省醫住院部大樓呈大寫的“u”字,中間是辦公室和護士站,兩頭是病房和操作間,以及更衣室、儲物間等等,兒科這一層又另有特殊,一側是普通病房,另一側則是PICU,所以許主任這個大科主任實際上還管着PICU。
PICU醫生辦公室和護士站在走廊的另一頭盡頭,那裏同樣燈火通明,因為重病號的到來而更添凝重。
淩如意将病人交到趙頌手裏後便返回辦公室,并不去幹擾對方的工作,只是等洗了手回到休息室繼續吃那冷掉的飯菜時,終究忍不住說了句:“我看那孩子危險,就看命大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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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玥和霍昭遠都不明所以,不知她是如何看出來的,內心也都對她的話存有質疑,畢竟很多病人你以為他快要不行了,偏生命力比誰都頑強,從死亡線上掙紮回來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到了夜裏十二點,辦公室電話驟然響起,默不作聲各做各事的三人都被吓了一跳,淩如意停下敲鍵盤的手,周玥從考研資料裏擡起頭,兩人對視一眼,竟都看見了對方眼裏的緊張。
霍昭遠不動聲色的删掉文檔裏打錯了的字,主動站起身來去接電話,“你好,兒科。”
然後他應了聲好,轉身對淩如意道:“PICU的,讓值班醫生接電話。”
淩如意的目光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彙,共同生活的默契在這一刻令他們心意相通,倆人都想到了入夜時從急診轉到PICU去的那個女童。
“不會是有什麽罷?”霍昭遠按捺不住疑問,低聲詢問道。
淩如意皺起眉,搖了搖頭去接電話,嗯嗯啊啊的應了一陣,放下電話道:“剛才轉過去的那個孩子沒了,我過去看看,你們也一起過來,教你們怎麽看死亡病人,以及怎麽處理後續。”
因為離得近,等他們匆匆趕到并換好隔離衣進入病區,趙頌正好在宣布死亡時間,二十二點十三分。
患兒雙目緊閉,頭歪向一側,床頭的心電監護發出刺耳的警報,屏幕上只有一條條的直線,規培醫師正在教實習生如何看瞳孔,見了淩如意便叫了聲如意姐,将手裏的小手電遞給她。
淩如意接過手電,伸手掀起患兒的眼皮然後迅速用光源掃了掃,只十秒不到的動作,已經足夠令霍昭遠和周玥看清患兒散大的瞳孔。
因護士要做将患兒身上的病號服換下及拆心電監護儀等等工作,淩如意并未讓霍昭遠和周玥輪番上陣去操作,而是帶着他們很快退了出去。
換隔離服去辦公室的過程中,淩如意講道:“對于這種病人,我們首先要确定是不是真的死亡了,臨床上判定死亡的标準在書上都有,要記住,不然到時候搞錯了是要吃虧的,确定病人已經死亡之後,要拉一個死亡心電圖,然後宣布死亡時間,最後才是幫着家屬處理一下接下來事情,比如開死亡證明這些事。”
她的面色很平靜,平靜到霍昭遠險些以為她在說明天吃什麽,他再看一眼周玥,便能清楚的看見她面上的恻隐和可惜。
一時間有些好奇,他走近了問淩如意,“淩醫生,你怕麽?”
淩如意聞言愣了愣,随即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似的笑了起來,但也只是一瞬間,她很快收起了笑,正色道:“你們記住,尤其是小周,你以後是要做醫生的,一定會接觸到死亡,甚至病人直接在你管的床上死去,但你面對死者可以覺得同情覺得可惜,但千萬不要被這種情緒左右了你的思考和工作,在規定時間內完成搶救記錄和死亡記錄,做好本職才是最重要的。”
此時他們走到了PICU醫生辦公室門前,進門前淩如意對他們說了一句:“不要有過多的情緒,我們本該理智冷靜,眼淚在這裏沒有任何用處。”
她的話有些冷硬,霍昭遠聽了忍不住一怔,他第一次發現淩如意如此冷酷的一面,可又沒法說她是錯的。
到底不是自己親人朋友去世,所以才能保持冷靜和專業,努力去尋求根由。
淩如意進了門,問趙頌:“趙醫生,剛才怎麽個情況?”
“患兒進來後,我們給予了補液、營養心肌等對症處理,無創通氣治療後氣促進行性加重,在征得家屬同意後,我們進行了氣管插管機械通氣,治療後可見肺出血,九點四十分的時候心率持續增快,血壓下降,開始搶救,直到剛才宣布死亡。”趙頌将患兒的治療過程大概說了一遍。
淩如意點點頭,嘆了口氣,道:“真是可惜。”
霍昭遠站在不遠處聽他們的對話,他望着前面正和值班醫生讨論患者死因的淩如意,心裏有些茫茫然,他覺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了解她,更不知她已經在歲月磨砺裏練就了一副好似銅牆鐵壁的堅硬外殼。
淩如意根本沒時間去理睬他,反正他就是來随意實習一下熟悉下工作方式和內容的,她便拉着周玥講起了這個案例來,趙頌也時不時補充一兩句,互相交換着意見,畢竟按照慣例,死亡病歷要在第二天早會時做病例讨論的。
等他們離開PICU回自己辦公室,已經将近淩晨一點,淩如意道:“別回辦公室了,咱們睡去吧,很晚了。”
可是霍昭遠根本睡不着,他借着窗臺漏進來的點點燈光,不停的想今天的事,如果孩子的家長多想想後果,也許并不會鬧到這等地步。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鼻子裏問道一股消毒液的味道,這是被子上的,他很不習慣。
被子是淩如意新拿了個幹淨的被套給他套好的,她就睡在他對面的那張下鋪,一動不動,應當是已經睡着了。
第二天早會後,辦公室裏擠滿了人,全科室的同事和學生們都過了來,一大幫人擠在一起聽趙頌和淩如意做死亡病歷彙報。
末了趙頌道:“這個病歷,我認為我們該讨論兩點內容。第一,這個病人為什麽兩次發作心肌炎,有沒有其他疾病的可能?第二,心肌炎病人病情變化快,有沒有措施可以降低醫療風險,比如檢查能不能及早發現,保障病人的安全?”
“這兩個問題提得不錯,大家讨論一下,說說各自的看法吧。”等趙頌說完,許主任便接着道。
于是衆人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因為有很多學生,中間還特地穿插着講解了幾個疾病的鑒別診斷和治療。
霍昭遠和所有學生一樣,靜靜的聽着各位老師的意見,卻不像其他人一樣忙着記筆記,只和往常一樣留心觀察着現場,視線掠過淩如意的臉,見她仍舊極其平靜,間或低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突然又想起她昨晚的那句話。
“……眼淚在這裏沒有任何用處。”他記得夜色燈光下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冷靜得近乎殘忍,全然不似平日所見的溫和,更不見對待孩子的柔軟笑意,令他覺得費解。
可此刻見她認真的記着筆記,他卻又猛地釋然,也許她在他眼裏的“殘忍”,恰恰是她專業的證明。
如她所言,眼淚在這裏是沒用的,它不會告訴你原因為何,更不會告訴你該怎麽做才是最好的才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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