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歉仄

到了長華宮, 申姜從馬車上下來,發現宮室正門是開着的,知賀蘭粼在, 右眼皮不禁突突一跳。

她和他早上才剛剛争執過一場,心裏還膈應着,此刻實在不是見面的良機。

不過見不見面, 也不是她能決定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襟,邁步向裏走去。

秋日裏天氣轉涼,涼風一吹, 木葉簌簌而落, 庭院枯寂,平添了幾分令人不安的落寞之感。

賀蘭粼正負手站在槐樹下, 清清冷冷的,殘花落到了他肩上, 結了一層薄霜,他也沒知覺,似乎靜伫了許久。

申姜從遠處過來, 見他穿着一身玄衣玄靴, 窄腰上系了根鴉青絲縧, 随風而動, 整個人也浸着層寒冷的陰影。

他的膚色依舊那樣白淨, 仿佛和白霜融為一體,五官也是那般的英俊秀氣, 堪堪宛若孤松之獨立。

申姜放緩了腳步靠近他, 鼻頭驀然微微發酸。

從前在長華宮時, 雖然受惠帝的威脅, 她和他終究還能和睦相處,遇到困難時攜手共度。無數個夜晚他像阿弟一樣倚在她膝頭,眨着溫潤的長睫柔柔地睨向她時,她是真心愛憐的。

可如今種種威脅消失了,她和他反而越走越遠。他漸漸變得冰冷,陰翳,笑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動辄威脅她,讓人不認識,再不複從前那般和氣。

果然,人都是會變的。

可能這就是蘭因絮果,糊塗地開始,狼狽地結束。

或許從前的賀蘭粼從惠帝被殺死的那一刻也随之死去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是蕭桢,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天下的主宰。

申姜低垂着視線,在離賀蘭粼很遠的地方靜默片刻,才緩緩朝他走過來。

賀蘭粼聽見她的腳步聲,輕輕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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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喑啞地開口,“回來了?”

申姜點點頭。

他問,“還順利嗎?”

申姜道,“順利。”

他又問,“有沒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申姜搖頭,“沒有。”

氣氛沉寂得可怕,兩人都惜字如金。早上那場争吵的硝煙還悄無聲息地彌漫在二人之間,空氣都被冷凝了。

賀蘭粼抿抿唇,低阖着眼皮沒有再問下去。他的神色晦澀內斂,盡是複雜之意,讓人瞧不清。

秋風蕩過,處處盡是一片寒涼。

申姜見他無話,行了個禮,轉頭要回自己的寝殿。

賀蘭粼卻忽然叫住她,“阿姜。”

放柔了語氣。

申姜滞住。

“陛下還有什麽事嗎?”

賀蘭粼微感一刺,陛下二字,跟諷刺一樣。

他靜穆了片刻,起身朝她走去,一把将她深深地抱住。

“……別喚我陛下,求求你。”

申姜雙手仍然漠然地垂在兩側,仿佛沒有聽見。

她雖沉默,賀蘭粼卻依舊将她抱着,抱得很死,好像她是一枚蒲公英,随時都會被風吹散似的。

他将頭埋在她頸窩中,深沉地吮吸,盡是極端的沉溺和依戀。申姜沒有他那樣高挑,腳尖微微踮起,她靠在賀蘭粼的肩膀,幾乎能硌到他的骨頭。他是那樣清隽,修長,被他抱着,猶如被一片柔潔的羽翼圍住。

賀蘭粼緩了緩,啞然說,“對不住,早上我糊塗了,竟說出那些話來,思之益愧,望祈你的恕罪。只是咱們之前說好的,我救你出去你就會嫁我,如今你卻不答應了麽……?”

他涼涼的氣息灑下來,沾着濕意,言語之間猶如哀鳴迷路的幼鹿,不勝悲憂。那麽一恍惚間,申姜竟覺得他哭了。

申姜的手擡起來,下意識就想跟從前那樣拍拍他的背。但滞了滞,終究懸在半空,沒有落下。

申姜使了點力氣,将賀蘭粼推開。

說推開卻也沒推開,他锢她锢得很緊,只是拉開了小小的一段距離,他的手還持着她的手臂。

申姜道,“沒事,我沒生氣。”

賀蘭粼郁色未褪,“阿姜,我不曾存着半分讓你難過的心,卻到底還是叫你傷心了。我只願你給我個機會,伴着我,不要讓我找不到你,可不可以?”

申姜聽他說得誠懇,微一動容,“那你讓我去找我阿翁嗎?”

他留戀似地摩挲着她鵝蛋的臉,反問,“你去了,還會回來嗎?”

申姜一滞,不敢去瞧他的眼睛,雙唇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她謊道,“會。”

賀蘭粼長嘆了口氣,沉沉搖頭道,“你猶豫了,你不會。你心中沒有我,說的每一個字也都是騙我的。既然如此,便更不能讓你走。”

他語氣雖輕淡,申姜卻聽得觸目驚心,

他說不讓她走,就一定不會。

她初時為他溫和的語氣所感染,本待還想求一求他,別讓她入沈氏的族譜,別改她的名字;聽他這般說,心登時冷了半截,恍然明白過來他對自己有絕對的掌控權,無論他震怒苛責或者溫柔以待,她都得受着;同樣,這皇後之位他既要給她,無論她願不願意,都得接着。

申姜想,他們之間互通心意、相互扶持的日子已經過了,他們以後得永遠站在對立面,永遠得虛與委蛇。

申姜不是給臉不要臉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現下的處境,賀蘭粼已經給她臺階下了,她要再固執地和他對着幹,純屬是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

她沒有任何辦法,唯有妥協一條路。

……

晚膳二人沒在長華宮用,賀蘭粼領申姜去了建林城有名的食樓——望月樓。

建林城本是依水而建,大湖夜晚反射月光,湖面粼粼像灑了一層白銀。

賀蘭粼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引申姜坐下,涼風灑灑,吹得人心裏也涼飕飕的。

掌櫃的上了一大桌子菜,有葷的有素的,個個擺盤精致。申姜見其中一道螃蟹肉做得着實不錯,夾了幾筷子,滿口生津。

賀蘭粼見她喜歡,清冷地笑笑,只一味地夾與她,自己卻半口不沾。

申姜知他口味清淡,卻也不至于清淡到這地步吧?

她揪着此事不斷地追問,他才無奈地解釋說,“我素有眼疾,自幼便食不得一點葷腥。若是碰了一點點,恐會昏厥,全身無力如殘廢。蟹肉雖好,卻也無福享用了。”

申姜一愣,仿佛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從前她倒是也懷疑過,賀蘭粼不沾葷腥可能是有某種隐疾,沒想到還真叫她猜中了。

申姜當下假笑了一下,不動聲色。

她隐隐覺得,這看似密不透風的牢籠中,已被撕出了好幾道口子,順着這些口子,她努努力,可以隐約望見天光。

……

如此,申姜收斂脾性,拘忌着和賀蘭粼相處了幾日。

許是她刻意讨好的緣故,幾日來兩人倒也沒再發生争執。夜晚睡不着依偎在一起賞月光的時候,倒真像一對恩愛可親的佳兒佳婦了。

賀蘭粼要她認親沈氏,還是顧忌着政事,怕她過于低微的身份将來會引起某種不便。

申姜既打定了主意離開賀蘭粼,眼下屈辱也就咬牙忍了。

左右她是不會改姓名的,劉申姜便是劉申姜,阿耶給她取的便是最好的名字,她永遠不會叫什麽不倫不類的沈玉娘。

賀蘭粼見她這幾日行為溫馴,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常常久久地盯着她,目光中是幾乎病态的沉迷,弄得申姜很不舒服。

直到這日,申姜要跟随沈氏去大梵山上拜宗祠,告祖宗,之後她便是記入族譜的沈家人。

因路途遙遠,一日之內來不及趕回來,她得和沈家人一起在山上住一宿。

賀蘭粼大發慈悲,允她去了。只是因為登基大典在即,這件事必須得立即完成,否則他斷不會如此輕易地應允。

申姜便借着這次機會,有意識地多戴了些首飾在頭上,又給自己準備了些幹糧和水,謊稱要在路上吃。

她也不确定能不能脫身,但離了長華宮,總算是離了賀蘭粼的視野之內,她朦朦胧胧地猜想可能有機會逃跑。

臨行前,沈家派車來接申姜,自然衛無傷随行左右。

賀蘭粼将她送上馬車,離開,随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折返回來敲了敲車廂,掀開簾子對她叮囑道,“阿姜,別搞小動作。”

別有深意。

申姜激靈靈地一凜,他那雙眼睛能看透人心,她還以為自己露餡了。

見她滿是戒備,賀蘭粼微微一笑,“我是說,遇到了危險或者誰欺負你了,別自己一個人搞小動作,叫衛無傷替你撐腰。”

申姜心頭一松,這才悶悶地應了。

天色沉沉,落雨了,她想把腦袋從馬車窗子縮回去,他卻一把攥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說,“等你回來咱們就成婚,一刻也不耽誤。”

申姜總覺得他有別的話要說,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總之令人很不安。

她溫順地道,“嗯。”

賀蘭粼流露欣慰,輕指了下自己的面頰。

申姜猶豫了下,見周遭沒什麽人,衛無傷還背對着他們,才不情不願地淺吻了他一下。

不想他卻變本加厲,捧着她的腦袋,硬是把這個淺嘗辄止的吻加深了好幾個度。

申姜被弄得花容失色,将近窒息之時,他才終于放過她,揚揚手,叫馬車走了。

晨光熹微,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越拉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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