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15)
過是一個白面饅頭,有什麽資格與人争命?”
原醇玉嘴上這麽說着臉上啪嗒啪嗒掉眼淚,掉得越發密集,兩條小河似的往下淌。
燕容擦了一把,小河源源不斷,遂作罷。
原醇玉說,想有個人為他哭。他總是想要別人為他哭,自己卻從不為自己哭一回。即便小時候被燕容打得鼻青臉腫,也沒為自己掉過眼淚。
原醇玉終于自己把自己弄哭了,燕容把人摟了,看原醇玉在他懷裏痛哭流涕,哭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他早該在那時候就這麽哭一回的,在他随随便便把白面饅頭捏沒有了的那個時候,他忙着争命,沒空哭。花争弦說那個時候的原醇玉冷靜到近乎殘忍,他的手藏在袖子裏面抖如篩糠,臉上鎮定地谄媚,央求他替他保守秘密。
事情過去那麽久,原醇玉磕傻了腦袋,終于想起來補上那一回哭,縮在燕容懷裏哭得直打嗝。
“你就哭吧,趁着想起來多哭會兒,再沒白面饅頭給你捏了。”燕容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兒,“行麽,往後你好我好,都好。”
好不容易哭累了睡着了,抱到床上安靜了,燕容感受着天地靈氣踱步轉圈,在遼闊的天宇間發出悠悠一聲長嘆。
燕容這般耐心,結果被原醇玉哭得亂了心神。
可燕容現在替原醇玉做着一個雲尾峰的長老,再不能閉關閉到忘卻一切,也不能拍拍屁股下山游蕩,從山腳下走到天涯海角。
燕容交待完事情,在山下晃蕩了一會兒,準備回峰。
一群修士浩浩蕩蕩從燕容眼前略過,挨家挨戶找一個魔修。
那魔修受了傷,被燕容循着味找着,竟是熟人。年輕有資本,才被他打得差些一命嗚呼,這會兒就活蹦亂跳被修士們滿地追殺了。
燕容蹲在一棵參天大樹上俯瞰,看殷稚給自己包紮傷口,冷不丁飄下一句:“亡命的滋味不好受吧?”
對方擡起頭瞪他:“若不是你們這些閑得慌的修士,我用得着如此憋屈?”
“所以啊年輕人,勸你還是別修魔了,沒前途。”
“前途會有的。”殷稚昂起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燕容反倒笑:“你說得不錯。正魔争了這麽久,可永遠無法将對方徹底清除,永遠争不出個唯一的贏家。”
殷稚奇怪地瞧着他。
燕容道:“替我同你父親說說吧,魔界若是有心言和,或可與六界同等。”
“我父親被你害得元氣大傷現在還沒緩過氣來呢。”殷稚嘀咕着,忽而沖他道,“你真真是個神仙!”
燕容苦笑。他知道殷稚道意思。他能動用仙法将魔君打回魔界沉睡,卻無論如何不能殺死魔子殷稚。
那日魔君替他兒子殷稚與他交戰時,對燕容道:“你殺了那麽多魔,就該料到有這一天。那十竹山莊的小子殺了我兒子,更該死千千萬萬遍。我終于等到我兒輪回,我兒還是這麽讓他的父親驕傲,還親手報了自己的仇。這一世,為父給他強健的身體,無盡的生命,讓他能在世上為所欲為,你若殺他,”
“我能為我兒子出兵六界,你能麽?仙君,你能違反天條麽?”
燕容回答:“能。”
可最後劍卻停在殷稚心口一寸的地方,無法再前進一分。
他果真是個神仙,即便輪回轉世,也無法殺死凡人。
幫他的那人不在,他竟寸步難行。
燕容逗留不久,惦記着峰內的事情和人,早早回了峰。
處理完事情,回去看人。
人睡得不安恬,做着噩夢,蜷成一團,燕容以術法安撫,平靜下來。
原醇玉自從醒來就沒了記憶,燕容把這大長老當小孩子養在屋內,日日須得看護。不記事的原醇玉完全回複小時候的頑性,倒也天真可愛。只是近來漸漸有過去無所依靠的記憶冒出來,越發需要安撫,還老愛抓着人不放。
“那些事都記起來了,師父撿回你以後的事怎麽就記不起來呢?”燕容撐着頭在床邊瞅他,“你忘得這麽幹淨,莫非指望我替你記着?我記不住,我哪有你那記性。”
燕容管不住自己的記性。
好多年了,沒點長進。
燕容忽然想起原醇玉蹲鎖魔塔的時候,他去看望,原醇玉拉着他追憶往昔,還被重生臺唬得掉了眼淚。
原醇玉還說:“你記性這麽差,若是我把什麽都忘了,你又什麽都不記得,過去那些事不就像被遺棄了似的麽。”
原醇玉那時候估計吓得神志不清了,他抵着燕容的前額,把呼吸全吐在他臉上,竟說:“如果我忘了,你替我記着。”
可原醇玉自己也說燕容記性差,轉眼又讓他記事。
燕容想,反正那時又沒有答應。
想了片刻,翻了紙筆出來。
燕容開始記錄了。
雖然那時沒有答應,但燕容依稀記得在別的什麽時候,他答應過原醇玉一句“若能上天入地了,不要忘了我。”之類的話。
燕容依稀覺得自己還答應過原醇玉什麽,想半天沒想起來。
倒是想起自己以前也記錄過一段時間。閑來無事翻箱倒櫃,還真找出了那本簿子。他将這簿子塵封了許久,如今拿出來卻幹淨如新。
簿子上有翻過的痕跡,其中一頁還流下了一個手指印。
燕容捏着簿子瞄了眼原醇玉,心道好小子,偷着看也不打聲招呼。
便随手記下:
「家養原醇玉,要小心其偷看。」
燕容記得很慢,簿子還是一頁一頁變厚了。
「原醇玉其人,腦子裏空了大半,三寸不爛之舌倒是依舊,說得院裏的小妖跑來找我告饒。」
「帶他下了趟山,立刻跑得沒影兒。他這麽愛熱鬧,一個人是寂寞了些,好在有這些妖精獸物替我陪他。」
「不慎讓他單獨跑了出去,差點露陷,竟不告訴我是如何解開結界的,趁機略施懲罰,叫他掃了後院。」
「不知又想起了什麽,怕得卷作一團,他是這麽膽小的?」
“停筆停筆,這事怎麽能記下來!”一只手按住了筆杆,“這要傳出去我還怎麽做長老?”
那手捏着筆杆在紙上寫:
「沒有想到,本道不過失憶了一會兒,燕容其人變得如此狡猾,占了我的山,叫我掃後院,還在紙上說我壞話。」
落款:「真人原大長老到此一游。」
燕容一轉頭,見握筆弄亂他簿子的這人,眉間笑意,狡黠依舊。
“方才想起什麽了?”燕容抱臂問他。
“沒想起什麽,只是想到你說要走,覺得挺怕的。”原醇玉擱下筆,“你不是說要成仙麽,怎麽沒走?還津津有味地做起了雲尾峰的大長老。”
燕容道:“你好不容易做到長老的位置上,若我不幫你,一下讓別人接了你的班,你不會又哭鼻子吧?”
“你別總惦記着我哭鼻子!”原醇玉面上赧然,又問,“那你還走嗎?”
“不走。”
“不成仙了?不想上天入地了?”
“想啊。”燕容看着原醇玉的神情變了又變,笑道,“不過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以前好像答應過……要陪你輪回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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