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留學那兩年,每回過年回家, 親戚都讓何安燭用日語拜年。其實他很煩, 可到底還是照辦了。畢竟, 長輩們活了一輩子,再增長見識也難。一團和氣最好。

但是,他們聽說他學動畫, 于是随口讓他畫個畫時, 何安燭拒絕了。

“中國動畫還不太行, 吃這口飯, 難。”他實事求是地娓娓道來, “不過,等我回來随便找了個穩定工作混日子以後才發現, 這才是真正的難。”

加班後回家,看着電視優哉游哉入睡。夢裏, 他總回到曾經追夢的時候。

那樣的辛勞, 那樣的單純, 那樣的快樂。

可惜他親手放棄了。

何安燭說完有點後悔。

也許他不該跟相親對象講這麽多的。

然而,白瑪卻笑了。

一點也沒有責備, 也不感到驚訝, 就是那種, 絲毫不令人難堪的笑。

何安燭對白瑪很滿意。

說膚淺些,長得漂亮,身材好,背景和自己家相匹配。

說深刻些, 她是個讨人喜歡的聰明女孩。

——很長一段時間裏,何安燭都是這麽覺得的。

聯系他的,是白瑪的堂姐,也是他高中時的同級生梅朵措姆。

他和梅朵措姆并不熟。高一同班過,對她的印象僅僅只有校園十佳歌手大賽時,女生穿着少數民族服裝上去唱了一首《卓瑪》。以至于他一度以為她就叫卓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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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票已經買好了。其實硬要說,白瑪唯一的缺點就是過于客氣。吃飯買單,交通費用,紀念禮物,她都計算得很清楚,絕不多占一分便宜。好像始終把他當外人,又仿佛随時準備從他身邊逃走。

他踏出門外,拎着垃圾袋,腳上也套着拖鞋。

門外站着正在猶豫要不要按門鈴的女性。

何安燭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

原來卓瑪長成這個樣子。

原來有的人,要看到了才會發現,自己不記得了。

梅朵措姆和何安燭沿河散步,多多少少也寒暄幾句。

類似于哪個同學結婚了,工作單位怎麽樣,到最後,梅朵措姆說:“不是故意要瞞着你的,只是,我們家都沒太把這當回事,所以沒跟你提過,對不起。”

何安燭停下了腳步。

他默默地望着她。

“我妹妹,這裏,”梅朵措姆輕輕撫上太陽穴,透過柔軟的皮肉,直達的,是那廣闊而又狹窄的器官,“和普通人不一樣。”

時而精力旺盛到瀕臨崩潰,時而枯竭衰敗到絕望透頂。上一秒激劇沸騰,下一秒飛速堕落,她在跌宕起伏的視野裏坐着永不停止的過山車,全世界五彩斑斓,卻又只剩下單調到無以複加的三原色。

她是無限焚燒的流星,迸發出強烈的光芒,不可逆轉地自求毀滅。

“其實兩種狀态都很危險,不能用‘好’或者‘壞’來概括。”梅朵措姆說,“就算是‘好’,一不注意也會因為太高興翻過橋護欄。另外,不是抑郁症。抑郁症比較普遍,可能有的人會誤會,但她對抑郁症患者觀點還挺過激的。說實話,有時候我也覺得她就是有點任性。其實除了我、她媽媽,還有一個一起去看病的朋友[]以外,沒有別人知道。希望你別見怪——”

何安燭苦笑:“我是不會見怪。”

但他媽媽就不一定了。

估計連“瑕疵貨”這種難聽話都說得出來。

其實,他和白瑪聯絡得并不多。

她不是粘人的類型,他也不怎麽上心,導致在微博看到她時還吓了一跳。

白瑪那張死氣沉沉的側臉出現在營銷號裏。

多半在編輯後打上馬賽克,可信息時代,哪裏有什麽隐私。更何況,标題還跟惹眼的“喬奇真”相關。

圈外女友,兄弟姐妹,就連見義勇為這種說法都占了一席之地,可見外界關注到了什麽程度。

而且,公司竟然還只做出模棱兩可的回應:“私人問題,必要時會向大家說明。感謝關心。”

他本來還以為自己會被喬奇祯攔在門外。

曾經何安燭對白瑪的戀愛史不感興趣。畢竟他們在一起是為了結婚,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又不是為了濃情蜜意。以前再怎麽愛得你死我活,最後還不是都得屈服于現實。

不過,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畢竟藝術院校出身,外貌條件也不差,又不是過于內斂的個性。

不過,看到喬奇祯時,何安燭還是震驚了。

他以為只是一兩發子彈,沒想到是轟炸。

又不是小孩子,他當然感覺得到喬奇祯對自己的敵意。只是,大明星過于孩子氣的舉動反而令其落入凡塵,不再高高在上。

白瑪也是認清現實那一類,顯而易見,跟他才是一個世界。何安燭是這麽斷定的。

他去了指定的地址。

越走越确認這裏應該是臨時據點,畢竟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起眼。敲門後他還緊張了一下,是白瑪的話,該拿出學長的派頭;是喬奇祯的話,還是裝傻比較好。

結果都不是。

門一開,對上胡笛那張習慣性挑釁的臉。

胡笛如今在電競行業就職,忙裏偷閑過來。之前白瑪去醫院,多半都是和她一起。但那家夥打死不肯吃藥,回回留胡笛一個人在取藥處孤軍奮戰,她只去診室和固定的醫生大吵一架。

胡笛問:“為什麽不吃藥?”

正處于“好”狀态的白瑪不屑地笑:“我才不想變成傻子。”

“向所有藥物治療的病友道歉啊你!”她忍不住怒吼。

其實胡笛多多少少能猜到為什麽。

白瑪不想寫不出東西來。

年紀輕輕就在一級文學期刊上發表內容,主流作家願意賞臉為她作序,編輯青睐之餘給予諸多照拂。

就算不寫劇本也有前途可言。

迸發的創作欲,令人拍案叫絕的構思,都與病理性的活躍狀态脫不開幹系。

這些是她想要的嗎?

“進來吧。”胡笛對何安燭說。

他在她的領路下走進室內。這間屋子從外看着寒酸,進來才發現,一切也都井井有條,還算上得了臺面。

卧室裏氣氛有些旖旎。

白瑪看起來已經好多了,至少,和之前差得并不遠。她穿一條睡裙,加松松垮垮不系扣的外衣,正坐在床上有條不紊地說話,整個人冒着軟綿綿的安谧氣息。

見何安燭進來,她微微笑着打了招呼。

喬奇祯從封閉的露臺進來,也朝何安燭一笑。

但他眼睛裏沒有笑意。

“聽說你撞到頭,我也吓了一跳。還好沒事。”何安燭說。

白瑪笑起來:“能有什麽事,我眼壓可能太高了。”

“你啊,”胡笛伸手拍她肩,打趣道,“下次別那麽着急。跑那麽快幹嘛,你是機器人在逃離西部世界嗎?居然還撞到牆,笑死人了。”

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聊了半天,喬奇祯起身,把床單掀到白瑪坐的地方。“來。”他只說一個字。

他換床單,白瑪立即翻過來,輕輕轉動身子,洩露出一截幹燥的腳腕。喬奇祯支撐着床,緊随其後将舊床單取下,再把新的鋪上去,修長的手指撫平褶皺。

她重新坐好,很妥帖,且心安理得。胸脯與脖頸籠罩在他的影子裏。

短短幾秒鐘,幾個動作,幾幀畫面。何安燭不知道自己臉頰為什麽熱了起來。

他們什麽也沒做。

肌膚不曾相親,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接觸。

可他卻仍然為此感到一陣細微的眩暈。

唯一讓他能在混亂中穩住心神的,是喬奇祯不知道白瑪生病這件事——至少,何安燭所聽到的消息是這樣。梅朵措姆沒理由欺騙他。

“來都來了,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玩一下?”白瑪忽然提議,明朗得根本令人難以置信,之前她有過怎樣離譜的恐怖行徑,“苗莉姐給了我幾張劇院的門票,是我很喜歡的劇目。”

“座位好不好?我只帶了隐形眼鏡來。”說着,胡笛已經去翻白瑪的包。

門票有四張。

但去的人是苗莉、白瑪、胡笛和何安燭。

最後苗莉還缺席了。

喬奇祯複工,正好參加圍讀會。

他翻開休假時翻來覆去徹底讀透的劇本,卻被背後還算熟的導演調侃:“你最近轉性了?還搞什麽羅曼蒂克。”

“臭老頭子。”喬奇祯打打鬧鬧。

“好好發揮,”對方予以器重,“我覺得你新形象挺好。”

而與此同時,白瑪、胡笛和何安燭在看話劇。

果然是白瑪聲稱“很喜歡”的劇目。她全程跟随劇情激奮悲痛,就連何安燭試圖和她在黑暗裏牽手都沒注意,直接甩開,起立鼓掌。

搞得何安燭有點郁悶。

不過被問起觀後感時,他也不能這麽說。“挺好看的。”何安燭笑笑。

回頭看胡笛,她的反應卻令何安燭暗自吐血三升。

“我睡着了。”胡笛直言不諱,“沒這種細胞的人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你帶我看個《西貢小姐》啥的,可能我會更感興趣。”

然後被白瑪反擊:“你去死吧。”

她們真的關系很好。

天色晚了,也該休息了。喬奇祯、胡笛和白瑪三個人是高中同學,關系很好,擠個住所不在話下。

喬奇祯拿出最後的善良,主動提出開車送何安燭回酒店。

看到喬奇祯那輛Jaguar時,何安燭有點疑惑。畢竟上次他開的明明是輛Porsche。

似乎讀出他的不解,喬奇祯很貼心地解釋:“都是借的。明天沒準就開輕卡車了。”

何安燭有點愣地反問:“卡車能停進車位嗎?”

喬奇祯被他逗笑,氣氛難得一見的融洽:“也是喔。”

兩位男士乘車,多少有些缺話題。何安燭自覺更擅長應對這種場合,開口說:“今天的劇不錯。”

“是《雷雨》吧?”喬奇祯搭腔。

“欸?”何安燭有些始料未及,“你知道的嗎?”

畢竟白瑪是現場取的票。

喬奇祯擡手,輕輕擦過鼻尖:“不是說了嗎?白瑪喜歡的,大概推一推就知道。”

何安燭沒說話。

正在等紅綠燈,喬奇祯拆開煙盒,自己叼了一支,又示意何安燭。何安燭搖搖頭:“……其實我都沒怎麽看進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他說這個。

喬奇祯抽出車載煙灰缸:“還沒出道的時候,我公司一個女偶像,已經出道了的,約我去看《戀愛的犀牛》。她感動得哭了,我只好奇她大熱天的戴口罩熱不熱。”

“我懂,哈哈哈。”何安燭笑出聲來,“感覺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有壁。”

“人和人就已經很難溝通了。”喬奇祯也悶聲發笑。

“等一下,你們公司的女偶像?”何安燭說出幾個名字,他感覺是最紅的那個,可喬奇祯不肯透露。

他們居然有朝一日能這樣其樂融融地聊天。

但這樣的和平沒有維持太久。

“不過我也很喜歡《雷雨》。”喬奇祯說。

在此之前,他即便讨厭何安燭,也沒當面說過什麽重話。然而,今天,也許等交通燈的次數太過頻繁,影響心情,喬奇祯開口:“你和白瑪不合适。”

這恰恰好是何安燭最不願做退讓的選項。

可以說他和白瑪不登對,也可以說他和白瑪不來電。但說不合适——“那你就和她合适了麽?”也許是剛才那幾句交談的緣故,何安燭忍不住拿出前輩的口吻。他本來就比他們年長,“喬奇祯,你可能意味着她的過去。可這不能代表什麽。過去,終究是要過去的。”

何安燭語調平緩,盡是講道理的語氣。

出乎意料的是,喬奇祯也很冷靜。

“我承認,她覺得你比我更适合。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他說。

這一刻,何安燭才清晰地感覺到,喬奇祯比他想象中更難纏。

說着,喬奇祯臉上浮現起一絲微笑:“因為她跟我更要好。”

她愛我,又不愛你。

他毫不懷疑。

車停了下來,何安燭一點沒生氣,反倒窸窸窣窣笑起來。

“可是她現在要跟我回去,”他說,“你知道的吧?”

白瑪投過的簡歷中得很多。畢竟在選擇工作的範圍裏,她的履歷算是相當合格的了。目前看來,白瑪比較有興趣去面試的是一家兒童文學雜志社。

“到底我想做什麽呢?其實我想了好久。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沒那麽難吧,至少不會像我這麽頭疼。”白瑪說,“不過先試着做做再說吧。”

白瑪的未來裏有他嗎?

不是僅僅在社交場合上短暫露臉的過客。

別人的愛,好的工作,高的報酬。

他什麽都有了。

從未覺得困難,因為統統是力所能及;也不感到空虛,畢竟也不是嗟來之食,都消耗過努力與熱情。

掌管命運的三位女神始終以慈愛的目光注視他。

喬奇祯覺得人生易如反掌,一切都唾手可得。

除了本該屬于他的白瑪。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想寫疾病科普文(

其實這篇文 和我以前的文本質一樣 也是以能讓大家感到安慰和治愈為目的寫的 只是可能需要大家更多一點的耐心 對此我向願意閱讀下去的各位致以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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