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沒有人能想象,一位才剛剛踏入修道之門的小真人,敢這樣對已經元嬰上境、且脾氣顯然不怎麽好的燕夫人,用這種語氣說話。

更何況,這位燕夫人之所以素來霸道,并不僅僅是因為她自己實力強橫,更因為她背後是瓊竹派,以及那位據說懼內得緊的瓊竹派掌門。

燕夫人的手指微動,卻又硬生生放了下去,顯然如果這裏不是禦素閣,如果那位裁判執事雖然一直沉默卻始終沒有走的話,恐怕她不吝于用一根手指壓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你知道上一個這樣和我說話的人,下場是什麽嗎?”

“我以為您更想知道,我要如何不識好歹。”虞絨絨不避不讓地看着她:“如果您真的要動手,還會和我說這麽多話嗎?又或者,如果婚約真的如您所說的那般不作數的話,您又為何還要留在這裏呢?”

确實如此。

那婚書上,明明白白寫着兩人的生辰八字,再上了一層兩人的同心誓,如非解除,便不得與任何其他人結親。

燕夫人面色沉沉地看着她:“有幾分小聰明,不代表你應該賣弄聰明。除非你此生不再踏出禦素閣,否則,你應當知道,我有很多種方法讓你不怎麽痛快地活着,或者死去。”

“都說了,我不是不願意解除婚約。”她分明是在威脅她,虞絨絨卻笑了笑:“我當然知道。所以只要我踏出禦素閣,我就會努力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所受的每一份痛,每一份苦,亦或者死去,都是因為我的這位未婚夫和他的母親。”

燕夫人終于沉默片刻,眼中的神色比方才還要更冷,更輕蔑了幾分:“這麽說來,你是覺得,吾兒給你的補償還不夠多。說吧,你想要什麽?法器傀儡靈獸仙丹,還是秘籍功法?又或是說,你想要那冊《無我秘卷》,來讓自己道脈重開?”

四周有一片輕微的嘩然。

瓊竹派有三大不傳之秘,其中便包括了寧無量方才所用的點水步法,盈尺三式,以及這冊《無我秘卷》,據說此功法乃是瓊竹派真正的立派根基,便是毫無道脈靈根之人,也能在看了此書後一步踏入道途。

聽起來也确實很适合虞絨絨,以此作為交換,好似也很合理。

虞絨絨卻搖了搖頭:“不,其實沒有您想的那麽複雜,我只是不喜歡強買強賣而已。況且,這件事情倒也談不上補償。畢竟結親不成,恐怕此後也不會有往來了。那麽,我便替家父家母稍微收點這些年來的撫養費,想必燕夫人也覺得合情合理,對嗎?”

撫養之恩自是大恩,她都這麽說了,燕夫人便是心底對她再厭惡,也只能閉了閉眼,不置一詞。

倒是寧無量突然開口問道:“你想要多少錢?”

這一問,便好似像是虞絨絨在挾恩圖報,無論她報出一個怎樣的數字,恐怕都會對她乃至整個虞家的聲名有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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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入仙域元滄郡虞家祖上便是以財入道,都說修道之人視財物如糞土,偏偏虞家反其道而行之,這些年來,生意更是愈發紅火,幾乎只要提到“鑽進錢眼裏了”這一類的話,大家條件反射便會想到虞家。

因而在虞絨絨說出撫養費三個字的時候,大家竟然覺得并不太意外,好似這本就是虞家人會說出來的話。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報一個或許會讓人咋舌的數字。

“寧真人覺得這份養育之恩值多少錢,便送多少錢來。”虞絨絨卻突地笑了一下,輕聲道:“哪怕只是一顆上品靈石,我也會将同心誓銷毀的。”

她已經在言語之間将對他的稱呼從“寧師兄”變成了生疏的“寧真人”,寧無量自然注意到了。

但在此之前,他先注意到的,竟然是她的那個笑容。

他原本一直覺得,虞絨絨的相貌最多不過能稱為中上,還要再被圓臉遮蓋半分殊色。但剛才,他竟然短暫地被那個笑容晃了晃神。

他這才突然發現,原來她笑起來的時候,臉頰兩側各有一個酒窩,眉眼舒展再彎彎,其實可愛又明媚。

但虞絨絨很快就斂了神色,再向寧無量和燕夫人的方向一禮:“那麽,敬候佳音。”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她轉身便打算走。

“等等。”寧無量下意識開口。

虞絨絨微微擰眉,回頭看他:“寧真人還有何事?”

寧無量沉默片刻,到底還是遞出了那條腰帶。

鲛緞腰帶波光粼粼,在秋日的陽光下流轉着讓人迷醉的光澤。

虞絨絨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寧無量,顯然是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堅持:“還有什麽其他送我的必要嗎?”

“就當……做個紀念吧。”寧無量目光微閃,似是苦笑了一聲。

虞絨絨不置可否,最後卻到底接過了那條腰帶。

她低頭看了腰帶片刻,再看向一側一直靜默伫立,未置一詞卻始終沒有離開的裁判教習,深深一禮。

退婚乃是家務事,便是禦素閣的教習和長老也不好插手幹涉。對方本早就可以離開,卻始終在場,自然不是還有其他未盡事宜。

而是因為,虞絨絨到底是禦素閣的弟子,就算不出手,只是如此站着,便已經是一份撐腰。

這一禮,是謝意,也是承情。

面色冷峻的裁判教習不避不讓地受了禮,微微颔首,再開口道:“如此,此次小樓論道便作無效,鲛緞腰帶便只是腰帶而已。”

言罷,裁判教習擡手攬劍,踩劍向着內閣的方向而去。

禦素閣三千裏仙域,共有十八峰林立交錯,自南向北分為外中內三閣。

其中,外閣有八千雜役弟子,中閣則有引氣入體後,真正踏入道途的三千弟子。

這三千弟子中,每年再有三名最頂尖的、通過了各科考核的弟子才能進入內閣,如此林林總總,再加上各峰長老的親傳弟子,據說內閣總共也不過百人,其中修為最低的人,也已經築基下境,前途不可估量。

外中內三閣各設三座論道臺,據說小樓中還有一座道衍臺,但無人知曉小樓究竟在這十八峰中的哪一峰,自然也就無從去推測,那一座據說記錄了禦素閣建閣六千年以來每一場論道的道衍臺究竟在何處。

虞絨絨才剛剛引氣入體,尚未參加外閣入中閣的考試,不會禦劍,也沒有劍。好在這次小樓論道的地點便設在中閣和外閣之間,所以此處距離她的住所并不太遠。

所以她就這麽拎着那條腰帶,向着論道臺外山門的方向走去。

內閣山門外有自外閣延伸而來的數千階登天雲梯,門口左右各有一只鏽黑色、數米高的上古神獸雕像。

神獸的雕工并不多麽精致,每一劃卻又足夠栩栩如生,偏偏還有了太多歲月的痕跡,往來的弟子甚至下意識會忽略這裏還有這樣兩尊雕像。

只見虞絨絨在門口駐足片刻,再擡手将那條本應堅固無比的鲛緞腰帶從正中間扯成了兩截。

一聲裂錦聲後,寧無量的臉色微變,卻又硬生生讓自己恢複如常。

她……她怎麽會去撕那條腰帶?難道她知道了什麽?

但……

寧無量心底劇震,再看着虞絨絨面色平靜,一左一右,分別将那腰帶繞在了兩只神獸的前腿腳踝上,長度正好足夠再系個漂亮的結。

然後轉身而去。

風吹起鲛緞腰帶垂落的兩縷,如水般搖曳的綢緞微微招展,柔若柳枝,卻像是在抽打寧無量非要送出腰帶的舉動。

終于有弟子神色古怪地上前。

“這可是鲛緞腰帶,她……她竟然就這麽親手撕了?還真撕碎了?是微胖所以力氣格外大些,還是這鲛緞的質量……”

“那可是小樓教習拿來的,你想什麽呢?而且,力氣大就能撕碎的話,這也不是鲛緞了好嗎?”

這幾句話出口,上前的幾名弟子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飛快地擡眼看了一眼還兀自站在原地,臉色極差的寧無量和那位瓊竹派的掌門夫人,再互相對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

只有一個看起來相比其他人顯得格外呆頭呆腦了一點的弟子,慢半拍地突然開口道:“……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腰帶挂在這裏,還挺好看的嗎?”

是還挺好看。

就好像,枯木逢春,鏽鐵生輝。

也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随手将這般貴重的腰帶系在這裏的少女,對這一切,是真的如她所說一般,滿不在乎。

……

虞絨絨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的住所小院,她的一生幾乎都在這裏度過,畢竟她偷了護閣大陣的陣眼圖再被沉入不渡湖底的時候,距離現在也不過七八年的光景而已,是以此刻重回,也沒有太多恍若隔世的感覺。

但她到底還是環顧了一圈四周,終于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竟然有了一種奇特的,劫後餘生般的感覺。

然後,她對着水鏡認真地整理了儀容。

鏡中倒映出一張好似還未褪去嬰兒肥的臉,她的五官明豔大方,膚色勝雪,眉目更如畫,漂亮張揚的寶石釵環點綴在她的發髻和耳垂上,輕輕搖晃,便會有一小片環佩玎珰之聲,看上去不像是清靜的修道之人,反而像是凡俗之中富家殷實的小姐。

她素來喜歡這些五顏六色的貴重寶石,然而前世在那件事後,她家裏的一些往事也被深扒了出來,實在飽受嘲笑,早就沒有勇氣再去佩戴這樣鮮豔色彩又名貴的首飾。

所以如此一見,她下意識就想擡手将那幾枚發簪摘下來。

但她的手在半空懸了片刻,非但沒有取下,反而重新将發簪在發間緊了緊,再對着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了一個發自心底的微笑。

發簪還是時興的款式,色彩鮮豔耀眼。

她還是喜歡發簪,還是喜歡寶石,還是喜歡這些華而不實又昂貴的東西。

喜歡……有什麽錯嗎?

就像虞家确實就是有錢……又有什麽錯嗎?

她還是她,也不再是她。

所以她想帶什麽,便帶什麽。

天色尚早,虞絨絨也确實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推門而出,再向着中閣刑罰堂的方向而去。

此前她為了給寧無量寫一道符,強聚靈氣也還不夠,只得用了上一次做任務時拿到的那株靈草。

雖然那枚符到最後也沒送出去,自己的一片心意也算是喂了狗,但挪用了靈草,自然還是要領罰的。

其實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什麽一定要用自己做任務回來還未上交的那株草,要說的話,那珠簾草雖然難摘了些,卻并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她頭上的一顆寶石都能換三根回來。

但現在她恍惚有點懂了。

別問,問就是那破書的劇情需要,她一個炮灰,行事不需要邏輯。

前世她心神震蕩,忘了此事,後來還被冠以了盜竊之名,任她怎麽解釋,也無人相信。

這次既然記得,當然不能再讓舊事重演。

從弟子居去往刑罰堂,要路過藏書樓,再走過演道堂的那片從來都人聲鼎沸的小廣場。

有中閣弟子聚集在演道堂前的廣場上演道修習,不怎麽成熟的劍意四溢,符意亂飄,還有青衣弟子滿目愁苦地蹲在地上修着自己笨拙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的傀儡,不明白是哪一條镌刻的符線出了差錯,這會兒見到虞絨絨,不由得眼前一亮。

“虞師妹啊,你來得正好,快幫我看看,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名喚杜京墨的青衣少年眼巴巴地堵住了虞絨絨的路:“我已經修了三天了還沒頭緒,救救孩子吧。”

旁邊有人面露異色,心道誰人不知虞絨絨就連進入禦素閣的資格都是花錢買來的,熬了五年才引氣入體,怎麽竟然還有人找她幫忙?

她會嗎?

虞絨絨上一世可能還會對別人的眼光有些敏感,但此時此刻,她對這樣的打量早就沒感覺了。因而在聽到杜京墨的求救後,她很自然地俯身看了一眼那具實在有些破爛的木傀儡,再從對方手裏接過篆刀,大刀闊斧地從傀儡的肩頭到後腰歪歪斜斜地刻了一道。

杜京墨見她幹脆利索的動作,來不及阻止,急掐人中:“師妹,倒也、倒也不必……”

給他本就已經足夠破落的木傀儡雪上加霜了!

而且現在,這個木傀儡裏面有……

一側的幾名弟子發出輕微的兩聲笑,便是不懂符意之人,也能看出那一刀實在胡來,毫無美感,簡直像是在破壞……

如此腹诽未盡,虞絨絨的聲音已經重新響了起來。

“好了。”圓臉少女手起刀落,完全沒有給杜京墨把話說完的機會,再将篆刀倒轉遞了回去。

杜京墨接過刀的時候,木傀儡竟然已經恢複了常态,周身符意流轉通暢,不再愚蠢地扭腰,除了背後那一道實在太過引人矚目之外,也……也挑不出什麽別的毛病。

是真的好了。

不僅好了,杜京墨還能明顯地感覺到,傀儡周身的符意比之前運行地更通暢順滑了幾分。

旁觀的弟子露出了見鬼般的表情,再在虞絨絨臉上掃了一眼,快速轉開視線。

顯然是發現了虞絨絨對他剛才的嗤笑毫無反應,這反而讓人頗有點莫名的惱羞成怒。

杜京墨早就知道虞絨絨有這樣的本事,并不驚奇,只是看着那條實在醜陋的刻痕,他到底還想再抱怨一句什麽,擡頭的時候,卻見到虞絨絨的額頭有細密的汗珠,方才握刀的手也有細微的顫抖。

他這才想起來,面前這位虞師妹在符之一道上,的确眼力和領悟能力都絕佳,奈何道脈不通,只是這樣一道刻痕,恐怕便已經将她這幾日好不容易才攢下的道元消耗一空了。

眼中素來只有自己的木傀儡的少年有些木讷地動了動唇,不由得為自己剛才的些許懊惱而心生愧疚,半天才幹巴巴道:“謝、謝謝師妹。”

“不客氣,還有別的事嗎?”虞絨絨看了一眼自己不太争氣的手,微微皺了一下眉,再耐心問道。

“沒有了。”杜京墨話音才落,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努力找話題道:“欸,你不是去論道臺看你的那位未婚夫了嗎?”

虞絨絨擺了擺手:“不是未婚夫了,退了。”

杜京墨一怔:“什麽退了?”

虞絨絨越過他,繼續向前走去,再回頭神色輕松地一笑:“婚啊。”

杜京墨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愣在原地,就這麽看着虞絨絨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才緩緩重複了一遍:“啊……?退……退婚了?”

他面前的破爛木傀儡的胸膛裏,突然響起來了一個極清朗悅耳,卻帶着些許疲憊和懶洋洋的男聲:“嗯?你剛剛在和誰說話?誰退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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