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沈柔沉睡之時,衛景朝已經站在朝堂之上。

他官居正二品,又有超品侯爵銜,位置十分靠前。

側身,便能遍覽金殿。

此刻,他神色淡漠,正冷眼看着跪在金殿正中間的人。

深邃平靜的眼底,不由得掠過一絲極清淺的不屑。

金殿正中間的地上,弘親王正跪着哭訴。

他如今三十餘歲,吃的膀大腰圓,哭的十分凄慘,說的更是慘絕人寰,只差一點就将自己說成一朵随風搖曳的白蓮花。

這場景本就十分可笑。

畢竟,世上沒有這麽肥碩的荷花。

但更好笑的是,他每哭着說一句,站在衛景朝身後的禦史臺左都禦史陳善舟便跟着小聲補一句。

“臣弟自認忠君愛國,慈悲為懷,從不作奸犯科。”

——呸,你害死那麽多姑娘,都是為民除害不成?

“更是潔身自好,清廉自律,從不曉得那君意樓是什麽場所。”

——你那位千嬌百寵的華側妃,難道是從地裏冒出來的?

“更別說那什麽沈柔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臣弟更是壓根聽都沒聽說過。”

——去年大張旗鼓到平南侯府提親,要人家姑娘給你做側妃,折辱人家姑娘的,莫非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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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何,長陵侯竟将逼死官妓這樣大的名頭蓋到臣弟頭上,臣弟冤枉,還請陛下做主。”

——冤枉個錘子!秦桧是冤枉的你都不冤枉!臉皮比陛下的龍椅都厚!

左都禦史的話,只有前後左右,五六個人能聽見。

頓時,這五六個人,除卻衛景朝之外,個個都憋着笑。

想笑,又不敢,全都憋到臉紅。

只能說,陳善舟不愧是禦史臺的臺柱子,句句犀利,字字在理,無可辯駁。

可惜了,禦史臺屢次彈劾弘親王,都被皇帝壓了下來,甚至還遭了申饬,漸漸的冷了心,也懶得上折子了。

否則,今兒這樣大的事,哪裏等得到孟允章自己哭訴,禦史臺的折子,早就堆滿禦案了。

禦座上的皇帝,如今不過四十許人,卻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弱不勝衣,一幅馬上要倒下的模樣。

可就算是這樣的皇帝,看着哭的真情實意的弟弟,也不由得嘆了口氣,一時有些糾結,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晌後,皇帝似乎終于想到了突破口。

看向一旁的臣子們,問道:“景朝,到底怎麽回事?那沈氏之死,怎麽就怨上允章了?允章是愛胡鬧了些,但殺人這樣大的罪名,可不能輕易定論。”

衛景朝拱了拱手。

語氣表面恭敬,實則不鹹不淡解釋了原由。

“回陛下,弘親王觊觎沈氏之事,京都人盡皆知。君意樓鸨母說,他逼迫沈氏進王府為姬妾。沈氏性情貞烈,寧死不屈,不堪受辱,自盡身亡。”

“沈氏是微臣的未婚妻,是我長陵侯府的人。弘親王辱及她,便是辱及微臣,弘親王逼殺她,便等同于逼殺微臣。若要臣受此殺妻之辱,不如請弘親王求來陛下禦筆,賜臣自盡。”

皇帝聽後,卻搖着頭,喟嘆着笑了一聲,似乎是極為不贊同。

“那沈氏既是自殺,原由便無人可知。雖說允章曾逼迫于她,但誰也不知,她為此而死,還是為其他事而死。”

他看着衛景朝,慢慢道:“景朝,你到底還是年輕,怎麽能為這種不知真假的原因,就去找自己親舅舅的麻煩呢?”

皇帝的語氣很平靜,眼神更是平靜,只是淡淡敘述。

但所有人都聽得出來,他在逼迫衛景朝,接受他的看法。

衛景朝抿唇不語。

皇帝又輕笑一聲,慢慢開口:“依朕之見,這不過是誤會一場。”

“景朝得知沈氏之死,傷心之餘,難免腦子有些不清楚,誤會了允章,錯怪了舅舅。”

“允章,你這個做舅舅的,明知景朝是個實心眼的孩子,不體恤外甥便罷了,也萬萬不該火上澆油,惹得景朝更加傷心。”

“既然雙方都有過錯,讓朕來裁決,你們便給對方道個歉,就此和好如初吧。”

皇帝一說話,就是對兩人各打五十大板。

表面上句句有理,公平公正,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徹徹底底地在偏袒孟允章。

底下衆議嘩然。

誰都知道,沈柔定是孟允章逼死的,就算不是他殺的,他也該為此負責。

可聖上卻說“不過是誤會一場。”

還說“景朝傷心之餘,難免腦子有些不清楚。”

這字字句句,像竟是全在說,衛景朝被仇恨蒙蔽了大腦,在污蔑孟允章,是不懂事的年輕人。

而孟允章的錯,不過是“惹得外甥更加傷心。”

陳善舟終究還是忍不住火氣,怒道:“陛下,長陵侯一向聰敏善斷,公允正直,絕不是意氣用事的人,若無證據,斷不敢給人定罪。”

皇帝臉色頓時一冷,如冰的目光看向陳善舟。

衛景朝輕聲道:“陳大人慎言。”

他閉了閉眼,按耐住心裏的火氣,道:“弘親王,是我無故遷怒于您,還請您諒解。”

孟允章哈哈一笑:“景朝年輕氣盛,做舅舅的,怎麽會跟外甥置氣,你不用擔心,舅舅不氣了。”

他一口一個舅舅,甚是慈和。

只是,那幅趾高氣昂的模樣,叫人越看越憤怒,越看越生氣。

衛景朝什麽話都沒說,甚至臉上也沒有多少表情。

只是當着衆人的面,緩緩地,捏緊手中笏板。

唯有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洩露出他真實的情緒。

陳善舟盯着他的手,眼眶倏然紅了。

長陵侯受此委屈,一怨聖上偏袒,二怨禦史臺無用,沒法子學前朝的禦史,将弘親王彈劾致死。

到底是他陳善舟無用,才導致長陵侯為護他,不得不聽從陛下離譜的要求。

他聽得出來,長陵侯雖道了歉,認了錯,卻并非真心。

他一口一個弘親王,再也沒喊過一聲“舅舅”,很顯然,以後仍是打算與弘親王勢不兩立,并不打算真的與這個“舅舅”和解。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被迫。

也對,受此奇恥大辱,誰能真的與仇人和解?

便是孔聖人,也只能做到以直報怨,做不到以德報怨。

下朝後,衛景朝準備回樞密院。

陳善舟疾走幾步追上,喊道:“長陵侯留步。”

衛景朝回頭,停住腳步,拱手道:“陳大人。”

陳善舟嘆了口氣,臉上顯露一絲怒色:“長陵侯今日的委屈,我們都看在眼裏,陛下如今越發偏袒弘親王,日後……”

“陳大人慎言,天家之事,非你我可議論。”衛景朝打斷他,提醒道,“隔牆有耳,況且宮室?”

他道:“今日之事,聖上既已斷了案,那我等臣下,便只需按照聖意做事,我不覺委屈,陳大人切莫多想。”

這話聽在陳善舟耳中,充滿了委曲求全,犧牲自己,保全大家的意思。

聖意不可違。

哪怕是長陵侯,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頹廢道:“長陵侯說的是,聖意如此,我等只得遵從。”

衛景朝只笑了一聲,轉移話題:“別叫我長陵侯了,既是同朝為官,陳大人若不嫌棄,便喊我一聲景朝。日後,我便喚一聲陳兄。”

陳善舟道:“如此,是我的榮幸。”

衛景朝做出請陳善舟先走的手勢。

陳善舟與他并肩而行,與他絮叨着一些閑話。

衛景朝一路含着微笑,時不時給出反應,卻沒多說一個字。

——————————————————

沈柔用過早膳,又休息半日,才緩過來滿身的酸軟。

待醒來後,踏歌便講今日早朝傳出來的消息,說給了她聽。

踏歌極是憤怒。

“聖上未免太偏心,那弘親王是親弟弟,我們侯爺也是親外甥,呢,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不辨是非!”

沈柔聽後,沉默了半晌。

此事,其實并不出所料。依聖上護短、昏庸的性格,會做出這樣的裁決,再正常不過了。

這次的事,他既不會為了孟允章責罰衛景朝,也不會為了衛景朝責罰孟允章。

最後的結果,肯定是這樣。兩個人互相道歉,就此結束。

只是,想必衛景朝定是極憋屈的。

等他回家來,看見自己這個罪魁禍首,不知道又該多難受。

沈柔嘆了口氣,認命地又坐在書案前。

準備繼續抄書還債。

可是,她盯着那桌面半晌,卻遲遲下不去手。

一看見那桌上的花紋,她就管不住自己,去想昨夜發生在這張桌子上的事兒。

想她趴下時,看見的花紋。

想她躺着時,有浮起的紋路咯着腰……

說實話,經過君意樓的調/教,她現在比之以前,不知大膽了多少,青天白日勾引男人滾上榻,都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但是在書桌上做那事,還是有些超出她的限度。

半刻鐘後,她揉了揉自己緋紅發燙的臉,低頭撚起踏歌拿來的桃花紙揉了揉,點了點頭,才開始抄書。

鋪平紙,研好磨,沈柔提筆寫字。

她默的,是一冊《太平兵法》。在傳聞中,這本書是仙人贈送給前朝開國皇帝的兵書,其中的兵法韬略助其南征北戰,平定天下;治國方略則助其安定四方,開創盛世。

這書失傳已久,漸漸成了傳說,沒有人知道,平南侯府的藏書閣裏藏着一冊拓印本。

她将此書默給他,如此珍貴的書籍,便是再大的恩情,也得以償還了。

沈柔抿了抿唇。

衛景朝應當會滿意吧。

如果此時她趁機一些過分些的要求,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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