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19)
晚去前殿打鋪,讓我清靜一下。”
“娘娘您晚上要人伺候怎麽辦?”
“我會喊你的。沒事,你去吧,讓我睡個好覺。”
孟棋楠把素馨搬回了寝殿,就養在窗臺邊上,打定主意要悉心照料。入夜,衛昇批完折子回來,看見她四仰八叉地睡在龍床上,喊都喊不醒,小腿兒還蹬在被子外面。
他輕輕把她的小腿塞回被子裏,更衣洗浴之後摸上床,抱住她。
孟棋楠睡得迷迷糊糊還曉得往他懷裏鑽:“表叔公,你怎麽才來啊……”
衛昇心裏吃了蜜一樣甜滋滋的。
還沒睡着,忽聽遠處鐘鼓大鳴,緊接着趙剛在外頭敲門。
“皇上,走水了!”
衛昇起身出去,打開門示意他小聲,壓低嗓音:“哪裏走水了?”
“紫蘭殿。”
衛昇一怔,怎麽又是那裏?
“你說哪裏?!”驟然間孟棋楠從後面鑽了出來,厲聲質問。
趙剛再次重複:“紫蘭殿。”
孟棋楠睡意全醒,推開兩人徑直跑了出去,連繡鞋都沒穿。
紀婉蘭請她喝茶贈她素馨托她辦事,原來是因為……她去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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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熊熊,燒透了半邊天,夜幕下如殘陽紅血,刺得人眼睛發痛。侍衛太監宮女都忙着救活,現場亂得一塌糊塗。
孟棋楠随手揪住一人:“貴妃呢?貴妃救出來沒有!”
一臉焦黑的太監說:“貴妃娘娘的寝殿從裏面鎖死了,小的們進不去啊!”
孟棋楠焦急嘶吼:“那快撲火!撲滅了進去把她給我弄出來!”
“宮門口太平缸的水也不知怎的被人放掉了,現在都是從太液池打水來救……”
“最開始就是從貴妃娘娘寝殿燒起來的……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賢妃娘娘您不能去!太危險了!”
孟棋楠想沖進火場,衆人拼死攔住她,衛昇也随後追到,把她撈進懷裏箍住。
她眼淚嘩嘩流下:“皇上救她!救她——”
衛昇死死摟住她,眼底被火焰映得通紅。
孟棋楠眼睜睜看着侍衛們被噬人的火焰逼迫得不敢靠近,發膚都被灼焦了,然後“轟隆”一聲巨響,房梁垮塌,紫蘭殿傾覆了。
孟棋楠嚎啕大哭:“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衛昇也有些哽咽:“不是你,是朕。”
紀婉蘭不願衛昇左右為難,甘願一死成全他和孟棋楠。
她從來就是這宮裏愛得最深切的女子。
她終于如願以償,沉睡不醒,一眠到天荒。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章這麽肥,把昨天的也補上咯!╭(╯3╰)╮
75V章
75、東海
黎明時分,紫蘭殿的大火終于撲滅了,侍衛們找到了燒焦的紀婉蘭。
屍首已經模糊難辨,但可以依稀看清她的姿勢——身軀蜷縮,雙手緊緊抓着一截枯木,也許是床腳之類的東西,以至于手指都深深陷了進去。
她害怕自己戰勝不了求生的欲望,在窒息難耐的時刻,死死抱住床腳,任由火焰吞噬全身,灼得她骨枯血幹。
天知道她是有多愛,才能忍受這樣殘酷的死法。
孟棋楠望着滿園焦枯的素馨,泣不成聲。
人命在帝王眼中也許就如草芥,衛昇從不憐惜,以前孟棋楠也不憐惜。當你擁有生殺大權的時候,想要誰的命、想留誰的命,都盡在掌握。一旦失去了這樣的權力,生命的流逝就如花落平常,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個個從眼前消失,無力回天。
她孟棋楠與衛昇的幸福,為什麽非要讓紀婉蘭來成全?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背負了這樣一條人命的愛情,怎麽可能天長地久?
“別看了。”
衛昇伸手捂住她的眼,察覺掌心熱淚滾燙。現下氣氛雖然凝重,他卻對未來充滿了希冀,貴妃一死,所有難題迎刃而解,只用考慮怎樣安撫紀玄微。
孟棋楠轉過身,嗓音沙澀凄迷:“她給了我一封信,讓我轉交給紀将軍。你看她,考慮得這麽周全,就算是死……她也不會讓你為難……換成是我,我做不到。”
衛昇攬着她的背脊,哄嬰孩般輕撫安慰:“你不用做到,朕不需要你的犧牲,你只要好好待在朕身邊,就是對朕最好的情意。”
孟棋楠把腦袋埋進他胸口:“她為你做到這種地步,你有沒有一點點愛她?”
衛昇長嘆一聲,也覺凄涼:“有過感動、有過愧疚、有過震撼……唯獨不愛,由始至終,不曾相愛,哪怕一絲、一毫。”
孟棋楠仰頭看他,只見他眸色依然坦坦蕩蕩。
“為什麽不愛?”
衛昇反問:“為什麽要愛?”
孟棋楠道:“光是這份為你而死的情意和氣魄,就值得你去交付真心。”
“小狐貍,世上的事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有回報,同樣,不會因為你愛一個人愛得死去活來,那個人就要以同樣的感情對待于你。”衛昇低眉,“朕知道婉蘭很好,對朕很好,但她不是那晚朕在侯府遇見的女子,她也沒有用酒壺砸朕的腦袋……她不是對的那個人。”
他們不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時機遇上的人。
也許紀婉蘭與衛昇相遇得太早,她是将門嫡女,他卻是羽翼未豐的皇子。她對英俊少年郎萌動了芳心,英俊少年郎卻在盤算怎樣通過她把武将勢力籠絡懷中。常言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外人都看穿了少年郎的用心,唯獨她看不透,執迷不悔。
不曾善始,何來善終?這八個字,訴盡紀婉蘭一生癡迷凄苦。
璃瓦染霜風沾袖,不見當年少郎游,女兒癡情,憑添一縷孤魂繞梁留。
五日後紀玄微風塵仆仆趕回上京,馬不停蹄地入宮吊喪,在紀婉蘭的靈柩前,孟棋楠親手把信交給他。
意氣風發的将軍經此打擊更顯滄桑,他顫抖着拆開信箋,逐字逐句細讀胞妹的絕筆書。
“吾兄玄微,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
“吾今以此書與兄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兄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今之種種皆乃吾一手促就,與人無尤,萬望兄勿怒、勿悲。”
“……人間相見未有年,陰司泉下莫相忘。吾兄玄微,君知我心,珍重!珍重!珍重!”
短短百十來字的遺書,字字珠玑句句是情,紀玄微讀完,信紙也已經濕透了。他走到靈前,粗砺的掌撫上靈牌,就像小時候呵護妹妹一樣,輕聲道:“小妹,我帶你走。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
衛昇給的撫恤他一樣也沒要,他只是要求把貴妃的靈柩帶出京城,葬在了邊關。茫茫曠野天高地闊,這樣的歸宿,才是她的無拘無束。
靈柩出宮的那天,孟棋楠前去相送。她在紀玄微手中塞了一個裝滿素馨花種子的錦囊:“貴妃生前最愛素馨,你種在她墳前吧,相信她看見了會高興。還有這個,”她給了他一張寫了祖父母居住地址的紙條,“你想見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裏,她眼睛已經壞了……所以就算你們相見,也沒有打破君顏不見的誓言。若是真的很牽挂,你就去見她,一輩子太短,不要留下遺憾。”
紀玄微接過東西,淡淡道了聲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禁宮,離開了上京。
他有沒有去紙條上的地方孟棋楠不知道,孟棋楠只知道後世的書上記載,紀玄微固守晉國邊關三十載,擊退外敵保衛疆土,再也沒回過京城。三十年後,一代名将紀玄微病逝。
今年衛昇登基的第四年,六月初八,帝駕出巡。
衛昇帶着孟棋楠在東南富庶之地游玩了近一月,順便視察鐘氏叛黨的清剿情況。這日,大半随行侍衛宮人被留在海州城,衛昇和孟棋楠只帶幾個親随,微服前往靠海的小城鎮。
天門鎮是東海海濱其中一個熱鬧地方,這裏以前是個背山靠海的小村落,二十來年前晉國下令開放出海貿易,這裏就修建了碼頭停靠過往商貿船只,沒用多少時間就變得繁榮非常。
當地居民以前都是靠着出海捕魚、采珠為生,現在過往的客商多了起來,他們中間有些人到船上當水手,有些就把自家的屋舍改成食肆茶館,做起了生意。還有些人家保留着以前的生活傳統,漁家的男人們出海,女人們就在船上生活,漁娘穿着單衣布褲,褲子最長只到膝蓋以下,連小腿都遮不完,她們赤腳踩在甲板上,利索地抓魚殺魚剖魚,小魚兒在油鍋裏煎一煎就端上桌,大魚剁成塊燒熟,什麽香料也不加,吃得就是這份鮮甜。
衛昇一身不算華服卻很周正的打扮走在碼頭長堤上,英俊風流,引得漁娘們頻頻打望,大膽潑辣的還出言調戲。
“客官,來奴家船上,奴給你燒魚兒吃嘞!”
“先吃再給錢,不好吃不收錢,好吃只收一半的錢,剩下的一半讓奴親親你就不收啦!”
“哈哈哈……”
衛昇的臉色很難看,又紅又白的。孟棋楠笑得花枝亂顫,扭着衛昇胳膊說:“表叔公答應她!不吃白不吃,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咱們幹嘛不做啊,答應她啦。”
“不行!”衛昇臉都氣歪了,咬緊牙關迸出兩個字。
朕是肉嗎?可以被你這樣賣!
“小氣死了,被親幾下又不會少塊肉。”孟棋楠數落他一通,沖着漁娘笑道:“他臉皮薄不好意思,換我行不行呀?”
漁娘咯咯直笑:“行呀,不過咱們這兒的規矩是男親女、女親男,等奴當家的回來,小娘子讓他親兩下就成咯。奴當家的一臉大胡子,小娘子可甭怕紮得疼!”
孟棋楠眨眨眼:“不礙事,反正我臉皮厚。”
衛昇氣得頭頂冒煙,扯住她手腕就吼:“你敢?!”
漁娘們在船上瞧見這一幕,笑得抱作一團。
“只聽說有母老虎,不想還有公老虎哩!長得俊又愛吃醋的公老虎!哈哈……”
孟棋楠只好哀嘆一聲,攤手無奈:“沒法兒了,我家公老虎不答應。”
阿淳見衛昇窘迫得滿臉通紅,想笑又不敢笑,死命憋住笑意迎上去,對那漁娘說道:“你這婦人忒沒規矩,我家公子是你能随便調戲的人嗎?”
漁娘笑道:“你家公子不能調戲,那你呢?”話音一落,在阿淳的臉頰啵了一口。
阿淳都傻了,回過神來捂住臉,羞憤難當指着那漁娘:“你、你、你!”
漁娘歪着頭說:“瞧你這小哥兒,生了好個白淨模樣,看得奴心裏慌慌跳。反正親都親了,不如進來嘗嘗奴的手藝吧?”
這下輪到孟棋楠和衛昇笑得直不起腰了。
他們上了漁娘的船,趙剛自覺站到了船頭,阿淳去船尾盯着漁娘做飯,船艙裏是安盛在伺候兩位主子。
安盛拿出絲絹仔細把茶杯擦了又擦,然後又取出銀針試茶水有沒有毒,見銀針沒有變色,才小心翼翼給兩人斟茶。
“爺,夫人,這裏的東西恐怕不怎麽幹淨,依小的看咱們還是回城找家信得過的酒樓吧?”
孟棋楠手裏拿着筷子,将就杵了他腦門兒一下:“阿淳都被親了,你還不讓我們吃回來,有你這麽當師傅的嗎?眼睜睜看徒弟吃虧!”
安盛捂着額頭一陣唉喲:“娘……夫人嘞,家裏的吃食都是最精細的,小的也是怕您吃了這些壞肚子。”
“喊我娘也沒用,我就喜歡吃這些不幹不淨的東西,哼。”孟棋楠狠狠瞪了安盛一樣,把他攆出去,“不許在這兒聒噪牢騷,你去外頭看漁娘煮好飯了沒,我餓了!”
安盛求助地看向衛昇,衛昇沖他擺擺手:“去吧。”
船上的竹簾子卷了起來,看見蔚藍大海和碧空連成一片,廣闊無垠。遠處有幾只渺小船只飄在海面上,宛若鷗凫。
孟棋楠托腮,睜大眼看得出神,眼中流淌着浮動的碧光。衛昇笑着揉她的腦袋:“這麽喜歡看海?”
孟棋楠仿佛被大海迷住了,盯着眼睛都不眨一下,嘴唇動動:“喜歡啊……表叔公,你說海的盡頭是哪裏?”
衛昇噙笑道:“天之涯海之角,海的盡頭大概是處世外桃源罷。不過這只是傳說,并沒有人去過海的盡頭,倒是時常有海對面的人遠航過來,聽說他們金發碧眼,有的還渾身長毛,魁梧得像熊,嘴裏說着叽裏咕嚕的鳥語。盡管與我中原子民相貌迥異,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人。”
孟棋楠抱緊手臂:“咦……渾身毛乎乎的,好惡心。”
“那也要分的,不是所有色目人都那麽多毛,有些色目女人很漂亮。”漁娘說話間走了進來,手裏端了兩盤炸魚兒,後面阿淳手裏還捧着一大缽炖魚湯。簡單的船家吃食,沒有太花哨的做法。
“等着,還有個好東西。”
漁娘折身出去,不一會端來個燒炭的小泥爐,裏面幾塊炭正燒得通紅。她把個一尺來長的響螺直接放在泥爐上,讓炭火慢慢熏烤,又調了料汁從厣口灌進殼裏,把螺裏面的髒污洗出來。如是反複三次,烤炙的汁水滋滋作響,螺肉的香味鑽了出來,引得孟棋楠滿口生津。
漁娘自豪介紹道:“明爐燒響螺,咱們這兒的名菜。算你們有口福,當家的今早打了只大螺,平素這麽大的可難見到。”
阿淳道:“那當然,咱們爺和夫人那可是貴人!”
漁娘嘻嘻笑:“再是貴人又咋樣?還不是上了奴的船,吃着奴做的飯!”
阿淳怕了她厲害的嘴刀子,想起被親還心有餘悸,讪讪不敢接話。
螺肉烤好,漁娘拿刀子把肉撬出來,去掉污物不要,切成薄薄的一片片,讓孟棋楠蘸着梅醬吃,好吃得她差點把舌頭吞下去。
衛昇看她狼吞虎咽,笑道:“別急,這個還要配着火腿和蜜柑才鮮。”說着就讓安盛去買。
這空閑的時候,孟棋楠放下筷子,和漁娘攀談起來。
“大姐,你家相公又出海去了?”
漁娘道:“沒呢,他三兩日出一次海,也不走遠,當天就能來回,其他時候他跟着人采珠。前兩日他說發現個地方珠貝多,但暗礁也多,船不大過得去,所以今兒找人做火藥去了,準備明天去炸掉礁石。”
衛昇聽了,頓時很感興趣:“火藥能入水炸礁石?”
漁娘道:“能,色目人弄的,好像是拿油紙裹着不讓進水……反正奴也不懂,只是聽說在水底下火藥威力要減弱,反正他們這回不過是想開條小道好讓船過去,應該不成問題。”
衛昇覺得如果此法真能奏效,可以用在水軍的船上,提高他們海面作戰的能力,常在海面流竄的海盜之流,便不足為懼了。
孟棋楠也豎起耳朵仔細聽,她發現衛昇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于是眼珠轉轉,對漁娘道:“你家有多餘的地兒嗎?我們想借宿一晚,我還沒在海邊住過呢。”
漁娘爽快答應了:“好啊,咱家就在旁邊的島上,待會兒就帶你們去。”
作者有話要說:絕筆書開頭借用了白居易寫給元稹的信~他倆真是一對好基友╭(╯3╰)╮
昨天今天加起來一萬字!酒叔被榨幹了……
76V章
76、訣別
東海緊挨着大陸的地方散落着很多零星小島,漁娘家就住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個島上,海島面積不大,有一個小漁村,住着二三十戶人家。
漁娘家傍海而居,踏過沙灘推開籬笆門,便是齊整的小院子,坐落着三間寬敞的房屋,屋頂搭着的不是稻草,而是寬闊的樹葉。
“你們坐,我去給你們拿兩個胥餘解渴。”
衛昇和孟棋楠進屋,只見地上鋪了層木板子,比實際的地面要高出些許,想來是為了防潮又圖涼快的緣故。屋裏沒有桌椅,他們只好席地而坐,長衫不便,幹脆就撩起袍角別在腰間,孟棋楠也掬起裙擺在膝頭打了個結。
沒一會兒漁娘拿着砍刀回來了,懷裏抱着幾個西瓜般大小的青皮果子,狀似桃核,一頭稍微有些尖。漁娘拿刀在果子硬殼上砍了砍,刨出一個小洞,然後插、進去根稭稈,遞給孟棋楠。
“喝吧。”
孟棋楠咬住稭稈,遲疑地吮吸一口,登時睜大了眼:“甜的!”
漁娘麻利地又砍了幾個胥餘,分別遞與衛昇趙剛他們,笑道:“這也是咱們這兒才有的,叫胥餘,你先喝裏頭的水,喝完了再砍開,裏邊還有層白肉,能吃還能做菜。”
孟棋楠抱着圓滾滾的胥餘,小嘴兒嘬得滋滋兒的,衛昇見狀忍俊不禁。
“姆媽!”
正喝着胥餘水解渴,漁娘的丈夫跟孩子回來了,漁娘興高采烈地打開籬笆門,給他們介紹客人。
“這幾位是京城來的貴客,覺着咱們海邊的屋子住着新鮮,所以今晚借宿在咱家。當家的,你去把下在海裏的簍子起起來,看看裏面有啥蝦蟹。”
漁娘丈夫果真是個絡腮大胡子,他有着海邊漁民特有的精瘦黑黝身材,七八歲的兒子也是這般,光着小腳丫在沙灘上跑,渾身被曬得黑溜溜的。
“好嘞。”漁郎一口答應,立馬轉身往海邊去。
孟棋楠趕緊把胥餘扔了追上去:“等等,我也要去玩兒!”
衛昇也只好跟了上去。
海邊浪花濤濤,漁娘的兒子負責去找下在海裏的竹簍子,牽着魚線一個個撈起來看,把裏面捉到的蝦蟹倒出來。孟棋楠向來孩子緣好,跟着他玩了會便打成一片,甚至還讓他教自己駕小船,竟也學得有模有樣。
衛昇則讓漁郎帶自己去看買來炸礁石的火藥。他瞟了眼站在船尾費力劃槳的孟棋楠,會心一笑,不用擔心她掉進海裏,所以也不曾在意。
“色目人做的火藥,包三層油紙就不進水了,然後引子留長些,點燃之後扔進海裏,依舊能炸。”
漁郎給衛昇介紹,衛昇掂掂火藥的分量,估摸着兩三斤重,又問:“這些能炸多少東西?”
漁郎道:“一艘漁船罷,扔進水裏能炸開一丈多長的礁石。聽色目人說如果想炸得更多,那就要重新配裏頭的東西,硝石什麽的好似要多放些。”
衛昇點點頭,回頭吩咐趙剛:“你去把賣火藥的色目人找到,帶到水軍統領那兒去。“
話音剛落,冷不丁發現孟棋楠已經站在他身後了,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手裏的火藥出神。
衛昇把火藥還給漁郎,對她道:“這東西危險,不能給你。”
孟棋楠這才收回了視線,揚起手中的簍子晃了晃:“誰說要玩兒了,我是來喊你回去吃飯的。”
吃過漁娘煮的晚飯,孟棋楠和衛昇手牽手去海灘上散步,恰逢半個太陽落入了海平面之下,黃昏餘晖投射在細軟白沙上面,不熱不涼。
孟棋楠脫了鞋子,踩着淺淺的海水,任由海浪一波波打在腳背上,笑聲如鈴。
“表叔公,我們來玩兒畫畫。”
她拾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畫了只雄赳赳的大公雞,頭上是碩大的雞冠子。她指着公雞說:“你就是這種不可一世的樣子。”
衛昇見狀笑笑,搶過樹枝很快畫了只狐貍出來,尖嘴兒細眼,翹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喏,這是你,狡猾的小狐貍。”
“醜死了醜死了!”孟棋楠不依,拿腳去擦他的畫,衛昇把她攔腰抱住,又拿樹枝在地上嘩嘩寫了幾個字。
孟棋楠喃喃念道:“棋楠、東瀾……情與天老。”
衛昇在她耳畔低語:“天不老,情難絕,小狐貍,天地存在多久,我對你的情意就有多久,就算滄海桑田也不變。”
孟棋楠抿着唇笑,瞭眼斜他:“百年之後你我都不在人世了,你要怎麽證明此情長久?”
衛昇吻她:“朕是天子,壽與天齊,等你我陽壽盡了,帝後同葬,這樣便算作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
“我才不要!成日對着你這張臉,我會看膩的!”孟棋楠沖他吐舌頭,大笑着跑開了,他追上去逮她。
海浪打上沙灘,沖刷過他們許下誓言的地方,什麽都沒留下。
是夜,他們一齊躺在竹窗下,聽着濤聲入睡。清涼的海風灌進屋子,帶着大海特有的神秘味道,孟棋楠輕輕翻了個身,見衛昇沒有察覺,便起身蹑手蹑腳走了出去。
推開籬笆門,走過月光下銀白的沙灘,她上了漁娘家的小船,解開纜繩。
站在船尾,她搖動樯橹,最後回頭看了漁娘家一眼。
“娘娘!”
有人沖進水裏,一把擒住船舷。孟棋楠回首一看,是趙剛。
趙剛牢牢抓着船:“您去哪裏?”
孟棋楠望着他,沉聲道:“我要走。”
趙剛搖頭:“屬下不能放您走。”
“我不屬于這個地方,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也不願再回宮裏……趙剛,讓我走。”她擡眼懇切,手裏的樯橹握得愈發緊。
趙剛問她:“您有沒有想過,您這樣一走了之,皇上怎麽辦?”
孟棋楠苦笑:“想過,也許他會生氣、難過、發狂……但過段時間他淡忘了我,這一切都會過去。而我留在他身邊,每當兩兩相望,只會相互折磨。與其兩個人都心存芥蒂、貌合神離,不如我遠走高飛,放彼此一條生路。”
趙剛不會嘴巧,也不知該怎麽勸,只是堅持道:“您不能走,屬下這就去喊皇上過來!”
“站住!你若敢去,我現在就點燃這個!”
忽然孟棋楠拿出一包東西,趙剛定睛一看,是漁郎用來炸礁石的火藥。
她把火藥包袱拴在胸前,一手抓着樯橹,一手取出火折子,她吹燃火折:“你放手,否則我現在就引燃火線,立刻死在你面前!我說得出做得到!放手!”
趙剛深知她的剛烈,緩緩松開了手,船身蕩了一蕩。
孟棋楠道:“推我一把,快。”
趙剛無奈,只好一推助力,把船兒推遠。孟棋楠抓緊時間搖槳,很快就劃出十來丈的距離。
“棋楠——棋楠!!!”
不成想剛才兩人說話的動靜吵醒了衛昇,他一摸枕旁沒有人,趕緊起身追了出來,正好看見孟棋楠駕船離去。
衛昇奮不顧身沖入水中,在海水沒腰的時候被趙剛拖住。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孟棋楠你回來!你給朕回來——聽見沒有?!”
孟棋楠松開樯橹,遠遠望着他,默默搖了搖頭。
衛昇看見她的動作心都慌了,語無倫次地喊道:“你先回來,有什麽話你跟朕說,什麽事都可以商量的……可以商量!你想見宣兒是不是?朕把他召回來!還讓他住宮裏,不會再為難他,就讓他陪着你……你不喜歡後宮的嫔妃們,朕就把她們全部打發了!朕以後也不納新的妃妾,朕就守着你一個!棋楠你回來,你先回來!”
孟棋楠哭了起來,聲音嘶啞:“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表叔公,我不能回去了!”
“快去找只船來。”衛昇低聲吩咐完趙剛,又沖上前幾步,“朕就在這裏,只要你願意回頭,就能回來。”
孟棋楠擡起手背抹了把淚,哭道:“我們中間隔得太遠了,你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晉皇,而我,不過是能為你解悶逗你開心的小狐貍……你喜愛我,但卻不敢信任我,而我,永遠也做不到紀婉蘭為你做的事!我連自己愛不愛你都說不清楚,也許我根本就不愛你……你聽到了嗎?我不愛你!”
衛昇心頭如遭重擊,他眼眶一熱,從袖子裏摸出一張密信,高舉着喊道:“朕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疑心你,朕信你說的每一個字!你是不是楚國郡主都沒關系,你是誰也不緊要,你說你是孟棋楠,朕就信你是孟棋楠。小狐貍你看,這是他們從楚國送來的文書,裏面記着你的真實生平,朕以前很想知道你是誰,現在朕覺得不重要了,只要你是你,朕什麽都不在乎!”說完他把信撕成碎屑,灑進了浩瀚大海之中。
可是他再怎樣也阻止不了孟棋楠離開的心,她重拾樯橹,毅然決然地跟衛昇告別。
“不要找我,也不要想我。”
眼看着漁船越行越遠,趙剛又還沒找到船只,衛昇心急如焚,索性一頭栽進海中,朝着孟棋楠游過去。
“別走……你別走……”
“皇上。”很快趙剛劃着船追了上來,把衛昇拉上了小舟。
“快追上去!快快!”
衛昇站上甲板,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乍聞前方一聲巨響。
火藥炸得孟棋楠的船支離破碎,氣浪波及,衛昇腳下的船差點被打翻。他驚駭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見海上火光熊熊,孟棋楠消失在廣袤的海面上。
“棋楠——”
衛昇發出一聲類似孤狼的哀嚎,作勢又要撲上去,趙剛拼死攔住他。
火焰轉瞬被冷水侵蝕消滅,當海面重歸寂靜黑暗,仿佛剛才的一切沒有發生。
空蕩蕩的大海,什麽也沒有。
衛昇,什麽也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胥餘就是椰子,這個叫法來自《史記》。
終于剩表叔公孤家寡人了~╮(╯▽╰)╭
77V章
77、七年
海州刺史調來所有的精兵,在東海海域打撈了五天五夜,始終沒有找到孟棋楠。
衛昇下旨扣下所有出海的船只,逐個搜查了十幾遍,也還是沒有找到她的身影。
他固執地認為她沒有死,她只是逃了。
她是狡詐的小狐貍,怎麽可能死了呢?
衛昇滞留天門鎮半月有餘,還是沒有動身的跡象,恰逢晉國西南遭遇旱災,京城五百裏加急的奏折被送來這裏,不住催國君還朝。他按下不理,整日整夜地在海岸巡視,甚至有時候跟着水軍出海尋人。
趙剛看着他陷下去的眼眶,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事實:“皇上,娘娘可能已經……沒了。”
“胡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既沒有見到人,也沒有見到屍體,你憑什麽說她沒了!”衛昇大怒。
趙剛力勸:“漁民說附近有種能食人的大鯊出沒,對血腥極為敏感,那火藥威力如此之大,就算娘娘僥幸活了下來,試想受了那麽重的傷,能游多遠?鯊口逃生的機會又有多大?屬下們與水性極好的漁民搜尋了數遍,翻遍了各個島嶼,如果娘娘還在,早就找到了……”
衛昇咆哮:“住口!誰許你詛咒她?誰給你的膽子詛咒她!”衛昇氣得發瘋,拔出趙剛的佩刀架上他的脖子,“朕砍了你!”
趙剛咬牙跪下:“皇上您清醒一點,娘娘确實已經不在人世了!請您回京處理政務,還有許多大事要您決斷,屬下一死不足為惜,但您是一國之君,不可因此耽誤了天下蒼生!”
衛昇的手顫得連刀柄也握不穩,最終還是沒有砍下去。
翌日,他起駕回京,留下人馬繼續搜尋,把打撈的範圍又往外延伸了十裏。
一個月過去,沒有找到。
兩個月過去,沒有找到。
三個月過去,依然沒有找到。
半年之後,衛昇終于放棄了尋找,撤回了水軍,被扣留大半年的船只也得以放行。
孟棋楠離開第一年的中秋節,衛昇喝得酩酊大醉,讓安盛扶着去了含冰殿,獨自在花園的秋千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他下令封了含冰殿,所有陳設原封不動,連着他贈給她的步搖東珠,都還擺在打開的妝奁裏。
從此,他再也沒踏足含冰殿一步。
孟棋楠離開的第二年,朝臣見後宮凋零皇嗣無繼,上書懇請重開選秀,衛昇壓下不表。同年太後薨逝,衛昇以國喪為由,禁民間三年嫁娶,自己則終身不納新妃。
轉眼,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春風回暖吹散了積雪,禁宮的楠木堂裏,雪砌白馬也開始融化,雪水滴滴答答流淌一地,浸濕了衛昇足下華履。
他彎腰掬起一捧剩雪,覆上馬背,想修整形狀破損的馬兒,可是雪化得很快,沒多久雪馬就成了一堆殘雪,形狀模糊不辨。
料峭春風掠過耳畔,帶來多年以前的一句話。
“表叔公,我要做匹小白馬。”
雪色模糊了雙眼,衛昇眼睜睜看着白馬融化成水,不知去了何方。
縱使他乃一國之君,對此也無能為力。
“皇上。”
安盛陪着衛昇,看他獨自消磨了大半日的時光,終是忍不住出言相勸:“您該用晚膳了,咱們回蓬萊殿罷?”
衛昇沒有搭理他,不知是否聽見了他的話。最近兩年多來,衛昇愈發沉默寡言,除了處理朝政,他最常做的事就是靜坐發呆。
安盛早就習以為常,堆起笑臉道:“過兩天就是中和節,聽說南山那邊開了好多花兒,有杏花、瑞香、千葉茶花……皇上,咱們去那兒看個花景怎樣?這麽熱鬧好玩的地方,若是以前賢妃娘娘還在,肯定喜歡……”
衛昇身子一僵,回頭過來冷眼看他。
安盛一副“不慎”說漏了嘴的樣子,頓時噗通跪下:“小的該死!請皇上恕罪!”
衛昇無動于衷,又淡淡瞥開了頭,低眉垂眸。
良久,方聽他黯然說道:“下去準備吧。”
與此同時,數百裏之外的晉西山區,有個偏僻的西河縣。說起這一窮二白的西河縣,不提不得三年前那場旱災,當時西河水枯,井裏也打不出水來,數萬農戶吃水都成了困難,更別提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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