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告別

路不病疼得快要背過氣去,強忍着劇痛扒開一條眼縫兒,見一滿是髭須的精壯漢子正鉗着自己小腿。

那人手上力道奇大,稍稍一使勁兒,立時便是筋折骨斷之禍。

“說不說?”

路不病渾身肌肉麻癢無比,知自己中毒已深,就算沒中毒,也絕非是這八個人的對手。

只是……前朝太子?他猛然聽到這字眼兒慌怯異常,這群人怎麽知道殿下的事?

一人已不耐煩,“這厮硬氣得很,見了葉将軍也不肯跪。不必跟他客氣,直接給他點苦頭嘗嘗!”

“他是賀蘭粼的左膀右臂,将軍說只有廢了他,賀蘭粼才會孤立無援。”

随即只聽咔嚓一聲悶響,腿骨處涼涼的,路不病“啊”地一聲長叫,嗓子快喊啞了,骨頭已然是斷了。

他眼珠子裏全是血絲,卻猶想着殿下對他有救命的恩義,他不能、死也不能……洩露半絲機密。

這些年,殿下為了複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決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功虧一篑。

死意已決,便無畏懼。路不病一只眼疼得已然睜不開,五官扭曲變形,汗如雨下,雙眉卻兀自威風凜凜地豎起。

“好孫子,今日--你若不把病爺殺了,他日病爺定要十倍百倍地奉還!”

他這話是求速死,對方擺明了要逼供,還不知會怎麽折磨他。

不料那髭須男人卻冷冷道,“想死?沒那麽容易。”

緊接着,又聽咔嚓一聲輕響,路不病另一腿的小骨也斷了。

這般疼痛已無法用語言形容,路不病恨不得左右打滾。只是小轎中地方有限,他又被八個漢子牢牢按住,想要打滾也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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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不病的意識已漸漸酥解,見激将法也不管用,徹底絕望了,閉上嘴,腦袋歪在一旁,動也不動,似是生生被疼死了。

髭須男人不屑道,“還以為賀蘭粼身邊有什麽厲害的角色,不過是膿包一個。阿虎,試他的鼻息。”

那喚作阿虎的漢子試了試,“沒氣了。”

髭須男人疑道,“如此不中用?多停一會,看看是不是真死了。”

路不病腿上鮮血汩汩直流,幾個男人在旁邊生等了一會兒,阿虎道,“完了,小葉将軍叫我們先問出消息再殺的,怎麽直接死了……”

髭須男人道,“管他呢,反正把路不病宰了,也算完成任務了。過幾天,直接去找賀蘭粼的晦氣。”

他見旁邊正毗鄰一道數十丈高的懸崖,“把他踢下去。”

路不病順着山崖溜溜地滾了下去,留下觸目驚心的一行血跡。

幾人見此,才拍拍手上的塵土,揚長而去。

……

日頭濃烈地曬着,知了躲在樹枝深處,撕心裂肺地叫着。

嶙峋的山石上生出一條條裂紋,被太陽照到的地方熱得流油,照不到的地方卻陰冷陰冷的,青苔的黴斑盤踞其上,毒蛇蜿蜒潛跡在暗處。

這一帶由于山勢過于陡峭,過往采藥的山民都不敢路過。

路不病躺在一塊天然下凹的山石上,不知昏迷了多久。

睜開眼睛時,已是日薄西山,賀蘭粼正俯在他面前,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

見他終于醒轉,賀蘭粼那黯淡如灰的神色才有了一絲微光。

“……”

路不病想說殿下,可四肢百骸的血液如同被抽幹一般,雙腿也極痛,像釘子生生釘到骨頭裏那麽痛。

賀蘭粼冰涼的手将他握住,默然搖了搖頭,叫他不必開口。

路不病這才發覺,自己的嗓子暫時廢了。

周圍衆人忙來忙去,都是熟識的好弟兄,有董無邪,秦無骨,衛無傷……再多的,卻已看不清了。

路不病被那八人圍攻時,雖是裝死,卻也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實沒奢求還能活着見到殿下還有衆兄弟們。

兩行清淚順着他的眼尾流下,他嘴角抽了抽,忽然被一股溫暖圍住,即便自己在回光返照也不枉了。

他體力不支,再次閉上眼睛。

賀蘭粼任路不病睡去,擡手取過秦無骨送來的竹片和杉樹皮,用不輕不重的力道将他雙腿的斷骨處牢牢固定住。

随即找了一個二人擡攜的軟床,叫人小心地将路不病移擡走。

董無邪悲然道,“殿下節哀……無咎,他被人從後面割了喉,也從崖上丢下來,已是……已是救不活的了。”

賀蘭粼坐在原地,長袖向上深深挽起,露出一截青筋蜿蜒的手臂,了無生氣地垂着,渾如活屍一般。

他膚色本就甚白,這回唇上血色也全無,周身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全是為荊棘和銳石所剮,素潔的雪衫上也全是污泥。

他長睫掩蓋住眼底的一滴淚,慘白地笑了下。

半晌,只問了一句,“誰做的。”

“應是葉武之父子。偷襲無病和無咎的有不下數人,全是葉家養在塞外的高手。想來葉君撷已猜出了您的身份,父子二人串通一氣,才……才下了如此的重手!”

賀蘭粼微微仰起下巴,山中疾風從他身上吹拂而過,吹得他褴褛的衣衫四散。

“去幫我給建章将軍帶一句話,就說不等了。”

董無邪知殿下心痛,低頭道,“是。”

又道,“……殿下準備怎麽做?”

賀蘭粼手中把玩着一把利若寒霜的短刃,嗤地一聲,往前抛去,直直釘在崎硬的山崖上,餘勁未消,兀自顫抖不絕。

“血債血償。”

那一晚風雨交加,哐哐的鳴雷在雲層間翻騰,閃電時隐時現,狂風和雨點幾乎要把門窗撐破。

申姜多少有些畏懼這樣的天氣,雷聲滾滾,讓人心慌。

禪院中又清僻少人,她便早早上榻,用被子蒙住耳朵,好讓自己心靜些。

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暖意。窗外的雷雨聲仿佛也小了些,她情不自禁地伸開蜷縮的四肢,靠近那溫暖的懷抱。

抱她的人得寸進尺,進而吻她的耳垂,細細密密,有的輕有的重,像是發洩,弄得人極不舒服。申姜欲躲開,雙手卻又被他扣着,躲不開。

她渾懵地想,多半是賀蘭粼。

他總喜歡夜深人靜時來找她,況且除了他,根本沒人知道她在這兒。

只是今日下那樣的大雨,他竟也冒雨前來?

申姜略微清醒了幾分,感覺肩膀涼絲絲的,睜眼才隐約看見寝衣不知何時被褪幹淨了。

剎那間,她皺了皺眉,真想一把推開那人。

賀蘭粼卻低低地說,“別動,讓我抱一會兒……以後可能再也沒機會抱你了。”

那嗓音微涼,仿佛也被雨水洇濕了般。

申姜随口搭了句,“為什麽沒機會?你讓我走了?”

他道,“如果我能辦到,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你走。”

申姜哼了一聲,生着悶氣,避過頭去。

賀蘭粼又提出無禮的要求,“阿姜,你能不能親親我?”

緩慢而低啞地說,“……你剛認識我之時,常常吻我。如今卻總冷口冷面,不願理人。”

申姜困得很,沒有理他。

他不肯放棄,輕扳了下她的肩膀。申姜把被子蒙得很嚴實,他扳了一下沒扳動。

申姜以為他就此放棄了,不想他連人帶被地一起抱住,這感覺實在宛如麻袋被上了好幾道繩索,勒得人心慌。

只聽他娓娓開口,聲音出奇地溫柔,“我知道你心裏有那個姓葉的,你們是青梅竹馬。可是我喜愛你一點不比他少。如今我按照約定救了你,你心心念念的卻皆是他,吻我一下卻也不肯了。”

她難以動彈,只得仰頭看向賀蘭粼。

一道閃電正好唰地一下點亮房室,映得他臉雪片一樣的煞白,有種說不出的疲累感。

一瞬間之後,黑暗又将他隐去。

申姜悶然道,“我沒想着他。睡覺吧。”

賀蘭粼一口朝她肩側咬去,帶着虛弱的狠意說,

“你要記得,就算我死了,也會化成鬼纏着你,日日夜夜叫你心魂不安。你不準再嫁人,連多看別的男人一眼也不許。你将來若膽敢琵琶另抱,就想想今天這個牙痕,我會到你夢裏來抓你的。”

申姜肩膀一陣銳痛,不曉得他大半夜又發哪門子的瘋。

她賭氣道,“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說這些怕人的話做什麽?你若不放心,就咬死我算了。反正我也在你手裏了。”

他頓了片刻,說,“……确實有點想咬死你,但卻舍不得。我那日放下狠話說死了要叫你陪着,卻是騙你的。”

又說,“可若易地而處,若你死了我卻願意陪着,那樣到了冥界也時時能見到你。如今看來,只能在你身上狠狠印下幾個牙印,叫你疼時偶爾想起我罷了。”

申姜初時困頓,被他纏着說了這麽半天的話,早已清醒了。聽他越說越不對勁兒,不由得疑慮之心漸起。

她開口詢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搞得跟生死離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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