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如今的北疆軍官的問題,情形可以說是如同洪水般急切。

且不說他們對匈奴打仗時的戰績大不如以往,往常是十勝九負,如今是五五開。

便是軍紀就足夠一塌糊塗,讓人頭疼了。

據報上來的消息所言,幾乎三天兩頭都有人尋釁滋事,打架鬥毆。

将領便是處罰得再嚴苛,也沒有多少人聽從。

那些人說,他們是平南侯一手帶出來的将士,自入伍就跟着平南侯南征北戰。如今侯爺與世子含冤而終,死的那樣凄慘,若朝廷不給他們一個公道,他們誰的話,都不聽,都不信。

可以說,北面的軍情,便是一個燙手山芋,任誰沾上都是一身腥,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将北面房交給他,不知是謝維生的主意,還是……其他人的主意。

而且,方才謝維生的話,很值得深思。

女婿。

衛景朝是誰的準女婿?聖上嗎?

不,聖上雖有意将洛神公主許給他,但早已被他拒絕,他們的婚事根本沒有成型過,所以根本稱不上什麽女婿。

自出生至今,他只有過一個未婚妻,便是沈柔。

也唯有一個岳父,是平南侯。

謝維生的意思是,如今平南侯府全家伏誅,沈氏沒有半個族人能夠接管軍務。

而他作為平南侯的女婿,唯一的後人,是最名正言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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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他去處理北疆軍務,天然就能讓北疆官兵信服。

可謝維生沒說的是,要達到這個目的,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沈柔活着。

不僅要活着,還要他繼續承認,沈家女,是他的未婚妻。

他會娶她為妻,會繼續履行諾言。

衛景朝手指敲着眼前的欄杆,冷笑一聲。

這背後之人,是鐵了心将他與平南侯綁在一條船上,甚至不惜用北疆數十萬官兵做籌碼。

真是下了血本。

可惜他不可能上這個套。

問題總有解決的法子。

為此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可就太不值了。

————————————

沈柔在夕照園裏待了一整日,除了吃飯,便一直坐在窗下看書。

眼瞅着紅日西沉,她放下看了一半的書,側目囑咐踏歌:“讓廚下備飯吧。”

踏歌看看天色,有些猶豫:“姑娘,才申時三刻。”

哪有人這麽早就用晚膳的。

沈柔嘆了口氣,溫聲道:“侯爺申正下值,從樞密院騎馬回來,不過一刻鐘,現在備飯,時間剛剛好。”

踏歌心下算了時間,道:“還是姑娘想的周到。”

沈柔道:“小事罷了。”

踏歌一直是衛景朝的侍女,不曾做過管家娘子,對管家理事一概不懂。

可沈柔不一樣。她自小便是被當做侯門主母教養的,一個家,一個院,什麽時辰該幹什麽事兒,一個月花多少錢,一年有多少出息,她一清二楚,了然于心。

只是,這本事,終究是無用了。

她終此一生,都沒有機會給人當正妻,做管家夫人。

前半生學的所有本領,都再無用處。

如今,她在衛景朝跟前用到的,全是在君意樓短短八天裏,學來的東西。

她看向踏歌,終是嘆口氣,溫和道:“踏歌姐姐,在鹿鳴苑裏頭,你是最得侯爺信重的侍女,以後便不僅要侍奉主子,還得料理起來苑內大大小小的事務,免不得多操心。”

踏歌頓了一下,點頭稱是。

她原沒想着這些。

以往住在侯府,總有管家理事,她想要吃什麽用什麽,只與管事的人說一聲,其他人都會備好,用不着操心。

可現在既搬出來了,她也的确是該擔起責任。

總不能事事讓侯爺自己操心。

也不能将權柄交給別人。

侯爺最信任的侍女,只能是她。

踏歌心裏沒底,不免看向沈柔:“還請姑娘教我。”

沈柔沒應,只道:“姐姐聰明伶俐,肯定能很快上手。”

踏歌一頓,很快明白過來,低聲道:“是我為難姑娘了。”

不是沈柔不肯教,而是衛景朝的話,言猶在耳。

她既不是他的妻,又不是她的妾,哪裏有資格管他家裏的事兒。

方才的話,其實已是僭越。

但念着與踏歌的情分,不忍她被苛責,才多嘴幾句。

若再日日指手畫腳,插手他家裏的內務,便是不知好歹,不識身份,平白惹衛景朝不快。

思及此,沈柔心下有些郁悶,站起身道:“我去園子裏走走。”

踏歌随手召來一個小丫鬟,囑咐道:“去安排廚上備晚膳。”

随即,連忙跟上沈柔的腳步,解釋道:“鹿鳴苑九曲回廊,格局繁複,我陪姑娘走走。”

兩人走了沒多久,繞過一段回廊。

沈柔腳步倏然一停,問:“隔壁是什麽地方?”

她似乎,從假山上瞧見了一個,不該出現的身影。

踏歌納悶道:“那是弘親王的別苑,怎麽了?”

弘親王府的別苑……

剛才那個在假山上一閃而過的身影,果然是孟允章。

沈柔頓時臉色煞白,腳步打顫。

第一反應便是,莫非劉媽媽沒能扛過弘親王府的質問,将她的去向供了出來,孟允章特意來堵她來了。

否則,那麽大個京城,弘親王的別苑無數,怎麽就偏偏挑了這個?

她雙腿發軟,擡手扶住一旁的梧桐樹幹,才能穩住身形。

踏歌連忙扶住她,“姑娘,怎麽了?”

沈柔只道:“扶我回去。”

她的靈魂,現在分成了兩半。

一半是無盡的恐慌,揣測着孟允章的動向,畏懼着若是自己被孟允章帶走,得知被自己哄騙的孟允章,會多麽憤怒,自己又會死得多麽凄慘。

另一半,則是格外的清醒。清醒地知道,孟允章不敢得罪衛景朝,只要衛景朝願意留下她,她就是安全的,就不會死。

她得讓衛景朝護着她。

不管是用什麽手段。

哪怕是給他做個粗使丫頭,給他洗腳,給他梳頭。

都行。

踏歌連忙扶着沈柔朝夕照園的方向走。

沈柔卻忽然道:“送我去廚房。”

踏歌憂心忡忡看着她,只是看她神态慌張,神色難看,亦不敢多問,只按她說的,扶着她進了廚房。

到廚房內,沈柔看着衆人的忙碌的身影,略略定神。

她對廚娘們道:“給我準備食材,要茯苓粉、糯米粉、玫瑰粉、白糖、豆沙、黑芝麻。”

廚娘們一聽便笑了:“姑娘若是要做茯苓夾餅,我們都會,不用姑娘下手。姑娘是嬌貴人,哪兒能做這種粗活……”

她們說着這樣的話,眼神裏,卻有着幾分輕蔑。

一個外室罷了,竟敢指使她們。

沈柔讀懂她們眼中意味,臉色一白。

她緩了緩心情,側目對踏歌道:“我在這鹿鳴苑中,竟連個廚娘都不能指使了嗎?”

“侯爺說,讓我可以從廚房中支取東西,竟是騙我的不成?”

踏歌聞言,悚然回神,臉色一冷喝道:“姑娘說話,哪裏容你反駁,還不按姑娘說的辦!”

踏歌是衛景朝身邊最得意的大丫鬟,她生了氣,動了怒,廚娘們半分不敢得罪,連忙賠笑,将沈柔要的東西備好。

踏歌這才柔聲道:“姑娘是要做茯苓夾餅?姑娘做的茯苓夾餅是一絕,侯爺一向喜歡,以前我拿回侯府的,他全都吃了。”

沈柔沒說話。

就是因為知道衛景朝喜歡,所以此時此刻,她只能想出這個法子,去讨好他。

但願有用,但願有用。

沈柔在廚房忙活了半個時辰。

随即,和踏歌一起,帶着做好的餅走回夕照園。

夕照園內,衛景朝已下值歸來,正坐在書案前,左手執黑,右手執白,正與自己對弈。

聽到腳步聲,他撩起眼皮。

冷峻的眉眼帶着三分寒,幾分不耐。

沈柔心肝微顫,強撐着從食盒裏端出盤子,送到他跟前,柔柔道:“侯爺,這是我做的茯苓夾餅,您嘗一嘗?”

衛景朝側目瞥一眼。

沈柔同大多數世家貴女一樣,說起做飯,一竅不通,平日裏十指不沾陽春水,柴米油鹽樣樣不熟。

卻偏偏懂得做幾樣精致點心,能夠拿出去壓場子,不跌高門千金的端莊,不叫人說嘴一句不通俗務,不事中饋。

她做茯苓夾餅的手藝尤為出衆。

每每做出的餅小巧精致,晶瑩剔透,焦而不硬,外酥裏嫩,非外頭可比。

衛景朝以往極愛吃她做的點心。

每每踏歌從平南侯府歸來,都會給他帶上一碟子,言必稱是“沈姑娘親手做的。”

可此刻,吸引他眼光的,卻不是盤子裏精致的糕點。

而是沈柔放在盤沿上的手指。

她的手很好看。

細膩柔嫩,白皙纖長,勻稱飽滿,十個手指的顏色都是瑩潤粉嫩的,泛着光澤。

所以,如今那纖細柔嫩的手指上,兩片被生生折斷的指甲,便格外顯眼。

他微微蹙眉,不悅道::“手怎麽回事兒?”

沈柔低頭,這才看到自己的指甲,猛地縮回手,低聲道:“沒事,不小心碰着了……”

衛景朝只冷笑一聲:“沈柔,你覺得我是傻子?”

指甲都斷成那樣了,告訴他是“不小心”?

“是否有人為難你?”

沈柔垂眸,讷讷不語。

衛景朝不是那種上趕着給人主持正義的人,見她不說,也不再問。

只擡手捏住沈柔的指尖,端詳片刻,微微蹙眉:“去剪整齊。”

沈柔憋屈地咬了咬唇。她連指甲的長短,都要由別人來決定了嗎?

衛景朝的神情平靜淡泊,沒有絲毫波動:“你這樣的指甲,會抓疼我。”

沈柔耳根一紅,聽懂他話中暗示。

她不敢再多想,低聲道:“是。”

她坐在梳妝臺前,拿出小剪子,仔細修剪指甲。

衛景朝丢下手中棋子,看着她的側影。

年輕的女子,身姿窈窕,低頭垂目的瞬間,勾勒出後頸的弧度。

那一片潔白的肌膚,在夕陽下泛着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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