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次聊起喬奇祯時,胡笛穿着一件米老鼠圖案的毛衣。

白瑪猶豫了很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重提他的事。然而,上次對鹿梓希的評價顯然只是胡笛随口一說。她根本沒放在心上。

耿耿于懷了好久的人,只有白瑪自己。

“你認識喬奇祯嗎?”白瑪目不轉睛盯着胡笛衣服上的米老鼠。

胡笛自顧自塗着透明的指甲油:“開玩笑,他那麽有名。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主動談起他,白瑪的目的是要洗刷上次她給人留下的印象。然而,胡笛這種大大咧咧的反應,倒讓她覺得自己多此一舉。

白瑪剛沉默,胡笛就開口了。

她說:“你知道嗎?喬奇祯向鹿梓希表白了。”

這回輪到白瑪心裏騷動一圈。

這件事本身并不讓她驚訝。按上次喬奇祯的說法,她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她只是沒想到自己會從別人那裏聽到這個消息。

僅僅用了幾秒鐘,白瑪鎮靜的神情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微笑着說:“我不知道。”

傍晚她就知道了。

事情是早讀發生的。

也不算表白。鹿梓希這麽說。在她看來,喬奇祯就只是輕描淡寫問了句“要麽我們好了算了”。

“他太輕浮了,太随便。一看就是被人捧慣了的。長得帥了不起啊,我是受不了。”面對白瑪,鹿梓希言之鑿鑿地說道,“反正我不會和喬奇祯一起的。”

她綻露笑容,燦爛得令白瑪窒息。

有那麽些日子裏,喬奇祯、白瑪和鹿梓希的關系繼續維持着巧妙的平衡。明明發生了什麽,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這表象上的正常反而是異常之處。

白瑪和鹿梓希去食堂的時候,喬奇祯偶爾一起。

有時候,喬奇祯會從小賣部買喝的給她們。

回寝室,鹿梓希跟白瑪不止一次地抱怨——哎呀,他好煩啊。我真的快讨厭他了。

憑借這麽久的相識,白瑪清楚,說這話時,鹿梓希絕對沒有惡心誰的意思。恰恰相反,至少她确認,梓希是顧慮她感受的。

白瑪的沉默一直延續到明麗特意來問起她:“小瑪,你知不知道最近阿祯怎麽了?”

事實上,從小,白瑪就對喬奇祯的媽媽抱有一種天然的警惕心。

都說大人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按理說,白瑪也算同齡人裏守規矩的了。可兩家來往多,相處時間長了,難免出一兩次纰漏。

次次明麗都不留情面。

一次是她小學時期末考試沒考好。在家被澤仁普措挖苦,暑假和喬奇祯去游泳,又被明麗阿姨說教一通。

還有一次,則是她去喬奇祯家玩,正用喬奇祯堂哥的PSP玩《DRRR!!》的游戲,沒注意到明麗站在門口,于是口無遮攔談起班上同學誰和誰戀愛的瑣事。結果受到明麗阿姨的白眼和思想教育。

白瑪敬畏明麗,自然不只是一朝被蛇咬的緣故。更多的,還是因為她能覺察到,明麗很精明,精明到足以看穿身為小孩的他們。

但凡開口問了,明麗必然能篤定,白瑪知道喬奇祯怎麽了。

白瑪卻不肯說。

她含糊其辭,反倒問:“他怎麽了嗎?”

明麗說:“他無緣無故堅持要用手機。”

他是為了和鹿梓希聯絡。

白瑪知道。

可她還是發揮這麽多年沉澱下來的打太極本領,回答說:“阿姨,我也不知道。不然您去問他吧。”

老老實實不在學校裏用手機的,最後只剩下白瑪一個人。

鹿梓希真的沒有答應喬奇祯。

但是,她也沒拒絕他。

又一次聽到鹿梓希抱怨喬奇祯的時候,白瑪忍不住開了口。

“既然你那麽煩,就好好拒絕他一次。”她說,“和他說,別再纏着你。告訴他——你們沒可能的。”

如此勸告時,白瑪神色淡漠,語氣舒緩。

仿佛事不關己。

不對。

本來就不關她的事啊。

然而。

上一秒還眉飛色舞滿口怨言的鹿梓希,眨眼間就沉默。她的臉像蒙過沙塵,頓時暗淡下去,一言不發,富有憂郁地思索。

白瑪也不再多說。

她的青梅竹馬以及她的閨蜜。

假如他們能在一起,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吧。

假如能開心就好了。

假如有這麽單純就好了。

局外人終究很難插手。喬奇祯照常來找鹿梓希。隔着教室窗戶,能看見他們在走廊上說話。喬奇祯風輕雲淡,鹿梓希微微垂着頭,嘴角帶笑,細碎的劉海遮住了眼睛。

習題冊上流動的筆尖停滞,白瑪默不作聲注視窗外。

她在暗處,他們在明處。

她無聲無息地觀望着,身旁的胡笛就在這時開口。

女生的聲音像梅菲斯托的低語,纏繞着身為浮士德的另一個女生:“拿腔作勢的,其實她心裏爽到不行吧?”

白瑪倏然側過臉來。

她在一片緘默中望着胡笛,良久,微微一笑,什麽都沒說。

她差點就說了。

“是啊。”一個聲音在白瑪心底這麽說着。

她漸漸地厭惡起自己。

複雜的、醜惡的、被魔鬼誘惑的自己。

之後那個禮拜,是白瑪和鹿梓希那一組打掃衛生。她們倆被分配去了包幹區。

喬奇祯也沒有缺席。

她們從兩端分別開始。白瑪彎着腰專心致志清掃。喬奇祯和鹿梓希手上也沒停,但與此同時,還有說有笑地閑聊着。

三個人分成一個人和兩個人的兩部分。

白瑪頭也不擡地默默打掃,耳畔是少年少女窸窸窣窣的聲響。腰很酸,呼吸也很困難。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來不及仔細思考這是什麽感覺,就已經直起身來。

雖說她也沒怎麽忍耐。

但,她已經盡了全力。

白瑪靜靜地看着他們。昏暗的光線裏,喬奇祯和鹿梓希微笑着談話,目光偶爾交錯觸碰,轉瞬又撤離,一來一去,你進我退。好親昵,好快樂。對第三個人來說卻遙不可及。

“你們到底要不要好?”

白瑪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像這樣氣急敗壞地與喬奇祯坦白。本來以為能心平氣和,像以往一樣拿捏好,沒想到,沒預料到,她失态了。

她試圖及時挽回局面。

卻還不如不挽回。

因為不經意間,她的不滿早已堆積到他們其中一個人的頭上。白瑪也是凡人,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也不會永遠保持理智。她有失偏頗,她忘乎所以,她傷害無辜。她顧及不了那麽多。

“你要是真像平時說的那樣讨厭他,就別再給他希望了。”白瑪的目光傾注在鹿梓希身上。她只看着她一人,也只對她一人說這些話。

剛剛還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鹿梓希回望向白瑪。一時間,她的一言一行都變得難堪起來。

鹿梓希慢慢地低下頭。

她的臉隐匿進晦暗之中。良久,再擡起頭時,白瑪看見她泛紅的眼圈。

不記得了,好像喬奇祯叫了她的名字,白瑪也略有遲疑地想攔住她。但鹿梓希還是迅速地越過他們所有人,附帶着一連串腳步聲,急匆匆地逃離,消失。留下白瑪和喬奇祯在原地,用這一刻毋容置疑的寂靜告訴白瑪,該逃走的,明明是她才對。

該退場的,明明是白瑪才對。

——直到與喬奇祯四目相對,她才清醒過來。

只可惜為時已晚。

喬奇祯望向她,與其說是愠怒,眼神裏更多的,仍是那副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散漫。他不快,并非是因她傷了鹿梓希的心,而是為她壞了他的事。

鹿梓希哄她時說的話一點沒錯。白瑪比任何人都清楚。喬奇祯被寵壞了,他對被愛習以為常。最棘手的是,但愛這件事,他還不怎麽相信。

猶豫了幾秒鐘,他側過臉,眉骨、鼻梁與嘴唇的線條像日全食的太陽,熨燙在眼睑底層。“有完沒完啊——”喬奇祯說。

“你不就是喜歡我嘛。”

作者有話要說:  殺人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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