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登機牌上有名叫“貓人”的師弟團的應援。喬奇祯翻來覆去看,隐隐約約回想起剛出道的時候, 他們shito也有。起初是鐘智澤練習生時期就勾搭上的貴婦粉頭掏錢做了單人, 之後另一個成員的粉絲不服輸, 也做了類似的。那時候喬奇真還沒爬到TOP級別,所以沒卷入混戰。

隔了幾年,有團粉做了登機牌應援。對于鐘智澤來說, 都是玩剩下的。可喬奇祯卻覺得很新鮮。

一眨眼, 就這麽多年了。

他老了嗎?喬奇祯忍不住撫摸面頰。他沒那麽在意年歲, 一度還希望自己盡快沉澱下來。白瑪開始不過生日的那年, 喬奇祯也漸漸淡忘這個環節。只在後援會和公司的要求下走個過場。

出生那一天, 究竟和其他日子有什麽不同?

其實沒什麽不同。

只是一場無聊冒險的開始罷了。

而在另一場冒險裏,白瑪終于下班。

她把垃圾桶清理好, 然後才離開辦公室,準備乘地鐵回家。正是下班熱潮, 白瑪沒占到座位, 站到一旁開始發呆。喬奇祯出道, 胡笛在不同城市的其他學校讀書,日程錯開, 從那之後, 她幾乎都是一個人坐地鐵。

白瑪上樓, 還在開門就聽見小白的叫聲。

心情一下好起來。

她加快速度,把門打開。小白沖上前來,白瑪當即把它抱起來。即便比不上多多那一撲就能将人擊倒的力氣,小白也還是有些沉。剛把狗放下來, 白瑪看見門口擺放得規規整整的男士鞋。

再擡頭,遠遠隔着餐桌,她看到起居室裏有人站起來。

正坐在澤仁普措對面的,不是何安燭是誰?

他竟然真的過來了。

白瑪有點胸悶,不過立即微笑着打招呼:“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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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叫師兄呢?”澤仁普措說,“這麽客氣啊。”

何安燭幹巴巴地笑了幾聲,笑着說:“小瑪真的幫了我很多。”

白瑪立即去泡茶,卻被白婉攔住了。“都泡過了,你去坐着陪陪客人。”白婉說。

“是啊,”澤仁普措拍拍身邊的座位,“過來說說話吧。”

小白很粘人,尤其跟澤仁普措最為親熱,這時候立刻跑到爸爸懷裏去了。白瑪也走過去坐下。

她忍不住掏出手機,給白婉發了條微信:“他們沒亂說什麽吧?”

白婉在廚房忙活,抽出空來回複她:“沒說什麽。不過這小夥子知道了你和你爸那事還來,也挺難得的。”

白瑪回了張考拉流淚的貼紙。

她真的沒有其他想法。白瑪告訴自己,她只是随口一問,絕對沒有參雜雜念。

“那喬奇祯呢?”她問。

“小祯。”

發出這兩個字後,白婉陷入了沉默。

她忽然走出來,招手把白瑪叫過去:“我去拿個快遞,你幫我看會兒鍋。”

白瑪剛走進廚房,白婉就拉住白瑪,眉峰微蹙,很是認真地道:“其實我們大人也聊過這件事。”

“聊過嗎?”白瑪有些意外。

畢竟雙方父母當着他們的面完全沒開過這種玩笑。

“但是還是放棄了。”

“為什麽?”

“因為我們四個是很好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的。”白婉嘆了一口氣,風輕雲淨說,“萬一你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麽不愉快,以後我們也不好來往了。”

白瑪不假思索,将心底第一個念頭脫口而出:“好自私。”

白婉看向她。

“這不是完全只考慮自己嗎?你們四個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還成為好朋友,真是太巧了。”不帶任何惡意,白瑪像聽說別人的事般感慨道。

“我們為人父母,但也是人啊。不過,”白婉堂而皇之地承認了,“我希望你也能自私一點。”

她轉身出去,門響了一聲,只留下白瑪一個人站在廚房裏。

鍋仍在煮着。

澤仁普措說:“白瑪,白瑪。”

她看了眼火,緊接着從廚房裏走出去,站到起居室裏聽父親說話。

“我之前和朋友辦雜志的時候,白瑪幫着撰的稿。真的,都說才能遠勝過我。”澤仁普措笑着說道。

何安燭也當即回應:“小瑪非常優秀。”

白瑪束手站在一旁,靜靜地微笑,權當他們在談論別人。

澤仁普措又一字一頓地說下去:“創作這回事,不急于一時。但是,切忌放棄。”

“我也覺得小瑪不該放棄。”大約覺察火候到了,何安燭忽然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來,“她很有才能,寫作是她的天職。既然如此就應該堅持下去。作家難得,女作家更難得。我把小瑪當作很親近的人,所以我更覺得小瑪應該寫——”

寫作。

寫作。

為他們寫作。

反正對他們來說只是輕飄飄的幾句話而已。

他們像車輪般碾壓她的身體,卻要問她為什麽要寫作;他們在她試圖逃出生天時攥住她的腳腕,将她狠狠拽回去,問她為什麽不寫作。

她不是什麽有才能的人。

只是消磨自己的苦難而已。

別人拿她的苦難作消遣,那都無所謂。可是他們明明就在她身邊。

他們每天都注視着她。

他們甚至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也許會不得已為他們寫到老,寫到死。

鍋沸騰起來。

何安燭再說什麽,白瑪卻聽不太清楚。她擡手抵住耳朵前方那塊軟的肉,抑制不住,後退了兩步。

“怎麽了,”澤仁普措看過來,伸手想攙扶住白瑪,“不舒服嗎?”

甩開眩暈,白瑪躲避他的手,輕聲說:“沒事的。”

她行動僵硬如同機械,穿過走廊,走進房間,把卧室門關上了。

喬奇祯剛下飛機,先去明麗那裏。她包了餃子,讓他去白瑪家送一些,感謝之前他們的幫忙。

進門前,他先打了白婉的電話,确認在不在家。

白婉剛好拿過快遞,讓他在一樓稍等。

兩個人搭上同一班電梯。

“你爸爸好些了?”白婉問。

幫忙拿過快遞盒,喬奇祯拉開口罩,這才朝長輩微笑着回答:“請了這麽久的假,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白婉舒了一口氣,說,“有病呢,還是不能諱疾忌醫。你也偶爾照顧照顧她。”

廂梯裏悄無聲息彙入緘默。

仿佛雪山崩塌前的茫茫平靜。

喬奇祯不疾不徐将口罩和帽子卸下來,露出略帶沉郁的臉與眼睛。

他說:“白姨你發現了?”

白婉回過頭,沉默的目光掠過他年輕而漂亮的臉:“你們倆誰都沒瞞住,也沒想瞞。只是自己騙自己吧?”

喬奇祯沒回答,不過笑了笑。他的笑像掃過玻璃制品表面的灰塵,小心翼翼到令人嘆息。

“你也是,還是自私一點比較好。”

這是白婉走出電梯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們進了家門。

喬奇祯沒想到何安燭也在。

他敵意上升,冷冷地微笑,扭頭就去幫白婉将餃子放進冰箱。

“怎麽不熄火,”白婉抱怨着走進廚房,“白瑪央金也真是的。”

何安燭主動上前幫忙。冷凍櫃抽屜挪動時發出輕響,喬奇祯表面說着“好啊”,實則恨不得獨自一口氣全部做完。

他問:“白瑪呢?”

這可以說是他們之間的唯一話題。何安燭說:“剛才在聊以後她創作的事,好像突然有點不舒服。”

動作停滞,喬奇祯淡淡地問:“她特意辭職回來,以前那些編輯也斷了,不就是不想靠寫吃飯了嗎?”

何安燭像感到很驚訝似的:“可她很有才華啊!”

喬奇祯猝然站起身來。

每一個字都冒着冷森森的寒氣。他平視前方,仿佛籠着形似陰雲的黑紗,說:“你都在她面前說了什麽?”

她的病痛作祟多半是神經遞質或細胞異常被激活。大多數時間按周期,有時候,則是特殊情況激發。

他沒等答複,徑自推開何安燭往裏走。

穿過如船艙沉沒前那般封閉的走廊,喬奇祯飛快抵達白瑪的卧室門口。門從裏面鎖上了,他艱難地吞咽,這時候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鑰匙在哪裏?對這裏,他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樣。因為她的家和他家一樣,因為她就像他自己。不知不覺中,其他人也已經圍攏到他身邊來。他找到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後猛地打開門。緊迫感如同瘟疫,是會傳染的。

背影。

他看到窗口的背影。

白瑪家住在十五樓。她讓人不安,但因為往常太過強韌,于是總難免使得身邊人掉以輕心,懷抱僥幸心理,讓人忘記她向往的東西裏除了好的生活、睡眠、食物和過得去的工作外,還有爆裂過後歸于平靜的安息。

心髒被不可抵抗的力量擠壓,破壞,迸裂出白色的顏料。

它曾經以近乎恐吓的決然拒絕過他。

如今她也要這麽做。

其實瀕臨死寂。

其實在失去一切的前夕,傾盡所有的時刻,幾乎是死寂的。

也不是一無所有。飛馳而去的同時,喬奇祯忽然靜靜地想,曾經他也不是一無所有。

不過快了。

他想不到人生裏還有什麽時候能比這更痛苦。

不鏽鋼的窗框與牆壁撞擊身體,可是感覺不到疼痛。捉住白瑪的那一瞬間,帶着噪音的聲響終于從新湧入耳室。

小學三年級的教室裏,被分到A組,他對她說:“你就叫Mary吧。”

她對他說:“Nice to meet you,Ge.”

濺了一地被風幹的白色顏料,他死都不願再見。可是,最後被他拆卸下來的顏料瓶蓋,卻直至今日還留在他身邊。

“留……”他用盡全部力氣。與地心引力對抗,與疾病對抗,與死對抗,與痛苦的回憶對抗。該死的絕不會是我們,你必須——

“……留在我身邊。”

喬奇祯将白瑪從外壁窗臺拖拽回來。

眼淚奪眶而出,他忘記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哭泣過。

她惶惶不能語,脆弱得令人心碎。

“留在我身邊,不要死。不要傷害自己。留在我身邊。”他跪在她跟前,支離破碎的語句徘徊不停,渾身因脫力與恐懼發抖,“不要死。我求你,留下。留下吧。我求你了。”

其他人悉數聚在門外,連踏入一步都覺得是侵犯。

明明剛從生死中脫離出來的就是身邊的人。

她是流星,他是接住流星的人。

澤仁普措眼神昏暗,輕輕側過臉去,長長嘆了一口氣。白婉默不作聲地啜泣起來。唯獨何安燭滿臉惘然。

他朝前邁。

倏忽間,喬奇祯把白瑪拉進懷裏,他用最絕望的姿态抱她。兩個人都筋疲力竭、滿臉是淚。

“別過來,”仿佛失了神,喬奇祯這麽說,“離我們遠一點。”

白瑪微微瑟縮着,側着臉,嘴唇翕動,近乎無聲,卻說了同樣的話:“離我們遠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誰都沒有錯。只是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人與人之間無法達到絕對的相互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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