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此時此刻,再往別處躲,已是來不及了。
沈柔的身體,微微顫抖,連牙齒都開始打顫。
她在害怕。
非常害怕。
衛景朝微微蹙眉。
低頭看見沈柔驚恐的眼神,喟嘆一聲,将她的頭摁在胸前,死死藏住她的臉。
響在耳邊的聲音低沉沙啞:“沒事,別怕。”
沈柔的頭,被他緊緊摁住,埋在他胸前,眼前便只能看見他肌膚的紋理。
鼻尖有一絲他身上清淡的香,讓她格外的安心。
砰砰直跳的心髒,略略舒緩三分,終于從嗓子眼回到了心口中。
衛景朝扶着沈柔,往水底沉了沉。
轉頭朝門口看去。
恰在此時,長公主推門而入。
衛景朝聲音冰冷,略帶寒意與愠怒,制止她的腳步:“母親!”
長公主腳步一頓。
霧氣氤氲,又隔着一層薄薄的屏風,她看不清楚裏頭的情形,只隐隐約約看見衛景朝胸前趴着個身姿窈窕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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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殿下是過來人,喪夫後養了數十位年輕俊美的面首,什麽場面都見過。
這模樣,她一看便知發生了何事。
然,饒是她見多識廣,面首無數。
此時此刻撞見兒子的事,仍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該往何處放,只覺進退維谷,手忙腳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半晌後,她輕嗽一聲,已忘了自己想說什麽,匆匆移開目光,腳步散亂,轉身退到門外。
站在門外,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道:“你真的在沐浴?”
衛景朝冷聲道:“不然呢?”
長公主輕咳:“我以為踏歌在騙我,等你出來再說吧。”
衛景朝聲音冷淡,“母親先去書房等我,我稍後就到。”
長公主求之不得,這間屋子,她是一瞬也待不下去,一點也不願回想。
聞言轉身就走,走前匆匆道:“你快些。”
話一出口,她又覺不對,幹脆閉上嘴,只管離開。
踏歌哭喪着臉送走她,連忙去浴室門口跪下。
半刻鐘後,衛景朝披了件外衣,推門走出來,瞥她一眼。
踏歌哭喪着臉道:“侯爺罰奴婢吧,沒能攔住長公主殿下,都是奴婢的錯。”
衛景朝只道:“進去把她帶出來。”
經了方才的事,沈柔已經尴尬得擡不起頭,一直将頭埋在膝蓋裏頭,說是再也沒臉見人了。
還說,若是他再強迫她,她幹脆自殺。
衛景朝拿她沒法子,又怕強行把人帶出來,她真的自殺給他看。
幹脆交給踏歌将功贖罪。
說罷,他便穿好衣裳,推門往書房走去。
長公主已在書房中坐下,自有人給她上了茶。
母子見面,俱是尴尬。
長公主移開目光,輕輕咳嗽一聲。
衛景朝在她對面坐下,十指相交,率先開了口:“母親星夜至此,有何要事?”
顯然,無意談論方才之事。
長公主松了口氣,開門見山道:“今日午後,聖上急招本宮入宮,有意為你賜婚。”
“你總是對本宮避而不見,我只能親自前來……”
衛景朝冷笑一聲,打斷她:“又是我和洛神公主?”
長公主嘆口氣:“本宮不懂,洛神到底何處不好,為何你百般挑剔?她既是公主之貴,又有掌權之尊,更是花容月貌,滿京城想娶她的男人,能從宮城排到外城。只要她肯點頭,那些個男的,給她做小也是願意的,偏你不樂意。”
衛景朝只慢慢道:“那母親不妨想想,她這樣的人,何必非嫁給我不可。”
長公主一頓,沒有說話。
其實,洛神公主第一選擇并不是他。
而是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謙。
自沈家出事,沈元謙身死北疆後,她的目光,才退而求其次,落到衛景朝身上。
歸根究底,這位公主殿下擇婿的标準,只有兩個字,便是“兵權”。
哪家哪戶有兵權,可以為她所用,她便會看上誰,嫁給誰。
如今,若非衛景朝位列樞密副使的要職,又兼之掌管北疆官兵,洛神公主恐怕也不樂意跟他成親。
至于男人本身,一點都不重要。
哪怕是個死的,讓她去結冥婚,只要給她足夠的利益,恐怕這位公主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衛景朝手指把玩着腰間的玉佩,慢條斯理開口:“公主殿下将婚姻當做一門生意,我卻不是那樣的人。何況,縱使真的做生意,也該有我讨價還價的餘地。”
長公主嘆了口氣,倒也沒有勸他,只道:“若是不願意就罷了,但你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否則陛下那邊我不好交代。”
“正直春日,改日我辦個宴,再為你擇一名門閨秀,也好徹底堵住陛下的嘴。”
衛景朝無可無不可,剛想答應,眼前卻驀然閃過一雙含着悵然的清潤眼眸。
他不由想,若是沈柔知道他想娶妻的消息,明兒的戲文裏,肯定就該出現,江燕燕的未婚夫為了不得罪齊王,另擇高門貴女為妻,抛棄江燕燕的場景。
回頭這出戲唱到外頭他要挨罵的。
他抿了抿唇,道:“再等等吧。”
長公主終于沒忍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半晌後才問:“是為了剛才那個女人?”
衛景朝冷聲制止她:“母親。”
長公主閉了閉眼,也不樂意提起此事。最終,她只問了一句,“是哪家的女兒?若是身家清白,便擡進府中做個妾。”
衛景朝道:“不算清白,青樓花魁。”
長公主聞言,一張臉,顏色紅了白,白了紅。
有心教訓他兩句,只想起自己後院的莺莺燕燕,一時也拿不出話來說,最終只憋出幾個字,“且注意着些。”
衛景朝不鹹不淡“嗯”了一聲,顯然沒放在心上。
長公主終于沒忍住唠叨,:“你怨我和你父親關系不親近,怨我們各自納妾蓄養男寵,怨你父親死時我沒能回來,所以你一直不肯見我,我能理解。”
“只是,你早晚要成婚,如今小小年紀就花天酒地的,日後好人家的姑娘,哪個願意跟你……”
“母親。”衛景朝制止她,“夠了。”
長公主心知他不喜,也不敢多說,只能道:“為何要等等,總得有個說法,否則陛下日日要與你和洛神賜婚,本宮推得了一次,推不了第二次。”
衛景朝深吸一口氣,不想與她争執,冷冷打斷了她的絮叨,“你只對外頭說,沈柔新喪,一年內我無意娶妻。”
長公主臉色變了變,蹙眉道:“沈家乃是謀逆大罪,他們家的事,你何必招惹?平白無故沾一身腥,有什麽好處?”
衛景朝只道:“母親難道不懂,若要成就大業,道義上便不可有瑕疵。”
長公主亦是個聰明人,聞言頓時明了,默默敲敲桌案,嘆息一聲。
欲成大業,除了兵、錢、權之外,最要緊的,便是一個“德”字。論語上說的好,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
他将沈氏的責任扛在肩上,表面上看是吃了大虧。
但等到天下人都稱贊他有情有義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好人時,對他以後行事,會有莫大的好處。
一個人的名聲好到了一定程度,哪怕造反,世人也只會覺得他是被迫。
如此一算,倒是利大于弊。
“你有你的盤算,母親聽你的便是。只是仲也,你一向聰明,小心不要陰溝裏翻了船。”
長公主向來只圖利益,想到好處,便不再反對,只提醒他,“女人不像她們表面上那樣柔弱無害,尤其是美麗的女人。”
自古以來,美人鄉便是英雄冢,雄才大略的英雄,也抵不過似水柔情。
只盼着,她這個兒子,別被情人絆住腳。
畢竟,剛才那個姑娘,只一個身影,便已是勾魂攝魄。
衛景朝淡聲道:“我的為人,母親不清楚嗎?”
長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頓時放下心。
她的兒子她自己清楚,一顆心是石頭刻成的,腸子比石頭更硬,血親的弟弟妹妹都不曾放進眼裏。
若說這樣的人為一個青樓花魁沉溺,為對方軟了心肝,是絕不可能的。
長公主略想了想,道:“等你想娶妻,就把她打發了吧。”
衛景朝道:“我有分寸,母親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長公主明白他這是逐客的意思,無奈站起身道:“我今日過來,便只為此事,你既然心裏有主意,我便先回去了。”
衛景朝點頭,淡淡道:“我送母親出門。”
将人送出門,臨上車前,衛景朝不鹹不淡道:“母親下次若再有事,讓人喊我回侯府便可,不必親自過來。”
言外之意,這是他金屋藏嬌的地方,長公主再過來,難免遇見其他的尴尬事。
不如幹脆別來了。
長公主更不願意再駕臨這個地方,不僅沒有反對,反而給他一個建議:“你若是願意聽本宮的,時不時回侯府一趟,本宮自然不會再來。還有,你不如盡早換個地方住。”
說罷,轉身上了鳳檻車,徐徐離去。
待目送長公主的儀仗走遠,衛景朝目光沉沉,轉身回了夕照園。
邊走邊想着,不知道踏歌有沒有本事,把沈柔從水池子裏哄出來。
要是從剛才泡到現在,人恐怕都要泡發了。
衛景朝喟嘆一聲,推門進去。
轉到內室,一眼看見榻上熟悉的弧度。
似乎,沈柔在疲憊與驚懼之下,已經睡着了。
他納悶地看向踏歌:“怎麽弄出來的?”
踏歌也很納悶,撓了撓頭道:“我進去的時候,姑娘自己站起來,讓我給她披上衣裳,就出來了。”
衛景朝微微蹙眉,略微不解。
這是單對他一個人不好意思?他一走,臉皮就厚起來了?
他揮手道:“退下吧。”
踏歌點頭,畢恭畢敬地往後退。
生怕一點不如他的意,走的慢一點快一點,被發作了。
衛景朝舉步走到榻邊,
結果,身後關門聲一響,沈柔猝然睜開眼,望向衛景朝。
衛景朝愣了一下,擡了擡眉:“裝睡?”
這是尴尬到,竟連踏歌都不能面對了?
沈柔只讷讷問:“長公主殿下走了嗎?”
衛景朝反問:“難道你想留她過夜?”
沈柔沒有心情跟他說話,輕聲道:“她今天不會再來了吧?”
衛景朝道:“不會。”
他都特意告誡過了,若是再來,倒奇怪了。
他那個母親,臉皮是厚,但也不至于這般。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拉了拉被子,将自己下半張臉露出來。
衛景朝暼了她一眼,看她眼底的驚懼之色緩緩消散,淡聲問:“這次,有臉見人了?”
沈柔默默低下頭,垂下眼皮,沒說話。
尴尬,當然是尴尬的。
但尴尬過後,日子還得照過,時間還得照樣走。
總不能真的不見人,日日夜夜裝睡吧。
索性,今日尴尬的不止她一個。
夕照園從上到下,知道此事的人,沒有一個不尴尬的。所以,肯定不會有人再提起此事。
如此一來,十分的尴尬,便只餘了八分。
衛景朝沒再說什麽,脫掉外衫,穿着寝衣躺在她身側,等她快睡着時,才慢慢開口:“沈柔,你害怕我母親。”
沈柔的身體倏然一顫。
“為什麽?”衛景朝沒搭理她的話,淡聲問,“她對你做了什麽?”
沈柔怔然,慢慢開了口,“長公主不曾對我做過什麽。只是,你或許不記得一件事了。”
“我們剛定親時,有個丫鬟仗着美貌和身段,想勾引你。”沈柔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長公主命人,生生将她打死,屍體扔在亂葬崗。”
她始終記得,那日長公主冷着臉,說的話。
“你這樣卑賤的人,也配勾引我的兒子?既然自己不要這條命,我替你丢了,倒也罷了。”
那場景太血腥,她回家去,便吓得病了三日。
所以,她害怕長公主。
如今她的身份何其卑微,還不如那個丫鬟,若叫長公主知道她與衛景朝勾勾纏纏,恐怕要将她五馬分屍,才能洩憤。
衛景朝閉了閉眼,似乎是不忍直視,無奈道:“沈柔,你怎麽那麽天真?”
沈柔蹙眉。
她天真?她一點都不天真。
“那個丫鬟,不是想爬床。”他淡聲解釋,“是宮裏派來的,想往我的書房裏頭,放些不該放的東西。”
沈柔頓時凜然。
衛景朝笑了一聲,語氣裏不知道是警告,還是安撫,“只要你不是某些人派來的探子,盡可以放心地活着。”
沈柔垂下眼眸,聲音很輕很淡:“我與他們有深仇大恨,縱是死了,也不能為他們所用。”
她帶着幾分恨,慢慢道:“我父親被人指認謀逆,從書房裏搜出來的東西,想必,也是宮中那位所為吧。”
衛景朝只道:“凡事,做到心中有數就可,不必說出來。”
“是。”沈柔閉上眼,指甲慢慢掐住掌心的肉,竭力按耐住內心的恨。一口氣,從腹部舒到胸口,再緩緩吐出來,才松開手。
半晌後,她輕聲開口:“只要我聽話,就能活嗎?”
衛景朝嘴唇微動,像是承諾一般,對她說:“是。”
沈柔便安心地閉上眼,靠着衛景朝,慢慢睡去。
衛景朝側目,望着她的睡眼,無聲嘆息。
沈柔沒對他說實話。
她之所以畏懼他的母親,并非是因為親眼見過對方殺人。京都公侯門第的人,那個沒有殺過下人?
她這樣自幼長在侯門的女郎,哪怕平南侯府沒有這樣的事情,她的外祖家,親朋好友家,總是有的。
怎麽不見她畏懼旁人呢?
最大的原由,還是她接觸對方比較多,了解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這樣聰明,識時務,定是很清楚地知道,一旦與利益相悖,長公主這樣冷血的政客,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掉所有人。
哪怕這個人是她自己曾經喜歡十分的兒媳。
哪怕這個人曾羞澀垂眸,當着所有人的面,羞怯喊過她一聲“阿母”。
可等到犧牲時,長公主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手軟。
沈柔害怕,成為別人手中的犧牲品。
正如十年前的他,正如當時無力反抗的他,同樣害怕成為別人手中的犧牲品。
這樣的心情,他再了解不過。
可她終究還是個善良的姑娘,在泥淖中沒有選擇沉淪,而是獨自咽下苦楚,獨自承受風雨,從不給任何人帶來災禍。
她和他不一樣。
她終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衛景朝慢慢地,嘆息一聲。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長明。
月轉朱閣,低入绮戶,撒到床榻上。
衛景朝拉了拉寝被,蓋住她的肩臂,緩緩地閉上眼。
——————————————————
時間猶如流水,緩緩流逝,轉瞬又是數日。
這日,沈柔又交給衛景朝一折戲文。
說,這是最近一折,是結局。
江燕燕死後,凄慘無比的屍身被送出齊王府,她的父母見狀,心肝欲裂。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聞言極其憤怒,當場下旨申饬齊王。
這是一個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夠為民做主,殺了齊王,給江燕燕報仇。
沈柔通過戲詞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結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個不痛不癢的“申饬”。
甚至于,緊接着,皇帝便貶谪了江燕燕的父親,将他全家送去嶺南煙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經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終。
江家兄長在驿站中,為護母親的屍體,被人殺死。
江父忍着喪妻喪子喪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嶺南,卻沒熬過嶺南的瘴氣,短短三日,便病終而逝。
這場戲,最後的結局,是江家離散,是沉冤難雪,是萬古同悲。
沒有希望,沒有前景,徹徹底底的悲涼。
沒像其他的戲文一樣,在故事的最後,出來個義薄雲天的青天大老爺,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顯出孟氏皇族的惡。
衛景朝看着,都頗覺不忍直視。這樣的戲文唱出去,誰會不罵孟氏皇族呢?
誰會不罵齊王和皇帝呢?
恐怕連皇族自身,都要為此羞慚而死。
真真這侯門養出來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嬌滴滴的,其實個個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這戲文寫的,将來聽到的人,肯定無人不因這些詞句悲痛傷心,義憤填膺。
可是,這錐心之痛,當真是僞裝出來的嗎?
衛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謂的“謀逆”,自然是假的,疑點重重,人盡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況同樣讓人悲憤難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樓裏,沈夫人被流放邊塞,生死未蔔。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兒呢?
她能寫的如此動情,便是所謂的情之所至,無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寫時,想的是江燕燕凄慘的人生,還是沈柔悲慘的遭遇。
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兩番痛楚交織,才能如此悲戚。
衛景朝越想,心緒越複雜。
哪怕只是從戲文中,窺見她一二心緒,就足以讓人心口發酸。
半晌後,他徐徐吐了口氣,道:“你寫的極好。”
“沈柔,你有什麽想要的,我都可以答應你。”
他給她定的時間,是一個月。
沒想到,短短數日,她便完成了,還做的這樣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給她些獎勵,也是應該的。
衛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過分,他都可以答應。
沈柔溫柔一笑,眼底滿是感激,只道:“侯爺替我照顧母親,已是最好的禮物,我別無所求。”
別無所求。
在她心裏,母親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決了心頭最大的問題,她便別無所求。
衛景朝喉嚨微啞。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嗎?
長陵侯府權勢赫赫,富貴無極,她便沒有別的想法嗎?
然而,她那雙清澈透亮的眸子裏,裝滿真誠與感念。
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縱的意味。
她是真的別無所求。
衛景朝忽覺自慚。
她不敢去看沈柔雙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親的人,還需一段時日,才能從北疆回來。”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遙日遠,自然需要時間。”
她這樣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無欲無求,衛景朝反而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動了動嘴唇,最終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臉上,便綻開一個笑。
她的笑容,總是直達眼底,露出臉頰旁淺淺的梨渦,好看又溫柔,像是盛滿星辰與月光。
卻因為太美了,所以沒有人能看出來,她的笑,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衛景朝的心,倏然憋悶的難受,像被輕輕撕扯了一下。
不疼,卻難受。
沈柔卻一無所覺,依舊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開心。
衛景朝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避開她風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給自己取一個別號,印在書上,以後……”
以後也是流傳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沈柔已逝,縱然流傳千古,也是某個別號。
誰也不會想到,這出戲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門千金。
沈柔卻驟然來了興趣,連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我嗎?要寫我的名字嗎?”
衛景朝緩緩點頭。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裏抓着筆,想了半天後,終于苦着臉,仰頭看他:“我想不到叫什麽才好。”
衛景朝看着她的雙眼,略想了想,擡腳走到她身側,接過她手中的筆,替她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如月。
沈柔看到這四個字,驀然怔住。
她幾乎是下意識就問出口:“你不是不許我用嗎?”
之前,她要給戲文裏的女主角取這個名字,衛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麽主動提出來了?
衛景朝不答,只問:“你用,還是不用?”
沈柔忙不疊點頭。
點完了之後,不免又有些遲疑:“叫這個名字,會不會不太正常?”
旁人的筆名,都叫什麽先生,什麽居士,什麽老人,要麽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極,偏她用這兩個常見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這話,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尋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衛景朝垂眸,問她:“你想叫什麽?”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瑤臺鏡,非在青雲端,不如就叫瑤臺居士吧。”
月似瑤臺鏡,瑤臺鏡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瑤臺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這三個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衛景朝微微搖頭,道:“不如玉鏡先生。”
傳說中,瑤臺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鏡臺。
此外,玉鏡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便是指人間清明之道。
取這個名字,倒讓這出戲文,顯得是天生掉下來主持正義的。
沈柔點頭應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筆,直接在書稿上寫,“玉鏡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衛景朝自上而下俯視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滿足,看她提筆寫字時的力道,緩緩移開了目光。
他輕聲道:“沈柔,世人不會知道,玉鏡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誇玉鏡先生時,她知道是在誇她。
旁人罵玉鏡先生時,她知道是在罵她。
若是有幸,玉鏡先生能夠流傳千古,她也知道,這個流傳千古的人是她。
這篇流傳千古的戲文,是她寫的。
沈柔已經“死”了,若能用玉鏡先生的名字,續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衛景朝驀然無聲。
他的心,像是一座鐘,被人用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發出振聾發聩的聲響。
這聲響讓他一時之間失了所有的語言。
他此生自诩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出口成章,倚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學所知,卻完全形容不出自己複雜難言的心緒。
他有千言萬苦萦于心頭,無法訴說。
此時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與眼,輕聲道:“會有人知道的。”
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待到來日,一切都會大白于天下。
————————————
暮春方過,很快便迎來了夏日,燥熱的空氣伴随着蟬鳴,聒噪得人心煩。
一出戲文,從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過月餘光景,四散至朝野內外,全國遍地。
全國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戲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這出“燕燕于飛”。
反而是距離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後的六月份,才第一次從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裏,聽到這出戲。
随即,這出戲便風靡京城,引來無數誇贊。而戲文中的兩個男人,齊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則遭到了無數謾罵。
兩個男人,一個暴虐無道,不堪為人。一個懦弱無用,背信棄義。
他們怎麽配得上那麽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陽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黃昏,仍舊熱騰騰的。
于是,沈柔便抛棄了窗下的書臺,斜靠在美人榻上看書。
踏歌從外面進來,滿頭大汗,卻還是遮不住臉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揚眉:“怎麽了?”
踏歌怒道:“今兒我慕名去聽了那出燕燕于飛,真是氣死我了。該死的齊王!該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這兩個男的,真是晦氣,倒黴!”
沈柔手中的書,便翻不下去了。
鹿鳴苑事事都在衛景朝眼皮子底下,她這間屋子裏發生的事兒,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兒的話,會不會傳進他耳中。
等他聽見“該死的未婚夫”這六個字,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表情。
再聽見“晦氣”“倒黴”這些字眼,會不會惱羞成怒?
只求他別生氣,畢竟這戲文,是他自個兒點頭發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見她不說話,反而坐在那兒發起呆,有些奇怪,問道:“姑娘怎麽了?”
沈柔驀然回神,搖頭道:“沒事。”
踏歌卻誤會了,低聲道:“姑娘若是也想聽戲,不如求一求侯爺,讓他将戲班子請到家裏頭來。”
沈柔的身份,斷然不适合出門,否則,但凡被某個曾認識的人看見,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請戲班子來家裏,更安全些。
最近這些日子,侯爺對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開口求一求,侯爺肯定會答應。
沈柔搖了搖頭:“我沒想聽戲,只是在想,侯爺今兒沒有大朝會,怎麽回的這樣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納悶,最終只道:“許是有事耽擱了。
被她惦記着的衛景朝,此時此刻并不在樞密院,而是被同僚們請到戲班子裏,坐在雅間裏等聽戲。
今兒的主家,是左都禦史陳善舟,陪客的是長樂侯世子于逸恒,九門提督程越。
衛景朝進門時,陳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內只于逸恒一人。
瞧見他,衛景朝略有三分訝然:“何時回來的?”
于逸恒笑一聲:“昨兒才從江寧府回來。今天慕名來聽戲,誰知道一進門先碰上陳大人,就被拉來陪客了。”
衛景朝搖搖頭:“這戲文早已在江南傳遍,只怕你早就聽出花來了,又何必非得來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漫不經心笑:“戲不戲的不要緊,我主要是想看看,我們背信棄義的未婚夫是個什麽表情。”
衛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臨時拉來的?”
于逸恒哈哈大笑:“當然是騙你的,我哪有那個閑工夫,去聽一出破戲。”
衛景朝冷笑:“我看你閑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壓低了聲音問:“說真的,這戲文到底是何方神聖寫的?竟将弘親王、聖上和你一起罵了,膽子大得很啊。”
衛景朝側目,眼神微涼,慢慢問:“誰告訴你,這戲罵的是我們?”
于逸恒桃花眼迷離帶笑,“好弟弟,哥哥我呢,雖然不及你聰明,但也不是個傻子,不至于連一出戲都聽不懂。”
衛景朝道:“你不是個傻子麽?”
他諷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說,為什麽旁人都不戳破,單你一個人冒頭來顯擺自己聰明?”
“莫非全天下就你一個人能聽出來?”
于逸恒頓住,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暗自唾罵自己。
果然還是心急了,又被這小子羞辱一頓。
還是他自己白送上門的羞辱。
衛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戲臺。
又過了片刻,程越與陳善舟一同進門。
這波人裏頭,程越年最長,如今也不過不惑之年,陳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與衛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幾人坐下後,寒暄幾句。
樓下鑼鼓喧天,樂聲起,戲已開場。
先出來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麗妩媚的臉龐,身姿窈窕,搖曳生姿,回眸便是國色。
緊接着,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輕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着打量衛景朝,片刻後湊近他,低聲評價道:“這小戲子倒不像你,沒有你半分神韻。”
太瘦弱,太斯文,太溫柔了些,半分不像衛景朝這個冷臉煞神。
認識的人看了,絕不會将他們聯系在一起。
衛景朝默默擡手推開他,嫌棄地撣了撣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聲:“你再嫌棄我,我就勸長公主,早日給你娶個媳婦,最好是個醜的。”
衛景朝道:“姑娘家再醜,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聲,撩了撩頭發,問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醜嗎?”
程越一個三十幾歲的大老粗,聞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還年輕,千萬別自暴自棄,男人還是要陽剛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着自己,一臉不可置信,“我不陽剛?”
戲文唱到高潮處,衛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無理取鬧:“住口。”
戲臺上的小花旦雙眼亮晶晶的,含着無盡的綿綿情意,望向遠處。
那一刻,戲臺上好似生出無形的花燈,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輪明月。
明月照着她的情郎,讓她情不自禁,說出要嫁給他的話。
她獨自唱出心裏話:
十裏長街一眼難望,花燈比月亮。
我一眼望見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态,奔向站在不遠處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後一句詞。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開,等我與你做一個新嫁娘。”
語氣歡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紅了臉,回道:“六月上,荷花開,我騎高頭大馬拜高堂,牽紅绫,飲美酒,與你做一個新官郎。”
正胡鬧的于逸恒,聽到此處,倏然沉默下來,看衛景朝一眼。
去歲冬日,衛景朝奉命至蘇州剿匪。
彼時,他正在蘇州游玩,他們見面時,他說等回京便要與沈家女成婚。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衛景朝當時是真心實意要娶妻,沒有別的算計。
是真的真的,有些開心的。
結果幾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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