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22)
頭緒。
“我是皇上……那我是在楚國?!”
修緣認真點頭:“當然啊,你不在楚國在哪兒,你是我們楚國的皇帝。”
孟棋楠怔怔了好一陣,垂眸望着自己一雙手。
沒有被燒傷,右手也很有力,纖長的手指宛若嫩蔥,塗着鮮豔的丹蔻。這雙手屬于真正的孟棋楠。
“鏡子。”
修緣把鑄鳳紋銅鏡捧到她面前,她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美豔面孔。
孟棋楠情不自禁擡手撫上鏡面:“這是我……”
修緣笑道:“當然是你啊,至高無上豔絕無雙的楚皇陛下。”
回到屬于自己的軀體,孟棋楠卻感覺哀落,她還是顯得難以置信:“修緣,真的是你麽?我沒有做夢?”
“你摸摸我是不是熱的。”修緣讓她撫摸自己的臉,“你要是還不信就掐我一下,我覺得疼就是真的。”
“呵……是真的,我的修緣會說這樣的話。”孟棋楠笑着,眼含淚光。
修緣撒嬌地枕在她腿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孟棋楠撫着弟弟的頭,忽然想起一件緊要的事:“修緣,晉國現在的皇帝是誰?”
如果她所經歷的并非一場夢,如果衛昇渡過大劫,如果他繼續當皇帝……可是幾十載匆匆而過,半百光陰逝去,他還在世麽?
修緣有些迷糊:“當今晉皇名諱宣,你忘記了?他與外祖是一輩的,但有傳言他其實是晉國廢太子之後,所以算起來他與母親平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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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宣?宣兒!
“他怎麽做了皇帝?”孟棋楠吃驚,衛昇為何把皇位傳給宣兒,若是宣兒已經當了皇帝,是不是證明衛昇已經……
她都不敢再想下去。
“晉武帝無嗣,在臨終前傳位于當今晉皇,這都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你我都還沒出生呢。”
孟棋楠嘴唇翕然:“好幾十年前……武帝在位多久?”
“大概七年吧,聽說是因為他心愛的女子死了,哀恸而亡……英年早逝,總之挺可惜的。”
她眼簾一阖,熱淚滾落下來。
七年……他還是只有七年!
“姐你怎麽哭了?”
孟棋楠掩面而泣,語不成句:“三生修得……棋楠緣……上一世這一世,我還要多少世才能修得他?”
女皇蘇醒的消息即刻傳遍楚國禁宮,大臣們懸着多日的心也終于放了下來,侍君們更是一片欣喜,争着要來探望孟棋楠。但修緣禁止了任何人的探望,只是請來了杜神醫。
雖是神醫,卻貪財得很,進殿前還在和修緣講價:“診脈一百金,勞駕。”
修緣有些惱:“難道本王還會賴你帳不成!先記着,你快進去看看陛下!”
“先收錢後診脈,這是小老兒的規矩,你不願意咱就不看,就這麽着。”這神醫竟然還耍起了無賴。
修緣沒轍,只好叫宮人去取金子,推搡着杜神醫進了門:“不會少你半個子兒的!先看病要緊!”
這具身體躺了一個多月,四肢酸軟無力,孟棋楠懶懶靠着軟枕,低眉頹然。
杜神醫進來也不行禮,大喇喇走到龍床邊,一屁股坐上軟凳,兇聲惡氣地說:“手拿來,診脈!”
孟棋楠心思恍惚,默默把手遞了過去。杜神醫也不拿絲帕隔着,直接就把雙指放上了她的手腕,邊聽邊撚胡子。
“嗯……血氣通暢髒腑康健……咦?怎麽有股沉郁之氣?你有心事?”
孟棋楠這才略略擡眼睨視,誰知這一看竟是僵在了那裏,目瞪口呆。
杜神醫見她這副表情,嗤笑道:“素聞陛下最喜俊美顏色,看來老夫雖然年近花甲,風流倒也不輸年輕小夥兒。”
“杜杜杜……杜仲?”孟棋楠結結巴巴,半天才喊出他的姓名。
杜仲皺眉不喜:“老夫好歹也有神醫之名,又一大把年紀,就算你是國君陛下,也不該直呼老夫姓名,當真無禮!這病不看了!”他生氣拂袖。
“喂你等等!是我,是我啊杜仲!”孟棋楠急忙喊住他。
杜仲滿不在乎地開始收拾藥箱:“管你是誰,玉皇大帝也不看!”
“我……寡人……”孟棋楠抓耳撓腮,想跟他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情急之下她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小杜仲,要不我勉為其難給你開個苞?”
杜仲頭頂如遭雷擊,後背猛抖一下,手裏藥箱哐嘡落地。
孟棋楠再接再厲:“我愛亂花錢被你罵作是敗家子,你記得不?還有我叫你你賣給楊小姐的藥膏,全是漿糊調的,這事兒你總沒忘吧?杜仲是我啊,是我!”
杜仲徐徐轉過臉來,活人見鬼的表情,指着她不斷手抖:“你你你……你是……”
敗家子臭婆娘女流氓!
孟棋楠忙不疊點頭:“就是我!真的是我!”
“媽啊——”
哪知杜仲大叫一聲,扔了東西拔腿狂奔,在門口撞見送金子來的宮人居然也沒停步,而是被鬼索命一般,屁滾尿流地逃了。
修緣驚得合不攏嘴:“姐,杜神醫脾氣怪是出了名的,可怎麽很怕你的樣子?”
孟棋楠扶額:“大概是上輩子造的孽吧,你把他叫回來,我有事問他。”
驚魂未定的杜仲狂奔出女皇寝殿,又被修緣差侍衛捉了回來,押送到孟棋楠面前。
“你們都退下。”孟棋楠示意其他人離開,然後向杜仲走過去。
杜仲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別、別過來……離我遠點兒!”
孟棋楠停住腳步,盡量放柔聲音:“你別怕,我跟你以前認識的那個孟棋楠确是同一個人,至于為什麽現在是這樣……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我只是想問問你,扶桑和子淵還好麽?”
杜仲擦了把額頭冷汗,覺得心緒平複了不少,他低低一嘆:“兩位師父已經亡故了,合葬在西河縣,今年已是第十個年頭,墳上雜草想來又長高許多。”
孟棋楠聞言悲從中來:“原來都十年了,時間過得好快……生死相依,也好、也好……”
“我都變成老頭子了,你說時間能不快麽。”杜仲站起來揉揉脆弱的小心髒,狐疑地打量着孟棋楠,“你真的是她?當日一別,距今有四十年了吧?你怎麽會……”
孟棋楠笑得苦澀:“我說借屍還魂你信麽?我就像做了一場夢,我以為夢裏的東西都是假的,可看見了你,我知道都是真的。”
杜仲是真的,扶桑和子淵是真的,衛昇也是真的。
杜仲笑笑,小老頭子的臉堆起皺紋:“鬼怪魂魄這些東西本來就難以說清,我只認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還有感覺到的。你就是她。”
這份毫無理由的相信讓孟棋楠感動不已,她偷偷揩了揩眼角,喉頭哽咽:“多在宮裏住些日子吧,我想跟你說說話,聽你講過去的那些事,我不知道的事……他們一個個都已經不在了……”
說及此處,杜仲忽一皺眉,他沉默半晌,終于幽幽開口。
“有個地方,你應該想去。”
楚國女皇大病初愈的第二天,便瞞着衆臣出了宮,悄悄去往京都郊野的一座半廢荒寺。
“武帝病重之時,師父受诏回京。我以為憑武帝正值壯年還有素來不錯的身體底子,嘔血只是小症,師父只要略施針劑即可。但是師父進宮七天七夜沒有消息,最後卻傳出武帝駕崩的噩耗,随後師父在出殡當日才現身。我曾問過師父武帝是何病症,藥方裏用了哪些東西,為什麽沒能救回武帝?以師父的醫術,即便不能治愈,續命數月也該不成問題。”
“但是無論我如何問,師父從不開口。唯有一次我聽他暗自嘆息,感慨武帝身未死,心已亡。當時我并未在意,直至有一次我與師父游歷經過某處佛寺,師父讓我在外等,自己進去拜訪老友。”
“說來也巧,恰逢山雨忽來,于是我進廟中躲雨。寶殿佛光溫煦,我叩拜佛祖上了炷香,聽聞佛像後方有說話聲,便走過去一看究竟。我正好見師父和一位剃度僧人正在說話,師父神色恭謹,而僧人清瘦筆直,仿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與佛門中人的冷眼觀世不同,而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睥睨。雨聲滂沱,他們談話的內容我聽得斷斷續續,而且時隔多年,大半我也不記得了,唯獨一句話印象深刻。”
“那僧人道:三生修得棋楠緣,若我不在了,誰還來記得她?我在此修行不為求道成佛,只為和她的緣分,一世、兩世、三世……三世不行,那就生生世世。他說這話的時候撥弄着手中的念珠,那種異香我終身難忘。”
“是棋楠香的味道,和你曾經的那串,一模一樣。”
她曾對他說過要記得她是孟棋楠。為這一句,他舍棄了畢生追逐的權力,千裏迢迢回到養育她的南楚故土,默然守望、懷念。
“三生修得棋楠緣,我是這個棋楠。”
也許不用等上三世,也許他們緣分還沒有盡。就算她仍舊妙齡年少,他已是耄耋老翁,她依然愛他,依然想要和他在一起。
古寺殘門,伽藍斑駁。
孟棋楠望着這片荒垣,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走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酒叔其實是響應大家號召開虐表叔公啊!他被虐慘了有木有!乃們的心願達成了!
矮油,結局這種事對酒叔要有信心嘛,麽麽噠╭(╯3╰)╮
83 終章之冤家路窄
香火單薄的廢寺,破屋殘瓦,連個掃地僧都沒有,空蕩蕩的大殿裏佛龛蒙塵,一個胖和尚正在打瞌睡,手裏木魚有一下沒一下地敲。
“請問——”
孟棋楠去搖醒他:“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晉國人?”
胖和尚打了個哈欠,揉眼哼哼:“一入佛門斷六根,管他晉國楚國,前塵往事莫要記得咯……”接着他又敲起木魚來,敲着敲着又睡着了,還打起了呼嚕。
“起來!”孟棋楠惱他說話拐彎抹角,便用手擰了他一把,疼得胖和尚登時跳腳。
“幹嘛!”他兇神惡煞,眼睛瞪得有銅鈴那麽大,捂住膀子大吼,“臭娘們兒不想活了是不是?!”
孟棋楠向來吃軟不吃硬,也把脖子一挺上前一步,氣勢咄咄逼人:“好好說話,到底有沒有晉國來的僧人?”
胖和尚恨道:“老子就不說,你能把老子怎麽樣”
孟棋楠也不廢話,閃電般出手捏住胖和尚的腕子往外一撇,然後翻到他身後踢倒他,用膝蓋頂住他後頸。
“再問你一次,這兒還有什麽人?”
別看胖和尚個頭大,卻被她壓得動彈不得,他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憤怒道:“沒有你說的人!放開老子,臭婆娘!”
啪。孟棋楠揚手給他一個耳光:“嘴巴放幹淨點,我要聽實話。”
胖和尚羞憤難當:“沒有就是沒有!老子今天栽在你這娘們兒手上算倒黴,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沒……有?”孟棋楠一怔,不覺松開了手。
怎麽會沒有?蘇扶桑都來過這裏,那個人肯定在這裏!
胖和尚趁機爬起來,正欲還手報複,但見孟棋楠魂不守舍的難過樣子,頓時又下不去手了。他收回舉起的胳膊,不甘心地摸摸光頭,恨道:“好男不跟女鬥,老子是出家人不能殺生,換做以前,老子一刀劈了你,哼……”
孟棋楠眼眶一下紅了,一直喃喃自語:“沒有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沒有……”
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嗎?
胖和尚吹胡子瞪眼:“誰稀罕來這個破廟,除了老子這種半路出家的,就還剩個無處可去的年輕和尚,聽說他以前本是白馬寺主持法師座下的大弟子,後來因犯戒被逐出佛門……喏,回來了。”
柴扉咯吱,穿着灰袍的僧人背着一擔柴進門,在牆角放下擦了把汗。
“你知道這裏有個……”孟棋楠朝他走過去,話還沒問完卻看清了他的容貌,登時一怔,“是你?”
這不就是被她害得破了色戒的高僧寂滅?
寂滅見她也是一愣,眼中眸光流轉,但他只是轉過頭去整理柴禾,淡淡道:“施主有何貴幹?”
話中似乎含着一股哀怨。
孟棋楠有些愧疚,絞着衣袖難為情道歉:“原來你到這裏來了……對不住,我不知道會把你害成這樣,要不我回去給白馬寺說一聲,讓你重歸門下。”
早知道冤家路窄,打死她也不敢亂睡和尚啊!
寂滅唇角微翹,斷然拒絕:“不必,我習慣了。”
一番好意被人棄之如履,孟棋楠卻不敢有微詞,她抓耳撓腮想法子補償,又提議道:“那寡人封你當這兒的住持,出資給菩薩塑個金身,每年再捐一大筆香油錢。”
“貧僧并不想當什麽住持。”寂滅卻皺皺眉,顯得有點不耐煩,“施主有事請講,無事的話貧僧告辭了。”他拂拂袖就轉了身。
“诶你別忙走!”孟棋楠情急下拉住他,“我是來找人的,這裏有沒有住着一個晉國來的僧人?他的俗家名字是東瀾。”
寂滅動作一滞,全身就像被冰凍住了一般僵凝,須臾,他緩緩回過頭。
“你找……誰?”
孟棋楠充滿希冀,鄭重道:“他叫東瀾。”
寂滅定定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似有一盞銀燈忽明忽滅。
他袖袍揮灑:“跟我來。”
孟棋楠滿懷希望地随他去了禪房,他讓她先坐,自己去後院請人出來。孟棋楠坐立不安,一顆心噗通噗通都快跳出嗓子眼兒,她倚門翹首眺望,又擔心他不認得自己、或者不肯相認……總之是百轉千回忐忑不安。
一盞茶的功夫,孟棋楠就像煎熬了幾天幾夜,寂滅回來之時,手裏多了個女子所用的象牙奁盒,巴掌大小。
可是他身後并沒有人。
“他呢?”孟棋楠圍着寂滅轉了幾圈,在他背後找尋衛昇的身影。
寂滅遞上手中奁盒:“這裏。”
“胡說!他怎麽可能藏在這麽小的盒子裏?你快把他請出來,快點!”
她像個任性的小孩子纏鬧,寂滅卻身姿筆直巋然不動,他憐惜地摩挲着奁盒表面,指尖流出細細佛香。
“這裏面是舍利子。你要找的人,在二十年前圓寂了。”
奁盒揭開,裏面靜靜躺着三粒佛骨舍利。
雪白剔透,熠熠發亮。
孟棋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伸過了手,把佛骨舍利捧入懷中,緊緊貼向心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已經老成了一截枯骨。
全身的液體仿佛都湧到眼眶,卻堵在那裏流不出來。孟棋楠慢慢蜷起身子,低下去哀哭無聲。
寂滅幽嘆:“他乃是坐化圓寂。火化之後只留下這三顆舍利,其餘骨灰灑入了恒江。”
随水逐流,不知飄向哪裏,留在何方。無跡可尋。
孟棋楠揉了揉滾燙的眼眶,沉浸在哀傷之中難以自拔:“他還留下什麽東西沒有?”
寂滅搖頭:“所有東西都一齊燒了。”
只剩她用過的奁盒,裝着他的遺骨。
孟棋楠哽咽:“我可不可以拿走他的佛骨?”
寂滅無所謂的口氣:“給你罷。”
她失魂落魄地帶着他離開了這座荒寺,回到宮裏,把佛骨裝入錦囊,系在自己的頸上,日夜不離。
他們依然在一起。
仿佛這樣的話夢就還沒醒,她不想醒。
女皇康複,作為親王的修緣也要回封地了,離京前一日他去書房找孟棋楠。
“姐!”
孟棋楠在批折子,聞聲眼皮也沒擡:“來了。”
修緣走近,道:“我看見兩位侍君等在外頭,你怎麽不召見他們?”
“不想見。”孟棋楠擱筆,拉過修緣讓他跟自己一起坐。
修緣笑眯眯的:“是不是又覺得膩了?姐你惦記上哪家公子了,說出來我替你參謀。”
孟棋楠勾勾唇,在笑卻不怎麽開懷:“是膩了。修緣,你說寡人把侍君們都放出宮去怎樣?”
修緣大驚:“放出去?你要把他們都換掉?!”
“不是換,就是讓他們都出宮去,愛幹嘛幹嘛,寡人不管。”孟棋楠顯得有些疲憊,“我想清靜清靜。”
“那就都打發走,随姐姐喜歡就好。”修緣也不喜歡宮裏的侍君們,這回不就是争風吃醋惹出的事兒?都打發幹淨才好!他在懷裏掏了掏,摸出個東西,“對了,我是專程來還你東西的,我怕明天走時忘記了。”
“什麽?”
孟棋楠低眉一看,卻愣在了那裏。
棋楠香珠,異香沉沉。
她聲音顫顫巍巍:“哪裏來的……”
修緣納悶:“戴在你手上的啊,你昏迷的時候,宮婢為你潔身取下來的。我聽人說做有種法事可以驅除病惡,只是要取病人身上一物誦經做法,于是我就拿這串珠子去了。怎麽了姐,珠子不是你的?”
孟棋楠激動地語無倫次:“是我的,但我沒帶走……應該在他手上才對,怎麽又在這兒?是他還給我的嗎?他是不是尚在人間……”
等到她稍微平複情緒,趕緊招來宮人細問,一問之下,方知這串念珠竟是寂滅送的。
他?
短短幾天經歷了大悲大喜,孟棋楠恍如隔世,此時平靜下來方才嗅出些許端倪的味道。她略一沉眉,即刻下令:“把白馬寺住持帶來,寡人要問他話。”
四月細雨霏霏,野外荒寺在霧蒙蒙的山水中露出一檐。寂滅在山下化緣回來,在寺門口撞上等候已久的孟棋楠。
她雙手抱胸倚在門口,沖他吹了聲口哨,眨眨眼道:“大師呀,人家等你好久了。”
活脫脫纨绔調戲大姑娘的作派。
寂滅卸下肩頭的褡裢,拂了拂打濕的衣袖,眉眼平淡:“施主來此作甚?”
“寡人來——”孟棋楠故意拖長了尾音,走到寂滅跟前,幾乎都要貼到他身上,“跟大師論一論禪,不知大師奉陪嗎?嗯?”
她的手搭上他胸膛,挑逗似的撓了撓。
寂滅不為所動,後退一步微微避開:“施主請。”
連轉身都是滿滿的不可侵犯的神聖。
你還真當你成佛了?寡人能破你一次戒,就能破第二次第三次萬萬次!
孟棋楠趾高氣揚地随着他進了寺廟。
連杯茶水也沒有的禪房,房門大開,寂滅跟孟棋楠各坐一個蒲墊,面面相對。
寂滅如入定老僧一般,坐下來就沒說話,閉眼數着手中念珠。孟棋楠也不着急開口,而是托腮盯着他看。
這副皮囊真不錯,難怪當初自己會看上……
“大師,你怎麽不看寡人?”過了一會兒孟棋楠出聲,嘻嘻地笑,“你是不是怕上回一樣,看了就把持不住啊?”
“聲色犬馬,凡人所愛。”寂滅緩緩睜開眸子,沉沉一片,“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再好的肉身都會化為一堆白骨,施主怎麽能肯定貧僧是被你的皮相所惑?”
你裝你繼續裝!你繼續給寡人裝正經!
孟棋楠暗地裏咬牙切齒,臉上還是笑盈盈:“大師這麽說寡人就放心了。”說罷她開始寬衣解帶。
一邊脫一邊拿眼瞭他。
果然,他皺起了眉頭:“施主這是作甚。”
孟棋楠落落大方:“衣裳打濕了,脫下來晾幹。”
“不妥,這男女授受不親……”
“大師此話差矣。是你說皮相都是假的,最後都會變成一堆骨頭,那麽男人的皮相和女人的皮相也就沒區別嘛。既然都沒區別,你看寡人就等于是看自己,自己看自己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說是不是這道理?”孟棋楠熱情邀約,“大師你的衣裳也濕了,要不要一起脫?”
“不了。”寂滅拒絕,微微移開了目光。
“阿嚏!大師啊,勞您關下門。”孟棋楠不耐山中寒冷打了個噴嚏,然後指使寂滅去關門。寂滅把禪門掩上剛轉身,軟乎乎的香軀就撲了上來。
孟棋楠使勁往他懷裏鑽,嬌滴滴道:“大師,人家好冷……”
寂滅想推開她:“貧僧去給你尋件幹爽衣裳換。”
孟棋楠蛇一般死死纏着他:“衣裳單薄不抵事。佛常說日行一善,大師你為寡人取暖便是善舉,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哦?”
她在他身上左右厮磨,沒一會兒就扯亂了他的衣襟,跟他緊緊相偎。
縱是座鐵佛,寡人也能一把火燒化了你哼!
忽聞寂滅低低一嘆,他扶住孟棋楠雙肩,無可奈何道:“你直說吧,你想怎麽樣?”
“不想怎麽樣,就是問你幾件事。”
孟棋楠仰起臉笑盈盈,扳着指頭一一道來:“第一,你解釋一下為什麽你身為白馬寺的弟子,年紀輕輕卻對二十年前圓寂之人了如指掌,甚至能找到他的佛骨?”
寂滅鎮定自若:“佛寺之間素有來往,貧僧也是從家師那裏得知一二。”
“原來如此呀。”孟棋楠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問:“聽白馬寺的老頭子說東瀾圓寂的那年你正好出生,被人扔在寺廟門口,你不覺得你們好像有種奇怪的緣分嗎?”
寂滅道:“他入佛門,貧僧也入佛門,這即是緣。天下信衆皆與我佛有緣。”
“他們都說你是神童诶,一歲能言三歲能詩五歲能書,七歲在白馬寺的辯合中力挫群雄,是文曲星下凡來着!你覺得你真有那麽聰明嗎?”
“貧僧只是略有慧根,又得師父點撥而已。”
……
幾十年不見,這厮比以往更會做戲更會打官腔了!
孟棋楠一怒,推倒他壓上去,跨坐他腰間,氣勢洶洶露出手腕上的棋楠香珠:“你倒是給我說說這玩意兒又是打哪來的!你不是說他的東西都燒了嗎?為什麽獨獨留下這個?又為什麽偏偏把珠子送給了我?!”
寂滅張張口正要說話,誰知孟棋楠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埋頭下去就一陣撕咬,啃得他鮮血淋漓。
她擡頭抹了把嘴角,指着他鼻子吼道:“你都被寡人睡過了,你就是寡人的人你裝模作樣地給誰看?給誰看給誰看……混蛋!”她邊罵邊打,邊打又邊哭。
“你是個屁的神童,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啊,你他媽不就是上輩子的事兒還沒忘!”
“你早就認出我了,你幹嘛不說?逗我很好玩兒是嗎?!”
“別以為上輩子折騰夠了這輩子我就會放過你,想都別想!”
“嗚嗚……你為什麽不認我,我以為你沒了,難過得要死……表叔公我恨死你了!”
她哭一陣笑一陣,罵罵咧咧哭哭啼啼,一直喊着“表叔公”。
寂滅擡頭給她揩去眼淚:“別哭了。”
“就要哭!你不認我我就哭死在這兒!”孟棋楠抽抽噎噎的,腫着一雙兔子眼睛恨恨瞪他,“你說!說我是誰?!”
寂滅抿抿唇,摟着她坐起來,手掌搭上她背脊,微笑着輕喊一聲。
“小狐貍。”
84 終章之功德圓滿
五鼓初起,我準時睜眼,下床、更衣、洗漱,然後去佛堂做早課。我從來是第一個到那裏的人,甚至比住持師父還要早。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雨無阻。
住持師父誇我是天生沒有惰性的弟子,師兄弟則暗恨我故作勤奮姿态。
其實都不是。
如果你知道帝王上朝的時辰有多早,便不會覺得早課辛苦,更不會怨寺裏的生活枯燥乏味。
每每朔望日朝,我才會偶然想起以前的事,上輩子的事。
曾經我站在三千長階的頂端,遠眺東方,俯瞰天下。現在,我站在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中央,掃着滿地的婆娑樹葉,偶然擡頭能看到漸漸高升的驕陽。
我再也不是與天同齊的高度,我再也不是衛昇。我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或者說法號。
我叫寂滅。
佛家所言,世上的一切都不是恒常永存的,唯有“寂滅”長存。我時常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因為對于我來說,至少有兩樣東西長久不滅。
一是我腦海中的記憶。我做了半輩子的帝王,又當了半輩子的僧人,最後在古寺坐化圓寂,我以為那裏就是一切的終點,豈料再次睜眼我卻成了初生嬰孩。我躺在小小的襁褓裏,想說說不出、想站站不起,眼睜睜看着一個嘴裏含着糖的怪和尚抱起了我。
“這麽小就睜眼了,居然還不哭?怪哉,怪哉!”他拿手指撓了撓我的臉,又拿出一粒糖,在我唇上抹了抹,“只要你乖乖的,我就給你糖吃。”
我閉緊了嘴,不屑這種男人愛吃糖的習性。真丢人。
這時,一名白須老僧走出來,對着吃糖的怪和尚道:“幻空,京郊蘭若有僧人歸往極樂之界,你去看看罷。”
怪和尚答應:“是。”于是他背着我去往京郊蘭若。
在這裏我見到了自己,當然是死去的自己,以及那具毫無生氣的身軀。
白眉蒼蒼,滿面滄桑,原來我已經那麽老了……掐指一算,我已經隐退在此二十年,修行了整整二十年。
跟住在我心裏的那個人,分別了也有二十年。
怪和尚念了一段經文,然後收拾“我”的遺物,準備一起火化。當我看見他連“我”手上那串棋楠香珠也想一起燒掉的時候,頓時急得大叫。
“怎麽哭了?”怪和尚回頭哄了哄我,摸出糖果子要喂我。
我不吃,只是聲嘶力竭地吼。
不能燒!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我甚至朝着念珠伸出了手,粉粉的嬰孩拳頭,四亂揮舞。
怪和尚終于反應過來,在我眼前晃了晃念珠:“想要?”
我停下了嘶吼,但是在他看來,不過是念珠哄住了我的哭鬧罷了。他哈哈大笑,把珠子塞進了我的襁褓。
“才生下來就到了佛寺門前,又這麽喜歡我佛之物,看來你天生是當和尚的料。罷罷罷,他死之際正是你生之時,有人生就有人死,有人死又有人生,生生死死,便是世間的輪回之道。”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你便叫寂滅罷。”
最後我帶着這串棋楠念珠,跟他一齊回了白馬寺。
再世為人,我卻帶着前世的記憶。我死于佛寺又重歸佛前,我深深相信是我的執着打動了佛祖。
三生修得棋楠緣。上輩子是第一世,這輩子是第二世,我只要再修一世,一定能夠修得與她重逢的緣分。我心甘情願地在佛前修行,不為其他,只為心中另一樣長久不滅之物。
一個女人,一個名為孟棋楠的女人,一只小狐貍。
孟棋楠,我一定還要再遇見你。
“寂滅師兄,住持師父叫你過去。”
我掃着地有些出神,直到師弟來喊才收回神思。我應了一聲,放下掃帚随他去見了師父。
又過去了二十年,當初愛吃糖的怪和尚繼承了師祖的衣缽,當了白馬寺的住持。不過他愛吃糖的習慣還是一點都沒變。
師父見我立馬堆起一臉讨好的笑容:“寂滅啊,來吃糖,吃糖。”他把滿滿一碟子糖捧到我跟前。
我瞟了眼,是他最愛的花生酥糖,從來都舍不得給外人一顆,今天居然請我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不吃。”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冷眼看他。
師父滿臉受傷的表情,兩眼淚汪汪地看着我。我微微垂眸,問:“師父有何吩咐?”
“寂滅,你覺得為師相貌如何?”
我蹙了蹙眉,打量了一番眼前皺紋比扇褶子還多、笑起來露出滿口爛牙的小老頭子,道:“還算順眼。”
“只是順眼麽?難道不英俊不潇灑?難道不是一出門就讓滿大街姑娘小姐神魂颠倒?”師父舉起鏡子照了又照,口氣失望難以置信。
……師父您老人家真的想多了。
我說:“相由心生,師父您是修行之人,自然面善。”
“面善沒用啊,為師要俊美無俦風度翩翩帥得驚天地泣鬼神!”師父哀嚎連天,忽然一把拉住我,“寂滅,這次全靠你了,你一定要救救為師和白馬寺!”
我狐疑地看着這狡詐的老頭子。
師父兩眼含着乞求的淚水:“明天女皇要來我寺禮佛聆聽佛法,為師原本是打算親自出馬的,但是……”他痛心疾首,“女皇的喜好,你略知一二罷?”
楚國女帝?我想了想,其他的都知之甚少,唯有這位荒唐女帝風流好色,倒是耳熟能詳。
我不解:“師父宣揚佛法跟她的喜好有什麽關系?”
師父滿臉“你這榆木腦袋”的不屑神情,撇着嘴角說:“女皇喜愛英俊男兒,為師既不英俊也不年輕,萬一講解佛法的時候出了什麽岔子,惹得女皇不快……那這顆光禿禿的腦袋就不保了,嚴重點還要累及門下衆弟子。所以寂滅啊,為師打算讓你代我出戰,你意下如何?”
我正要拒絕:“徒兒資歷尚淺,不能……”
“就這麽說定了!為師糖吃多了牙疼說不出話,明天*就靠你了!”師父毫不給我否決的機會,把鏡子往我手裏一塞,捂着腮幫子就去床上打滾兒了。
“嘶嘶……牙疼……”
我:“……”
好吧,只是講授佛法而已,算不得什麽難事。
我這般想。
我這般天真地想。
當我講完佛法被女皇“請”進皇宮,請入她的寝殿,我方才明白狡猾的師父為什麽不肯自己*,而是要讓我代替。
富麗堂皇的宮殿,彌漫着我熟悉又陌生的奢靡香味。我閉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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