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拜堂
申姜正自睡夢之中, 忽地感覺一陣冰涼的潮水朝她湧來,又狠又厲,似乎要把她的腰給掐斷。
這感覺太過強烈真實, 強烈得不太像夢境,足以超脫夢境。
她發麻生寒,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皮。夜黑得厲害, 宛如墨汁潑灑,并看不見東西,凄清的月光下只有一個隐約的剪影。
申姜欲逃,那人卻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既不讓她走, 也不讓她出聲,将她層層困住, 那樣冷冰冰不帶一絲活氣。
她倒嘶了一聲,渾身的骨頭都是疼的。她朦朦胧胧地意識到這仿佛并不是夢境, 雙手揪着那人的衣領,竭力想看清楚他的樣子——可黑暗卻提供了最好的庇護,橫亘在兩人中間, 誰也看不清誰。
那人将她逼到了床榻的裏面, 簾幕被唰地一下拉住, 本就微弱的月光也被封死了。
申姜萬分恐懼, 卻又萬分迷茫, 她一會兒可以清晰地認識到這并不是夢,一會兒卻又覺得這就是夢, 咬一咬舌頭就會醒。
在床帳之內狹小的空間中, 她如陷泥潭, 完全淪為那人的木偶。那人的手段惡毒無比, 像是跟她隔着什麽大仇似的。她張口想問他是不是賀蘭粼,嗓子卻嘶啞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她一次次地想逃,卻一次次被拽回來,無能為力,只能發出慘淡羸弱的哀鳴。
那人忽然垂首,細不可聞地低吟一句什麽,像黑白無常索命的咒語一樣。
申姜更加難受,珠淚順着雪嫩的面頰流下。他卻厭惡地随手擦去她的眼淚,繼續報他的仇。
昏亂之中,申姜宛如一個啞巴,有苦說不出,不斷地默默哀求。如果這是一場噩夢,就趕緊讓她醒過來吧,不論誰都好,趕緊把她叫醒。
“賀蘭粼……”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斷斷續續地說出,“是你……你來找我報仇了。”
那人冷笑着沒答,黑漆漆的輪廓,不斷地朝她靠近。
申姜聞見一股極為熟悉的冷香,絲絲入扣,淆亂人心。她皺了皺眉,用力地回憶從哪裏聞過這種味道——是賀蘭粼身上的味道,仿佛。
她顫顫,這噩夢做得有些過分了,比往常都要真切、都要恐怖。
那人根本不容她清醒,再一次将她陷進迷亂的漩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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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姜雖然竭力保持着意識,最終還是失去了意識……
·
葉宅外,董無邪和趙無忌等人已經畫了一個圈,人手潛伏在暗處,将葉宅牢牢圍死。
牆體高大的葉宅看似密不透風,固若金湯,其實早已是甕中之物。只待賀蘭粼一句話,便能擒住裏面的人兒。
“陛下已經進去了。”董無邪匍匐在樹幹後,悄悄對趙無忌說,“陛下需要點時間,單獨會一會劉申姜那女人。”
趙無忌不禁愣神,憑他們主子那手段,申姜那嬌嬌弱弱的小姑娘,還能活着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嗎?
·
葉宅內,葉君撷對這迫在眉睫的危險還未曾察覺。
他本來是可以察覺到的,然他一整宿心思都被申姜占住,一會兒為自己的那些冒失行為羞愧滿面,一會兒又大汗淋漓焦躁不已,只盼着盡快與申姜結為良緣。對于老宅外細微的動靜,就馬馬虎虎地忽略過去了。
第二日一早,晨光剛亮,他便端了早膳去找申姜,敲了半天的門,也沒人開門。門是虛掩着的,推門一看,申姜正一臉憔悴地坐在妝鏡臺前。
見他進來,她略有慌怕地掩了掩衣襟。
葉君撷頓時愧疚,“姜妹妹,對不住,我敲了很久的門,你都沒應答。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才擅自闖進來。”
放下早膳,望見她烏沉沉的黑眼圈,茫然地說,“……你昨晚沒睡好嗎?”
申姜牙關緊咬,死死掩着袖子,脖子上也圍着紗巾,保證渾身除了臉之外一寸皮膚都不露出來。
她想對葉君撷說,你這房子鬧鬼。
半夜她被一個黑影糾纏,怎麽甩都甩不脫,今早一醒來就是一身的紅痕,跟被蜜蜂蜇了似的。
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傻姑娘,心裏清楚這紅痕并不是蜜蜂或是其他任何一種蟲子咬的,只可能是……人做的。
準确的說,是男人做的。
可是誰能半夜三更潛入她的房間,既不引起她的警覺,也不引起葉君撷和他的一幹守衛的警覺呢?關鍵是第二日還像無事發生。
申姜找遍了床榻地面,連一個腳印、一根可疑的頭發絲都沒找到。她覺得這房子一定鬧鬼,黑白無常夜裏來索她的命了,她差點就被索走。
葉君撷看出她臉色不對,走近前安慰她道,“姜妹妹,你晚上是否又做噩夢了?其實你不必太過擔憂,你若怕,晚上我拿着劍,守在你門外親自護你。”
申姜聽他這般情真意切,又是慚愧,又是難過,心頭更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意。想起自己曾為了助賀蘭粼逃跑而背叛于他,他非但不怪罪,反而癡性不改,當真叫人動容。
她黯然垂下頭來,唇珠微動,“君撷哥哥,多謝你。”
葉君撷見姑娘這般雪白花柔的樣子,心口大熱,一腔的熱忱再也忍不住。
他懇然說,“姜妹妹,我……我昨晚說的事,你可有考慮?我心中唯你一個,期待着與你共結連理。只盼你別嫌棄我家境衰落,看我不起才好。我對你的心,是真的。”
申姜一怔,見葉君撷瘦削的面頰上滿是至誠之色,一雙手臂,似能替她将外界的惡風都擋住。
若是嫁了葉君撷,賀蘭粼是不是就會死心,是不是就不會再來夢裏找她?
她貞靜的眉眼中滿是複雜之色。
葉君撷拿捏着分寸,見她緘默,不好再逼她。
他嘆道,“罷了,你先用早膳吧。你不用着急回答我,你想多久我都等着。”
申姜見他欲走,忽然提道,“君撷哥哥,你答應幫我救李溫直的……還請你多費心。”
葉君撷聞此,又轉回來,沉吟片刻,哀愁地嘆息,
“姜妹妹,韓松去李氏武館打探情況了,李溫直和她的幾個師兄都被官兵關了起來,性命暫時無礙,但若想救她出來卻是難上加難。我現在的兵力不夠,還沒法和賀賊硬碰硬,你原諒我。”
申姜如何不曉得賀蘭粼的手段,他沒殺李溫直,已經手下慈悲了。葉君撷此時為難,原本怪不得他。
她嘆道,“好吧。”
只要李溫直性命沒事,她就能暫時放心。
葉君撷想了想,又說,“……若是,若是你答應與我成婚,或許咱們可以一起去嶺南,找我叔父借兵。我叔父是藩王,和澂朝、越國都多有聯絡,一定可以拉賀賊下馬。”
他這話相當委婉,不敢說得太重,生怕申姜覺得自己在逼她成婚。
申姜沉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沒拒絕。
一樁婚事,可以換她自己的安穩,以及李溫直的安穩,值了。
“讓我再想想。”
葉君撷見此事仿佛有希望,會然一笑,小心翼翼地欲将申姜抱住。
他是那樣地珍惜她,甚至連吻她花瓣似的臉蛋一下都不敢。
申姜因昨晚的噩夢,最怕別人碰她,葉君撷這一抱,讓她覺得甚是不舒服。
不過她也強忍着咬牙接受了。日後若真嫁給他,少不得要有些親密舉動。她該試着忘記不堪的過往,重新過自己的生活。
兩人正要抱在一起,一聲極為陰森的冷笑聲,忽然鑽進申姜的耳穴深處,絲絲縷縷,如抓剜她的魂兒一般。
申姜頓時渾身汗毛倒豎,極度恐懼地推開葉君撷。
她着了魔般,大叫了一句“誰”,在不大的寝房裏找了半晌,又瘋狂地奔出屋去,想把那聲音的源頭找出來。
葉君撷本來都快要得到申姜了,倏地見她瘋癫起來,不顧一切地亂搜亂找,心痛地趕過去,“姜妹妹,你找誰啊?這屋子裏只有咱倆啊,別人誰也沒有。”
申姜不肯相信,額頭冷汗大冒,那一聲冷笑絕不是幻聽,是賀蘭粼,一定是他。
他一定就在她身邊,他在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在哪,他在哪?
她蹲在地上,捂着頭,無助地哭泣。
葉君撷茫然,欲上前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難道他這老屋,真的鬧鬼不成?
……
暗處,賀蘭粼正冷睨着此二人。
他的手中,反複把玩着一把刃如秋霜的匕首,唇角帶着蒼白而嗜血的微笑。
我的好阿姜。
這才幾日。
就對別人投懷送抱了。
·
這日之後,葉君撷決意要娶申姜。
他并不知葉氏老宅已在囹圄之中,還将一些舊部下帶到老宅,一塊商議去嶺南借兵的事,準備重擊賀蘭粼。
他的舊部下們并不願意他娶申姜,原因有二,一者申姜是賀蘭粼的逃妾,和賀蘭粼糾纏不清,留這樣的女人在身邊就等于給自己埋了個禍患,說不定哪一天就被賣了。
二者申姜無權無勢,又沒娘家,葉君撷娶她并沒什麽實質性的好處。
葉君撷好不容易才将申姜搶到手,怎麽肯聽得進去這些話。
他定然要娶申姜,而且要和她小辦一場婚禮,好生氣氣賀蘭粼。
那些忠心的屬下見葉君撷不聽勸,紛紛扼嘆。
葉君撷謀劃道,“我準備今晚就帶人去襲擊一趟扶桑鎮。賀蘭粼走了,那裏只有路瘸子守着,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咱們奪回天下,先從奪回一個鎮子開始。”
他這話有私心,申姜求他幫忙救李溫直,李溫直一家就被困在扶桑鎮,偷襲扶桑鎮,正好一舉兩得。
一些部下認為此行太冒險不同意,副将韓松倒是覺得此計可行。
“末将願率一百人馬,襄助公子完成此舉,救出被暴君無辜折磨的李氏一家。”
葉君撷算了算,一百人馬也夠了。
扶桑鎮就一個路瘸子,能成什麽氣候呢?只要賀蘭粼不在,他妥妥地能搶回扶桑鎮。
到時候,他和申姜就去那裏辦婚禮。
計謀已定,葉君撷便和韓松率領一百人馬,趁夜偷偷潛入扶桑鎮。那本是個不大的鎮子,兩面環山,極具地形優勢。
葉君撷叫自己的人都喬裝改扮了,又在鎮子盡頭處放了炸藥,保證萬無一失。
運氣好的話,能炸死那路瘸子。
然待衆人全部進了鎮子,意外卻忽然發生了。
千鈞萬鈞的流沙,忽然往他們頭上灌。流沙傷人的眼睛,頓時,葉君撷那一百多的人馬漫是哀嚎,全軍覆沒。
與此同時,官兵也多了起來。
葉君撷大愕失色,想要退出,卻已來不及了。
官兵們一行行一列列,看樣子早有準備。
韓松從未遭遇過如此重挫,反複将計謀想了三遍,也沒覺得哪裏出差錯了。
“那路瘸子怎麽會有未蔔先知的本領,知道公子您的圖謀?”
他不知道的是,葉氏老宅早已是賀蘭粼的囊中之物,裏面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賀蘭粼的耳目之中。
路不病早已得了消息,在此擺下一出障眼之法,就等着甕中捉鼈呢。
果然,官兵們俨然成四面包圍之勢,将葉君撷的人馬團團堵死。
葉君撷恨得牙根兒癢癢,眼見自己這一百兵士是保不住了,對方人數太多,都得成人家的俘虜。
他情急之下,就想起了埋在扶桑鎮外的炸-藥,想跟路不病拼個同歸于盡。
韓松極力勸阻道,“公子,決計不可!那些炸-藥是我們走投無路才用的,這會兒鎮上還有百姓,冒然引燃,定然會生靈塗炭的。”
一旦引燃炸藥,首當其沖的就是山腳下的李氏武館。
韓松低聲提醒道,“……您不是還答應了劉姑娘,要救李溫直一家嗎?”
葉君撷此時見自己辛辛苦苦招募的兵士被俘虜,早已殺紅了眼睛。
他心念電轉,心想此番原是賀蘭粼使奸計害人,饒是炸死了李溫直一家子,也可盡數推到賀蘭粼身上……申姜沒準會因此痛恨賀蘭粼,更加依賴自己呢。
至于李溫直到底是被誰炸死的,申姜又沒跟來,還不是他說什麽是什麽。
想到此處,葉君撷更是無所畏懼,反倒隐隐希望李溫直一家能被炸死。
韓松攔在面前,堅決阻止,葉君撷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痛罵道,“滾開!”
随即帶着幾個人去引燃了鎮子盡頭的炸藥。
轟!一聲,只見山石碎落,屋瓦橫飛,官兵們紛紛畏躲,果然殺出了一條血路。
葉君撷見逃生之機已來,忙不疊地就要帶人撤退。
再看韓松,韓松頹然坐在地上,像是傻了,不知在想些什麽。
當下形嚴勢格,葉君撷來不及多問,也不理會韓松,匆匆撤退。
此番和路不病交手,本以為天衣無縫,卻落得個铩羽而歸的結果,着實令人沒有想到。
……
硝煙散盡,路不病命人将俘虜還有傷員一一擡走,處理殘局。
扶桑鎮中,一片死傷和凄迷。
李氏武館的斷壁殘垣中,李溫直抱着李大仁被炸得焦黑的屍首,心都快碎了。
原來路不病意料到葉君撷可能留有後手,安排李家人從武館撤開。
卻還是晚了一步,雖救出了李壯還有李大智等人,李溫直的長辮子卻被一根凸起的木頭勾住了,一時難以脫身。
李大仁本有機會逃生,見小師妹被困在原地,轉回去幫她解辮子。
一瞬間,炸裂就發生了。
李大仁生生用熊一般的健碩身軀,下意識地将李溫直護在懷中,替她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火浪和無數碎石木屑。
待一切風平浪靜後,他甚至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跟李溫直說,就已經化為一尊焦炭了。
黑色的渣滓,被風吹成一片片……
李溫直枯坐在原地。
李壯,李大智,李大禮等人見此,無不潸然淚下。
路不病見李溫直這般模樣,心也随着墜了下去。
他比任何時候都恨自己是個瘸子。
危險發生時,他不能像李大仁一樣,沖過去護住她。
他真就是個廢人。
他連李大仁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
他不配李溫直。
·
事後,路不病向賀蘭粼繳旨,賀蘭粼當初命他鎮守扶桑鎮,嚴防葉君撷偷襲,他一直兢兢業業地守着。如今雖李大仁意外身死,卻還是俘獲了葉家一百多俘虜,算是取得了勝利。
可路不病卻一點高興不起來。
時光如能倒流,他寧願被炸死的是他自己。左右他已經是半個殘廢了,李大仁活着,至少她還能開心一點。
秦無骨将一漢子五花大綁了,踢跪在賀蘭粼面前。
“陛下,這人叫韓松,是葉君撷的左膀右臂。如今被咱們抓了,一言不發,像是籌謀着為主子報仇呢。是斬是殺,謹聽陛下吩咐。”
賀蘭粼斜睨向韓松,冷冰冰地道,“擡起頭來。”
韓松滿臉是血,挺着脖子。
賀蘭粼将長劍橫在他脖間,“若不降,便斬了你。”
韓松仍然挺着脖子,鐵青着臉,無有波動。
寒芒一閃,長劍幹淨利索地落下。
韓松閉着眼睛,等待身首分離。片刻後,卻無事發生。
他略有茫然。
賀蘭粼将長劍丢到一旁,拿布擦了擦手。
“寶劍價貴,不輕易開刃。”
他漠然而清冷地說,“敬你有氣節,不和你那主子同流合污。今日不殺你,滾吧。”
秦無骨見主人下令,雖有愕然,還是命人為韓松解開了繩索。
韓松本來剛硬不彎,鬼門關走一遭,渾身的力氣卻忽然被抽幹般,頹然癱倒。
他不禁痛然。
葉君撷炸死了李大仁,他不願再跟着此人,本欲束手就死,賀蘭粼卻饒了他一命。
這二十多年來,他是否根本就跟錯了主子?
韓松陷入深深的迷茫中,坐在原地。
又落雪了,雪花落在他肩上,他也沒注意。
……
申姜住在葉家老宅裏,日夜不寧。
幾日來,她一直在晚上刻意裝睡,小心謹慎着什麽人闖進她的房間,可總是空守了半宿,什麽人都沒有。
等她終于禁不住困意沉沉睡去的時候,又有什麽人将她掐住,與她絞纏,夢魇似地折磨她。
她不曉得為什麽,賀蘭粼明明沒見着她面,卻能用這種方式折磨她。
她快受不住了,她撐不了多久了,她甚至覺得現在就去城門口揭下懸賞令,自投羅網,都比經受這日日夜夜的折磨要好。
葉君撷幾日來忙着軍務,閑暇時候就不斷提及他們的婚事。
申姜一直沒答應,直到那日,葉君撷帶來一塊黑色的焦炭來。
他沉痛地說,“這是李大仁身上的。賀蘭粼在扶桑鎮放了一把火,把李大仁燒死了。姜妹妹對不住,我本來要救李大仁和李溫直出去的,卻不想……還是被賀賊先算計一步。”
申姜頓覺心口一疼,身子顫顫,竟似站不住。
她親眼見過李溫直和李大仁相親想愛的樣子,李大仁忽然死了,李溫直得有多傷心?
饒是她再冷靜,也忍不住含淚質問道,“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李大仁沒有得罪他……你呢,你為什麽沒救他?”
葉君撷臉上愧色橫溢,攙住申姜,“我已竭盡全力去救李大仁了!是韓松……韓松這家夥做了俘虜,投敵,這才發生這樣的慘劇……姜妹妹,你打我吧,一切都怪我!”
申姜心亂如麻,她不相信賀蘭粼會這麽狠心,殺了李大仁。
她與他同床共枕過那麽多日,她知道賀蘭粼的性子。
他雖不得她心,卻還是個好皇帝,還是有治國的本領的。
他怎麽會倏然如此殘暴?
葉君撷捶足頓胸,“姜妹妹,定然因為他四處找不到你,心生惱恨,想要逼你就範,才拿李家人開刀的。如此暴戾昏庸之人,根本就不配當皇帝。”
申姜不語,只涔涔傷懷。
她感覺什麽地方不對,賀蘭粼不應如此。随即不禁又痛恨自己,都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在為賀蘭粼開脫?難道她還對他舊情難忘?
絕不是。
她一時感覺自己脆弱無比,跟紙糊的似的。
葉君撷見她這般,适時地又将他們的婚事提出來。
“只要我們成了婚,賀蘭粼的仇我可以替你報。咱們夫婦同心,定能将賀蘭粼從那寶座上拉下來。”
申姜此刻滿心都是賀蘭粼為何要殺李大仁,真的是為了逼她就範嗎?
若是她仍然躲在這裏不出去,他會不會再殺了李溫直?……凡此種種,煩擾糾纏,令她彷徨難安,以至于她都沒聽見葉君撷的話。
見她不語,葉君撷就當她默認了。
左右婚後有的是時間培養感情,他多疼她一些就是了。
接下來的幾日,葉君撷都在籌辦婚事。
他滿以為葉氏老宅是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有他的精兵看守,自不會出什麽差錯,便準備将婚禮也在葉氏老宅辦。
一套鳳冠霞帔被送到了申姜面前,窗戶上也被貼了紅色的喜字。
下屬勸葉君撷不要如此招搖,辦這場婚禮說不定就會引起賀蘭粼的警覺。
葉君撷卻以為洞房花燭一生只有一次,又是和他心愛的女子,定然得好好地拜一場。
況且,南陽城中有他的眼線,若是賀蘭粼來此,他定會提前知曉的,所以無需過度擔心。
大婚前一晚,葉君撷略有激動,小心翼翼地來到申姜的寝房前。
明日就要成婚了,今晚,他想跟她好好說說話。
然而他沒注意,他的身後,正站着兩個黑影,面無表情地瞧着他。
哐啷,一棍子。
葉君撷悶聲倒在地上。
……
與此同時,申姜正怔怔坐在銅鏡之前,盯着衣架上挂的火紅嫁衣。
她難以想象,明天就要這麽糊裏糊塗地嫁給葉君撷了。
不過,反正她現在是官兵喊打的逃犯,除了葉君撷能收留她,別處她也去不了。嫁給誰,都一樣吧。
只是想起李大仁的死,總是令人傷懷。
等風聲過去一點,她得去看看李溫直。
半夜,那人又來了。
半夢半醒間,申姜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正在摩挲着她挂在衣架上的喜服,格格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那人輕輕朝她走過來,泠泠在她耳邊威脅道,“把婚退了,不準嫁別人。”
申姜煩惱地翻了個身。
她順口問,“那嫁誰?”
他道,“嫁我。”
“你是誰?”
那人不答了,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似憐似厭,那般陰沉沉的力道,似要将她溺死。
申姜欲掙紮,卻只如他手裏的一只雀兒,被折了翅膀。
他冷而陰柔地問道,“連我都忘了?”
申姜的呼吸窒悶難當,兩只纖細的手腕被他擡起,緊緊固定在了頭頂。
她怕卻又困,再三哀纏那人,也不管用。
那人來吻她,她便下意識地一咬。都說噩夢見了血就能醒過來了,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早已被熬幹,雙齒是多麽地軟弱無力。
意識消失之前,只覺那人愛憐地撫着她,一邊咬牙切齒,溫柔又殘忍地說,“劉申姜,我真不是一般地想殺了你。”
……
翌日大婚。
申姜如期穿上了繁複冗長的鳳冠霞帔,纏枝花密密層層地纏在赤金璎珞上,矜貴無比。代表夫妻恩愛美好的“佳兒佳婦”四字也被高高挂在寝房內,龍鳳花燭長明不休,昭示着這是一樁天造地設的姻緣。
暖熏熏的寝房內,申姜抱着手臂,一直在發抖,渾身起了一層寒栗子。
婢子見了,笑道,“女郎抖什麽?公子待您這麽好,您不必這麽緊張的。”
申姜面色微微發白,紅潤的胭脂也掩不住。
她并不答婢子的話,她發抖并不是因為害怕葉君撷,也不是初為新娘的緊張羞澀。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單純的恐懼。
她的下眼皮一直在跳,仿佛提前預感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昨天晚上,她又夢見那人了。
今日她和葉君撷成婚,會相安無事嗎?
她心中栗六不已,極度排斥着與那人的見面——因為他昨晚在她耳邊說,他真想殺了她。
太恐怖了。
這不會是個預知夢吧?難道賀蘭粼已經找到她了?
太多的疑問,讓她陷入了深深的慌怕之中。
她不禁罵自己自作孽,當初逃跑就逃跑,為何還要那樣羞辱他?
再落回他手裏,真是一點求饒的餘地都沒有了。
當時她真的不應該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婚禮在葉家老宅舉辦,為了掩人耳目,喜堂內并沒有鑼鼓聲,只是用大紅花和喜字布置了一下。
申姜由小婢牽了出去,厚厚的紅蓋頭将她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她的唇鮮紅欲滴,耳邊的環佩叮當作響。金色的流蘇垂下來,裹挾着小顆小顆的珍珠,貼着她的肌膚,激得她一陣陣地發麻。
申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如此地緊張,如果可以的話,她幾乎想奪路而逃。
小婢把她送到了喜堂的正中央,就自顧自地下去了。
申姜蒙着紅蓋頭,獨自一人站在緋紅的地毯正中央。
周圍安靜得很,一點喧鬧的聲音也沒有,死氣沉沉的。她更是不安,就算葉君撷不欲鋪張,他的那些屬下呢?來往的老媽子和仆人呢?
申姜大呼了一口氣,禁不住就要掀開遮住她視線的蓋頭。
就在此時,一只冰涼的手忽然将她握住,凹凸分明,連掌心的紋路都像極了那個人。
申姜雙目一怔,脊柱從頭寒到尾。
是葉君撷嗎?
絕不像。
低下頭,申姜發現那人下-身并未穿吉祥喜慶的喜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袍,白得令人心慌。
他的手也和雪水一樣透不進半點溫度,死死地将她勒困,仿佛這一攥,永生永世都不會再放開。
大婚之日,新郎本該通過紅綢來牽新娘的手,紅綢也被省了。
申姜如欲暈去,她已經大概猜出紅蓋頭外的人是誰了,但她拼命地抵觸,不想承認,祈禱是自己糊塗了。
那人撫在她的腰上,将她一把攬了過來,就那麽漫不經心地把玩她,滑過她身體的每一寸,滲人,卻又有種怪異的溫暖。
申姜方才急切地想揭開這紅蓋頭,此刻卻萬萬不想了。那紅蓋頭是她最後的庇護,只要一揭開,她就得直面那人。
那人卻不肯放過她,隔着蓋頭吻她,步步緊逼。
他幽涼地說,“阿姜這是要和誰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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