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虞絨絨瞠目結舌地看了過去。
雖然她隐約記得自己在登上雲梯的時候,确實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耿班師的身影,但她某種程度上只當做是對方恰好在這裏圍觀,又或者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錯覺,下意識忽略……亦或者說忘了這件事。
此時此刻,乍一見到耿班師,虞絨絨不由得一個激靈。
比較難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一定要說的話,大約就是自己剛入蒙學的時候,有了一位不怎麽和藹、很喜歡吹胡子瞪眼的師父。
……等到好不容易越了級,努努力力考了個好成績,興沖沖推開了教室的門,想要大展宏圖大戰一場的時候,發現裏面和自己打招呼的,依然是那位不怎麽和藹、很喜歡吹胡子瞪眼的師父!
一時之間,很難不讓人産生一種“我努力了這麽久,努力回了原點”的奇特感覺。
虞絨絨和耿驚花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雖然知道可能性或許也不是很大,但她還是猶猶豫豫地試探道:“您是……耿班師的孿生兄弟嗎?”
耿驚花眉毛微抖,山羊胡略顫,很是沉默地盯着虞絨絨看了一會兒:“你覺得呢?”
這聲音稱得上是過分耳熟了,熟悉到虞絨絨還想再負隅頑抗也不太可能。
外閣多年師徒關系,再加上虞丸丸的三十萬靈石,足以讓虞絨絨不見外地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耿驚花對面,欲言又止。
耿驚花吹胡子瞪眼,很是不滿道:“你的表情未免太過豐富了點,就算我想裝作認為是驚喜也很難。”
虞絨絨羞赧一笑:“怕是喜的成分要稍少一點。”
耿驚花噎了片刻,惱怒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有時候,有些話,藏在自己肚子裏就好,倒也不必這麽巨細無遺地說出來。”
虞絨絨到底忍不住,嘆了口氣:“真的是您嗎?……必須是您嗎?”
“嗯哼。”耿驚花用鼻子哼出一聲:“有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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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确實有一個。”虞絨絨想了想,認真問道:“您救過我的命了嗎?”
當時在外閣學舍後的小樹林裏,耿班師曾經神神叨叨地斥責了虞丸丸的塞錢行為,然後罵罵咧咧地表示收了錢會辦事,比如保她一條小命。
而之所以問這個問題,當然是因為虞絨絨仔細複盤過了自己在雲梯天雷之下,接近昏迷時所發生的事情,然後總覺得其中還差了十分重要的一環。
耿驚花輕輕挑眉:“你猜?”
虞絨絨盯着耿驚花看了片刻,小老頭子依然是那張山羊胡稀疏的臉,卻罕見地換了一件微舊卻足夠幹淨的道服,臉上雖然寫滿了不以為意,但臉上的皺紋卻比往日少了些,清淡了些,顯然實則心情極好。
有些問題,問是一回事,是否真的知道答案,是另一回事。
問是為了讓對方知道承這份情而未忘,問完這個話題就已經可以結束。
所以虞絨絨重新笑了起來,再從椅子上起身,旋即俯身跪地,正兒八經地在耿驚花面前行了最隆重的拜師禮:“師尊在上,弟子虞絨絨叩見師尊。”
耿驚花看了她的後腦勺片刻,目光沉沉,如此許久,才突然道:“錯了。”
虞絨絨不明所以地擡起頭:“哪裏錯了?”
“雖然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你都要待在我身邊和我學符,但你的師父不是我。”耿驚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按照輩分算,你該喊我一聲七師伯。”
虞絨絨很是驚訝,卻也并不覺得自己在地上趴伏許久有什麽問題,畢竟對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本來就是她的班師,只下意識東張西望一番,四顧無人,這才問道:“那我的師父究竟是……?”
“總之不是我。我只負責教你。也先別問我到底是誰,你總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耿驚花站起身來,也不讓她起身,就這麽在她周圍繞了兩圈,然後恨聲道:“第一件事,就是讓傅時畫那個臭小子把他的劍取出來,不然成何體統!像什麽樣子!難道我帶着你學習的時候,還要再多一個累贅嗎!”
這話未免有些神神叨叨,虞絨絨想問,又覺得此處畢竟是小樓,自己的師父便是脾氣古怪些,神秘些,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合理之處。
不過,她雖然不太理解“成何體統”和“像什麽樣子”在這個語境下的具體含義,但總覺得好像有哪裏怪怪的。
虞絨絨細品了片刻,突然福至心靈道:“您是想表達我本身就是個累贅吧?”
“忘了我剛才和你說的話了嗎?”耿驚花沒想到她竟然會把這句話單獨跳出來說,很是瞪了她一眼。
虞絨絨沉默片刻:“您剛才實在是說了很多句,我很難揣摩究竟是哪一句。”
耿驚花恨鐵不成鋼又高深莫測地重複了一遍:“有時候,有些話,藏在自己肚子裏就好,倒也不必這麽巨細無遺地說出來。”
——很難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把高深與嫌棄這兩種氣質糅合得這麽天衣無縫。
但總之,虞絨絨雖然還有很多話憋在心裏想說想問,這句話還是成功地讓她暫時閉了嘴。
耿驚花繞着她轉了足足五圈,終于停住了腳步:“道脈通了的感覺怎麽樣?”
虞絨絨眼神微亮:“是真的通了嗎?”
“真的不能更真。”耿驚花負手而立:“如果雲梯的天雷,二狗的羽毛,淵兮劍和老夫……都不能讓你道脈貫通的話,這天下恐怕所有道脈凝滞的人都可以歇了修道的心。”
他在某個涉及自己的地方含糊帶過,虞絨絨似是明白了什麽,記在心底,也不多問,只繼續道:“那我是真的可以修行了,對嗎?”
耿驚花“嗯”了一聲:“沒錯,事不宜遲,起來吧,你去收拾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出發。”
虞絨絨也沒想到會這麽快,她從地上站起來,問道:“明天就出發……去哪兒?”
“去一些該去的地方,畫萬道符之前需得先見萬道符,其他東西可以閉門造車,符卻不行。當然,還有一些本來不用去,但看來還是不得不走一遭的地方。”耿驚花的表情逐漸變得有些痛心疾首:“你的道脈雖然好不容易通了,但怎麽……還漏風啊!”
虞絨絨愣了愣,下意識便在新生的道脈裏走了一遭道元,然而她從未見過正常的道元是怎樣,此刻道元前行雖然蜿蜒曲折,卻到底比之前能多行許久,她欣喜還來不及,哪裏還能發現有什麽別的問題?
“小事一樁,不過是得補一補,好好兒地補一補。補好了恐怕淵兮才肯出來。”耿驚花絮絮叨叨道,再嘆了口氣:“只不過,少不得還得帶上傅時畫,煩死了。”
虞絨絨好奇極了,開始按照自己好奇的順序發問:“原來您竟然也是符修嗎?我此前聽說這世間已經許久都沒有大符師了,是真的嗎?”
“你面前就有一個大符師,沒錯,說的就是我。”耿驚花微微挑眉:“而我,即将把你培養成許久都沒有了之後的第一個大符師。”
虞絨絨心中驚濤駭浪,以大符師的珍稀和珍貴程度,很難想象如此形象的耿老頭居然也是其中一員,甚至還用如此篤定與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對她的培養目标。
虞絨絨心底難免很是激動了一番,憧憬了一番,再好奇道:“七師伯是與大師兄有什麽過節嗎?”
這是她拜師以來,第一次喊出“七師伯”這三個字,耿驚花顯然很是愣了愣,眼神有些微頓,心情倏而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他揮揮手,大度道:“只是對他們這些劍修有些意見罷了,尤其這個狗小子天生道脈,破境如喝水,實在讓人很難喜歡起來。”
虞絨絨倒吸一口冷氣:“天生道脈竟在我身邊?”
耿驚花有些垂憐地看着她:“是的,就在你身邊。不過你也不要太傷心,畢竟在小樓裏,古往今來,天生道脈一抓一大把,實在不怎麽稀罕。反而是像你這樣逆天而行,硬生生劈開了道脈的,加上你,卻總共也只有兩個人。”
虞絨絨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為哪件事而震驚,還想要再問,耿驚花卻已經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快去收拾行李吧,明天一早我們可就要出發了。”
頓了頓,他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扔了樣東西過來:“拜師自然要有見面禮,這個送你了。”
虞絨絨有些手忙腳亂地接住,還沒來得及看是什麽,周遭場景便倏而變幻。
她又回到了小樓門內,入目便是小樓內裏四壁,四壁成半抱弧形,穹頂極高,其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書,而書與書之間,還緊密巧妙地排列着一些詭妙的線。
——有些是符線,有些仿佛一段凝固的曲聲,有些顯然是劍意,還有些則是一段墨意筆鋒,以及另外一些她看不太懂的東西,像是刻痕,又或是某些其他難以形容的痕跡。
她的目光下意識随着那些線移動,然後倏而感受到了一陣眩暈,仿佛有太多的符意在一瞬間湧入了她的腦中,幾乎要将她徹底撐開。
“不要連續看那些線。”傅時畫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想學什麽,就去尋某一種線,神識沉入其中,自然可以窺得其中神妙。”
虞絨絨聽懂了,很是震驚于此等手段,有些躍躍欲試地想要試試看,目光卻先落在了傅時畫身上,又想起了方才耿老頭所說的天生道脈,于是目光裏就多了幾分驚奇和打量。
傅時畫敏銳地感覺到了她眼神裏的意思:“為什麽你看我的樣子,像是你第一次見到二狗罵髒話的時候?”
虞絨絨對他的這個形容很是震驚:“你怎麽連這種細節都記得?你們天生道脈是在各個方面都迥異于常人嗎?”
青衣少年于是懂了虞絨絨方才目光的由來,沉穩道:“也沒什麽稀奇的,小樓裏最不值錢的就是天生道脈。”
虞絨絨:“……”
原來過去好似只在傳說中存在的天生道脈,是可以和不值錢連用的。
她決定不再自讨沒趣地繼續聊下去,打算換個話題,傅時畫的目光卻落在了她的手裏:“嗯?這是七師叔給你的見面禮?”
她這才突然想起來這件事,低頭去看。
卻見自己雙手捧着一只漂亮的木色小舟,舟身暖粉,看起來夢幻精致又漂亮,仿佛是某位木匠懷着無限溫柔雕刻給自己女兒的禮物,又像是某位甜美少女笑盈盈一筆一筆刷出來的色彩。
小舟自然不是什麽普普通通的小木舟。
而是一艘劍舟。
一艘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粉色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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