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虞絨絨不是沒有發現,木傀儡的身上比她上次所見之時,多了一種傳訊降靈的符紋。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她就算有點好奇,也不會開口相問。

自然也就不知道,那道傳訊符紋的另一端,連接的是還在八千裏之外,帶着一衆師弟妹們支援斷山青宗的大師兄傅時畫。

站在刑罰堂面前的時候,虞絨絨到底還是有點緊張。

畢竟前世就是那位刑罰堂的丁堂主将她沉入了不渡湖底的。

她做了好幾次心理準備,才踏入了刑罰堂的大門。

有翻過卷軸的無數沙沙作響,刑罰自然從來不是說罰便罰,這裏的無數執事與決意入堂的弟子們都在夜以繼日地學習着禦素閣的門規,以及過去所有量刑的案卷,其中當然也包括許多凡俗世界的律法條例。

據說刑罰堂這位丁堂主原本不過堪堪煉氣,在堂中的工作是抄錄案卷,如此埋首一抄,不知年歲幾何,再擡首竟然已經須臾百年。枯榮白發的他從案前起身之時,道脈通明,紫府元嬰已然大圓滿,差一步便是化神。

于是白發落盡,再有滿頭黑發新生,重回盛年,是以刑開路,以法入道。

這樣的人,自然一絲不茍,嚴苛平直肅然至極,不光是虞絨絨怕他,整個禦素閣上下,便是閣主也要敬他三分。

虞絨絨左右環顧,稍微松了一口氣,顯然丁堂主事務繁忙,并不會時刻都在堂內。

見有人入內,前來相迎的,是一位面帶微笑,讓人見之好似如沐春風的漂亮師姐。

可惜全禦素閣上下都知道這位刑罰堂的大師姐葉紅詩笑得越美,下手越狠,表情越溫柔,心情越是糟糕。尤其葉師姐一手戒鞭使得出神入化,上一個犯了戒規還死不悔改的弟子被她綁在刑罰堂前的門柱上,抽了個七零八落,險些把對方的道脈都給抽沒了,堪稱一戰成名。

此後,整個禦素閣沒有人敢再在葉紅詩面前頂風作案。

虞絨絨自然也不敢大意,正色行禮:“見過葉師姐。”

“我還以為虞師妹好歹會哭一哭,也或者會回趟元滄郡,卻唯獨沒想到會在我這裏見到你。”葉紅詩不知虞絨絨已經在腦內過了一遍她的成名之戰,自認露出了一個十分和善溫柔的笑容:“來我這裏,從來都只有一件事。不知虞師妹做了什麽事情,要來領罰呀?”

顯然是已經知道了方才論道臺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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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絨絨自動忽略了她的前半句話,看到葉師姐笑得這麽和善,心底的慎重再多幾分,不敢多說,只從懷裏掏出一株耷拉着葉子,已然蔫蔫的靈草:“元滄郡确實是要回一趟的,但罰也是要領的。”

葉紅詩接過靈草,在指間轉了轉,再看向虞絨絨,似笑非笑道:“以你的道脈,承受不了這株珠簾草的靈氣。你做什麽了?”

“畫符。”虞絨絨看到她的笑容,本能地感到了害怕,只敢如實平直道。

葉紅詩沒有接話,而是微微挑眉看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禦素閣總共就那麽大,外閣與中閣加起來林林總總有上萬弟子,聽起來好似人數不少,但刑罰堂的第一堂課便是要記住所有同門。而葉紅詩作為刑罰堂大師姐,不僅對每位弟子都了如指掌,還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的事情。

俗稱八卦。

又或者說,中閣和外閣的八卦……頭子。

所以她早就知道,這位本應在準備中閣小考,以期從外閣進內閣修行的師妹虞絨絨,在聽說那場小樓論道會有一位寧姓的瓊竹派小真人來的時候,便将自己悶在了房間裏,畫了三天三夜的符。

畫符是為了什麽,自然不言而喻。想來畫的或許不是聚靈符,就是平安符,這倆符的名字聽起來普通,實則起筆極其勞神費力,便是一筆掏空道元也是正常。

葉紅詩本想着,既然符沒有送出去,又被當衆如此退婚,十多歲的小姑娘再怎麽也會有幾分委屈。如果與她提及,她自然也要不太熟練地安慰幾句,挪用珠簾草的事情,看在某個人的面子上,也不是不可以在規則內稍微通融從輕一二。

結果等了半天,虞絨絨說了那兩個字以後,竟然半點沒有想要多說的意思。

葉紅詩實在沒忍住,再放柔了點表情,努力想引她多說兩句:“就……畫符?畫什麽符要這麽多靈氣?”

虞絨絨被她這樣反問,再偷偷看她神色,心中緊張再添三分,認真點頭,恭恭敬敬行禮道:“不敢欺瞞葉師姐,确實就只是畫符而已,還請葉師姐量刑。”

葉紅詩将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她真就那麽可怕?

“按禦素門規,任務得來之物需上報後,再按功勳點領取酬勞。挪而不告,應領刑三鞭。念你初犯,又自首認錯,态度良好,鞭刑可免,但需三倍補回原物,也就是三株珠簾草。”葉紅詩不再勉強,幹脆如常量刑,然後再一轉折:“中閣小考也還有一個月,來回一趟赤望丘綽綽有餘,你可有異議?”

她這樣說,虞絨絨終于松了口氣,再禮後起身:“沒有。”

葉紅詩于是掏出一塊任務木牌,再曲指一點,木牌上頓時有了一道符意:“那麽,伫候佳音,還請虞師妹切勿逞強哦。”

再頓了頓,葉紅詩到底還是補充了一句:“瓊竹派那位燕夫人……霸道起來,是真的不講理,師妹多加小心。”

虞絨絨接過木牌,輸入一道道元,木牌微微一亮,這就算是接受這份任務的意思。

她對對方的提醒十分感激,在心底暗自記下,不再多言,向着葉紅詩一禮,再轉身走到刑罰堂門口的時候,卻突然頓了頓腳步。

葉紅詩本以為她還有話要說,卻見身形微胖的可愛師妹側臉看向某處,眉目舒展,突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再順着她的目光去看——

原是主刑罰,殺伐之氣極重的刑罰堂的門前臺階下,青石地板間隙中,不知何時長出來了一朵鵝黃色的野花。

……

三株珠簾草其實并不多麽珍貴,畢竟真正珍貴的東西,也不是虞絨絨這種外閣弟子的任務裏所能觸碰到的。

如果虞絨絨想,她發簪上的任意一顆寶石都可以拿下來去換個十株八株來,但既然拿了刑罰堂的牌子,就自然不能這麽敷衍湊數。

這木牌當然是特質的,尋常木頭承載不了這般符意。而葉紅詩畫下的這道符一是定位追蹤作用,雖然并不十分精準,只能泛泛指出一個範圍,但若是弟子在任務之時遇險,有一個方向和範圍總會好馳援許多。

當然,與此同時,拿了木牌,自然也必須要去指定的位置一遭,木牌上的符意會記錄下來,镌刻的符紋光芒也會随之而變,這樣才算是完成了任務,以免弟子投機取巧。

就比如現在,她的木牌正面是符紋,背面則是地名,上書【赤望丘】,正是距離禦素閣最近的,出産珠簾草的地方。

二來則是進出禦素閣的“鑰匙”。

禦素閣號稱方圓三千裏仙域,這裏的三千裏其實指的是禦素閣所在的整個天虞山系,而禦素閣所在的十八峰錯落其中,再以護閣大陣與其他一衆陣法遮蔽,以免凡人誤入其中。大部分還未合道境的外閣與中閣弟子出入其中,需随身攜帶木牌,陣門才能得以開啓,否則恐難尋回閣之路。

珠簾草要取,但在此之前,她還需要再回一趟元滄郡的家裏。

一是為了退婚這事,說什麽還是要告知家裏一聲,而且她總覺得婚書放在家裏有些不安全,萬一那位燕夫人非要強取,也實在太給家裏添亂。

二則是為了葉紅詩剛才提到的,一個月之後的中閣小考。

其中,後者比前者顯而易見要重要很多。

這關乎着她今後的修行之路。

是的,雖然所有人都覺得虞絨絨道脈凝滞,甚至前世虞絨絨在生命的盡頭時,也才摸到了築基的邊,因而被無數人看做平平無奇……甚至是胖胖無奇。

但虞絨絨始終覺得,既然能摸到,就代表,或許還能摸到更高。

所以她還是想,再試一試。

再試一試的關鍵,自然是要先從外閣進中閣。

前世她算是順利地進了,本不應有太多擔憂,畢竟再來一回,也算是某種程度上提前知道了考題。

但她有種奇特的直覺,又或者說,這種直覺來自于葉紅詩師姐的那句提醒,也來自于她對看到那位燕夫人第一眼時便能感覺到的本能不喜。

——她隐約覺得,這一次或許并不會那麽簡單。

總之,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得不更慎重幾分。

她的思緒更飄遠了一點。

記憶裏,前世她進了中閣後的六七年,好像一直在藏書樓裏讀書與抄錄快要殘破的古舊孤本。

原因也很簡單,整個中閣都只有她一個人的修為難以寸進,再加上諸位同門明裏暗裏的排擠,總之最後,這無人問津的無趣苦差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時間的話,之後她也要去藏書樓看看,雖然回憶起來,那是一段并不特別心情舒暢的記憶,但不得不說,與書為伴的時候,她還是度過了許多忘卻世俗的寧谧時光。

虞絨絨收斂思緒,走到外閣樞紐處,在其他弟子顯然有些異樣的目光中,坦然付了三塊下品靈石:“去東山門外。”

對方收了靈石,遞出通行木牌,欲言又止片刻,到底還是問了一句:“師妹,那些傳言……可是真的?”

虞絨絨看向面前還長者幾顆青春痘的少年:“什麽傳言?”

“說……說你被退婚了。”那少年顯然臉皮極薄,分明傳言要難聽很多,但他說了這幾個字後便有點臉紅:“不是我想妄議師妹私事,只是、只是……其實咱們禦素閣外閣八千弟子,也未嘗沒有其他青年才俊。我聽說過師妹你性子好,有些……有些擔心你受欺負。你不要去聽那些難聽的話,也不要太、太傷心……”

他十分不娴熟,結結巴巴地安慰着,說到最後,甚至不好意思擡頭看虞絨絨的臉。

虞絨絨卻愣了愣,頓住腳步,重新仔細地看了低着頭的這位師兄一眼,再看到了他胸前的輪值木牌上寫着“談光霁”三個字。

是陌生的名字,但她确定,就算是前世,她每次上下山,也應當遇見過這位談師兄數次。

她不由得有些感慨,心道自己前世怎麽耳中只聽到了那許多的嘲笑與奚落,卻從未駐足聽過這些安慰呢。

“謝謝談師兄。”虞絨絨認真道謝:“不過,我不傷心。”

談光霁一愣。

再擡頭,便見虞絨絨已經旋身上了去往東山門的吊索滑行長軌,一滑而下。

風聲鶴鳴一并傳入耳中,連接山巅與東山門的這條吊索據說價值連城,是從極北的霜白域雪峰之巅,采了百棵冰雲古木的樹皮,浸泡搓揉了許久制成,堅韌無比,刀劍難斷,再加上周遭這許多道元石與符意的滋養,早已與整個天虞山融為一體,這才能數百年如一日地承載這上下山的外閣弟子所乘坐的滑藍。

但虞絨絨坐在滑藍上,看着腳下雲霧缥缈的山谷深淵,随着她順索而下而逐漸出現在視線中的東山山門,腦中卻出現了一個自己此前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是誰在這裏搭了這樣一條吊索?

如此筆直,順滑,而又飽滿地附着在上面的符意,又是誰的手筆?

如果……是同一個人做的,那這個人的修為,到底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她腦中短暫地出現了那位已經元嬰上境的燕夫人,又想到了前世将她沉湖時已經化神的丁堂主,再回憶起了自己在每一年的禦素閣年終大會上能遙遙望一眼的閣主。

他們……能做到嗎?

滑籃落地,虞絨絨猛地回過神,起身後再回頭看了一眼吊索,這才出了山門。

出了山門不見山,而是已經踏進了高淵郡。

從高淵郡雇車前往元滄郡,若是用尋常車馬,恐怕要兩天兩夜。但天虞山腳下的整個入仙域都屬于禦素閣的轄區,此書的車馬,自然是靈馬,腳程也比普通的馬要快出許多,只用不到半日。

只是費用當然也多出好幾倍。

但對于元滄郡虞家長女虞絨絨來說,最與生俱來,也是最娴熟的事情,就是花錢。

最快最矯健的靈馬,最華貴最舒适的馬車,驿站好不容易抓住一個無論從什麽方面來說看起來都很土大款的金主,笑眯眯就要順勢要送上技術最好最俊俏的馬車夫時,虞絨絨開口打斷婉拒道:“這就不必了。”

靈馬識路,虞絨絨駕車走上官道,疾行數裏後,四顧無人,這才重新從馬車廂裏出來,站在車頭上,再從懷裏取出了一小沓銀票。

銀票雖薄,看似沒幾張,但上面數字卻委實不小,但虞絨絨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顯然這樣對于尋常百姓難以想象的數字,對她來說,就真的只是數字而已。

她的食指中指随便夾起了其中一張銀票,就這樣迎風站在車頭,将銀票向着空中擲去。

風将她的頭發向後吹開,薄薄一張銀票,自然也應該随風而去。

但銀票懸空停在了圓臉少女面前,上面的字樣突地有了某種奇特的色澤流轉,好似有人執筆在那些字樣上再勾畫描繪了一遍,只是手法有些斷斷續續,于是畫出來的紋路便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財可開路,請借一道。”虞絨絨擡手,單指點在那張邊角隐約有了灼燒痕跡的銀票上,朗聲道:“我留買路錢,請往元滄郡。”

靈馬載車繼續向前,躍起再落地時,路已不是之前的路,而路的一側,已經有了寫着“虞府”二字的古樸牌匾。

……

以錢開路,以財借道,如此手筆,縱觀天下,也沒有幾個人舍得。

又或者說,就算有這筆錢,也未必有這種哪怕是随意回趟家,都要揮金如土地開一路的手筆。

這邊元滄郡有人輕飄飄揮出一張銀票,留了買路錢。

說巧不巧,距離元滄郡的九萬裏外,也有兩根漂亮白皙指骨修長的手指慢悠悠夾出了一疊銀票,在半空輕輕一揮,便要借道回禦素閣。

“大師兄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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