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時逢正午, 春日莺啼,一枝紅杏俏生生懸挂在枝頭。

沈鸾輕倚在楹窗下,明媚春光落在她眉眼, 日光躍動在她眼角,泛起點點溫柔。

一窗之隔, 是喧嚣熱鬧的人間煙火氣。

剛蒸熟的包子冒着熱騰騰的香氣, 引人垂涎欲滴,小販沿街叫賣, 還有頑童嬉笑之聲不絕于耳。

綠萼雙手捧着漆木茶盤上樓, 忽見沈鸾門口蹲着一個小黑影。

她乍然一驚。

客棧人來人往,人多眼雜。

綠萼刻意放輕了腳步聲,待欲走近一看究竟。

那影子緊貼着槅扇木門, 一雙耳朵高高豎起,忽的察覺到身後黑影覆上。

王二丫吓得驚恐轉身,拔腿準備溜之大吉。

綠萼眼疾手快提溜住小姑娘的領口, 她雙眼瞪圓,語速飛快:“……我認得你, 你是王大夫身邊那小徒弟。”

不過是個小孩, 綠萼未曾多想,只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王二丫的屋子在樓下, 綠萼清清嗓子,欲趕人走,“下樓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

推搡間, 倏然聽見屋內悠悠傳來沈鸾一聲:“……是誰在外面?”

紅柄彩繡盤金團扇半遮臉, 沈鸾一身石榴紅暗花妝花緞并蒂蓮紋春衫,她嗓音慵懶, 透着午歇後的舒适散漫。

一雙潋滟秋眸輕擡,沈鸾懶洋洋的,話猶未了,忽見紫檀木插屏後轉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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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是綠萼,身後站着的……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孩。

小姑娘梳着雙螺髻,一雙眼睛圓溜溜,直盯着沈鸾看。身上的衣衫雖然樸素,卻洗得發白,幹幹淨淨,不叫人嫌棄厭惡。

沈鸾眼睛彎彎:“哪裏來的小孩子?”

綠萼福身,笑言:“是王大夫家的小徒弟。”

沈鸾點點頭:“倒是個标志的小孩。”

說着,又看向王二丫,“你叫什麽名?”

屋內香爐青煙袅袅,淡淡檀香彌漫,博古架上置着汝窯美人瓢。

王二丫怔怔張唇,眼睛一瞬不瞬,黏在沈鸾臉上:“……神、神女。”

沈鸾唇角笑意漸淡。

王二丫大着膽子,往前一步:“你是……你是神女嗎?”

她從未見過如沈鸾這般好看的人。

綠萼知曉沈鸾對神女一事不喜,她皺眉,低聲斥責:“不可無禮。”

話落,又向沈鸾福身,“是奴婢的不是,叫她擾了主子的安靜,奴婢這就帶她……”

“無礙。”沈鸾笑笑,輕聲細語,“我不是神女。”

王二丫自知得罪貴人,忙學着綠萼,福身請安。

可惜只學了個四不像,險些自己絆住自己,撲倒在地。

沈鸾莞爾,叫綠萼攙扶着人起身,又命坐在下首的太師椅上,問了家住何處,家裏還有什麽人。

聞得王二丫什麽也不記得,沈鸾笑容斂去,不再多問,怕勾起人家的傷心事。

案幾上的十錦攢盒擺着好幾樣新鮮點心,王二丫直勾勾盯着瞧,須臾,又覺得自己目光過于炙熱,忙忙別過視線。

沈鸾溫聲:“吃罷。”

小姑娘眼珠子圓圓:“我、我可以帶回去給師父嗎?”

這果子精巧,師父定沒有嘗過。

沈鸾笑笑:“廚房還有,你若喜歡,叫他們送上來便是。”

王二丫眼睛亮起,攥着果子小口小口吃着。

小孩子忘性大,不多會,就将天水鎮的家底透露得七七|八八。

王大夫常給人看病,王二丫随行在後,自然對天水鎮了如指掌。

“神女選上的,都是好看的姐姐。”王二丫羞赧垂首,“如我這般的,神女定瞧不上。”

沈鸾溫聲笑,将案幾上的果子推給小姑娘:“胡說八道,我們自己喜歡自己才是好的,哪裏需要別人瞧不瞧得上。且若真的被帶走了,你便是一輩子也見不到你師父,你樂意嗎?”

王二丫瘋狂搖頭:“那自然是不行的,我還要給師父養老送終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頭,一一将被神女帶走的女子告jsg訴沈鸾。

小的不過八九歲,大的也就十二三四。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好看。

沈鸾暗自記下。

王二丫抿唇,視線落在沈鸾耳尖上的金累絲嵌寶石葉形耳墜,她面露向往。

摸摸自己的耳垂,她還沒有耳洞。

沈鸾疊聲笑:“……喜歡這個?”

王二丫羞澀點頭:“好看。”

沈鸾一個眼神,綠萼立刻附身,輕手輕腳摘下沈鸾的耳墜子,又拿絲帕裹着,遞至王二丫手中。

王二丫雙手背在身後,不敢收。

沈鸾笑得溫柔:“拿着罷,待日後你有了耳洞,也可戴上。”

小姑娘推辭一番,終還是收下,臨行時再三道謝。

沈氏給她留的房間在一樓。

王二丫眉開眼笑抱着攢盒回了自己屋子,路過裴晏房間,又輕輕放慢了腳步,借着門縫偷偷往裏瞧。

門吱呀一聲推開,王二丫吓得抱緊攢盒,期期艾艾朝前一送:“你要……吃嗎?”

沈家的攢盒,裴晏眼眸輕垂:“你剛剛上樓了?”

王二丫重重點頭,她正愁沒人陪自己說話:“我還見到神女……不是,我還見到仙女姐姐了!”

王二丫絮絮叨叨,說到中途,又怕裴晏嫌自己聒噪,趕自己出門。

她偷偷拿眼觑裴晏,對方難得聚精會神,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擱在桌角:“……還有呢?”

“還有、還有……仙女姐姐還給了我這個!”

王二丫小心翼翼、雙手捧上耳墜,愛不釋手。

裴晏眸色一沉。

視線低低落在那對耳墜上。

一炷香後,王二丫自裴晏房間離開,懷裏的耳墜早就不見,只剩下一對金锞子。

……

一連兩日,王二丫得了空,都往沈鸾屋子跑。

她不敢提耳墜的事,又或許是自己拿耳墜和裴晏換了金锞子,王二丫心虛,搜腸刮肚給沈鸾找樂子。

沈氏樂得有人陪沈鸾,只叫侍女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王大夫的高徒。

王二丫窘迫撓撓腦袋,她哪裏算得上什麽高徒呢,不過是認得幾種草藥罷了。

小姑娘高高坐在太師椅上,她雖然沒天賦,然師父卻是實打實的。

“師父很厲害,若沒有他,我早就死了,還有師父前幾日剛剛救回的那人。”

沈鸾心不在焉聽着,她只從下人口中聽過那人,說是傷得極重,床都下不了,飯都是王二丫端到房間。

王二丫點點頭,比劃着裴晏腹部的傷口。

“那裏本來有個大洞,叫我師父給縫上了。”

微醺的日光輕籠于肩上,沈鸾猛地睜開眼:“你說……什麽?”

話落,又覺得自己杯弓蛇影,前日才覺得那江上的浮屍是裴晏,今日又懷疑王大夫救的人是裴晏。

沈鸾緩緩滑回榻上,她扶着眉心。

王二丫當她是乏了,極有眼力見起身告辭。

綠萼送人下樓,慣例将王二丫喜愛的吃食包上,叫人送去小姑娘屋子。

“說來也怪,我去了這麽多回,都沒瞧見王大夫那病人,許是真的受了重傷,不得起身。”

沈鸾手中的團扇輕輕晃悠,不以為意。

既是受了重傷,綠萼自然是瞧不得的。

綠萼勾唇,又将懷中攥的一物交給沈鸾:“這是方才在門口,二丫塞到奴婢手上的,說是送給郡主您。”

是木雕雕成的小美人,美人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綠萼眼中愕然:“适才二丫跑得快,奴婢顧不上問,不想她竟有這樣的手藝。”

綠萼滿臉堆笑,親手捧了遞到沈鸾眼皮子下:“郡主瞧瞧,這是雕了一個您呢。”

沈鸾湊近看,果真如此。

綠萼:“這手藝,倒是叫奴婢想起八寶閣那當家,當初若不是那天竺人搗亂……”

綠萼不提,沈鸾險些忘記這事,她眼中笑意漸漸褪去。

當初在八寶閣,除了大當家,還有……裴晏。

她記得,裴晏極擅木雕,若是這物是他……

說話間,忽見茯苓笑盈盈,款步提裙進屋。

綠萼擡眸笑她:“遇上什麽好事了?竟笑成這樣。”

茯苓彎眼:“不算好事,不過也是趣事一樁。”她湊近,神秘兮兮道,“你們猜我剛剛見到誰了?”

沈鸾心口漏掉半拍,聲音都輕了幾分,她握緊手中的木雕:“遇見……誰了?”

天水鎮不過是個小鎮,茯苓人生地不熟,哪裏會遇見什麽熟人?

手中的絲帕捏緊,覆在臉上的紅柄彩繡團扇輕輕移開,“裴晏”二字呼之欲出。

沈鸾悄悄拿眼看茯苓,狀似不經意開口:“……遇見誰了?”

茯苓笑開懷:“奴婢遇見一婦人,那人好生奇怪,竟和郡主有五六分的相似,若不是年紀對不上,奴婢遠遠瞧着,還當是看見了郡主。”

……不是裴晏。

緊繃的雙肩舒展,沈鸾心下好笑,只覺得自己實在是一驚一乍,茯苓在街上随随便便遇見一人,她都能想到裴晏。

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綠萼不以為然:“不過是五六分相似,也值得你一驚一乍。”

茯苓揚高下巴:“只是覺得有緣罷了,若不是知道夫人的老家不在此處,奴婢還當是家中哪位親戚。”

兩人說說笑笑,見沈鸾怏怏,忙不疊收了聲,移下帳幔,伺候沈鸾歇下,悄聲退出屋子。

心煩意亂,沈鸾倚在榻上,輾轉反側許久,仍未能入睡。

擡眼望窗外,一輪紅日高懸,落日熔金,美不勝收。

客棧的後院栽了一棵杏樹,沈鸾心血來潮,披衣下樓,往後院走去。

兩側的抄手游廊悄無人煙,只樹影婆娑。

遙遙的,一聲驚呼傳來:“你怎麽往這裏來了,你傷口還沒好,師父交待了不讓你亂跑的。”

沈鸾認出那是王二丫的聲音,那在她身前的……應當是王大夫出手相救的病人了。

腳步輕輕,沈鸾緩緩轉過花障,忽而見王二丫身前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靛藍暗花織雨錦彩繡長袍,背對着沈鸾,興許是疼得狠了,扶着杏花樹下的石桌連連咳嗽。

王二丫憂心忡忡:“你都這樣了,還想着明晚去看神女……”

倏然,王二丫眼前一亮,再不管裴晏,三步并作兩步跑至沈鸾身前。

“沈姐姐怎麽來了?”

沈鸾輕聲:“随意走走。”她擡眸,視線越過王二丫,落在那抹靛藍身影上,“那是……你師父的病人?”

王二丫點頭:“是,是我之前和沈姐姐提過的。師

父說他之前受的傷太重,若是那刀口再多一寸,興許就沒命了。”

沈鸾:“那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王二丫笑開,隔着半個院子,沖樹下那抹影子高高揚聲:“我師父也是這麽說的。”

只可惜這位愛幹淨,日日都要沐浴,再不然,也得擦身方可罷休。

“沈姐姐不知道,我師父苦口婆心勸了好久的,他也不聽。”

王二丫的聲音絮絮叨叨在身後響起。

裴晏雙拳攥緊,手指抵在石桌上,指尖泛白。

他聽見沈鸾對自己的關切之語,或許是以為自己不過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沈鸾方有這樣一語。

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裴晏握緊拳頭,指骨作響。

有朝一日,他在沈鸾心中,竟連一個匆匆過客都不

如。

王二丫看不見裴晏緊皺的眉頭,她笑盈盈:“沈姐姐,明晚神女游行……你去嗎?”

王二丫轉身望向裴晏,“若是你們都陪我去,師父定會允我出門的。”

手指掐入掌心,裴晏身影一頓,靜靜等着身後沈鸾的答案傳來。

若是沈鸾答應……

“我就不去了。”沈鸾掩唇,低聲一笑,“我約了人。”

眼底的燃起的光亮頃刻煙消雲散,裴晏僵硬着脖頸,不敢回頭看沈鸾半眼。

耳邊轟鳴,只聽見王二丫失望離去,聽見沈鸾遙遙朝自己道別。

“院子風大,公子重傷在身,還是早些回房。”

裴晏背對着人,點了點頭。

眉眼低低垂着,春光滿地,那股暖意卻怎麽也找不到裴晏身上。

……沈鸾沒認出自己。

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失落,裴晏撐着身子轉身,倏然眼前一記疾風掠過。

沈鸾快步奔至裴晏身前,少女橫眉冷對,沈鸾唇角勾起一分譏诮:“果真是你。”

與之摔到裴晏眼前的,還有他那刻了兩天兩夜的小木雕。

他低聲一笑:“……是、是我。”

“這是你做的?”

“是。”

“上回在八寶閣我拍下的木刻美人,也是你做的?”

裴晏擡起眸,竟不想沈鸾還記得此事,他颔首:“……是。”

他記得前世沈鸾很喜歡這些小東西,裴晏随手雕的小玩意,沈鸾都視若珍寶。

而如今——

沈鸾面無表情:“五皇子日後還是莫再做這種事了,省得叫人誤會。”

“誤會什麽?”裴晏皺眉。

今日換藥的時辰到了,腹部的傷處隐隐jsg作疼,匕首落下的地方尚未長好肉,疼痛難忍。

裴晏俯身,一手按在自己腹部,唇角的笑意苦澀,“卿卿,你還是不信我。”

不信自己會喜歡她,在沈鸾心中,他永遠是那個為了皇位可以抛棄她的卑鄙小人。

沈鸾眨眨眼,聲音輕輕:“我為何要信你?”

她怎麽還會相信,一個害了自己全家的人。

沈鸾忽的往前兩三步,金縷鞋停在裴晏身前,沈鸾一字一頓。

“裴晏,你說你喜歡我。”

裴晏脫口而出:“是,我喜歡你……”

“可是我人在乾清宮前的時候你在哪呢?我在望月樓上的時候你又在哪呢?裴晏,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是你又做了什麽呢?”

她需要裴晏的時候對方根本不在,又在她死後,抱着她的嫁衣作出一番情深意切的模樣。

如今又擅自跟了她一路……

沈鸾輕哂:“你的喜歡,除了給我帶來困擾帶來痛苦,還帶來什麽呢?”

後背冷汗沁出,裴晏身子搖搖欲墜,眼前青紫交加,模糊一片,只依稀看見沈鸾的輪廓。

他狠命咬破雙唇,血腥味彌漫,終找回半點理智:“我沒有想打擾你,我只是……”

腹部的疼痛蔓延,裴晏皺緊雙眉,疼痛萬分,險些站不住。

沈鸾輕飄飄瞟他一眼,不耐煩轉身,擡腳欲走。

衣袂忽然被人緊緊攥住,泛白的指尖透出主人隐忍的痛苦。

裴晏聲音喑啞:“你不去神女游行,是因為……我嗎?”

是自己知道也要一同前往,所以早早拒絕了王二丫,所以說自己有約。

然明明,沈鸾在天水鎮,并無相識的熟人。

落在自己衣袖處的手指指骨泛白,隐約可見手背上青筋凸起。

沈鸾垂首,漫不經心往下瞟了一眼。

她伸手,一點一點掰開那緊攥着自己的指尖。

春光正好,落花滿地。

裴晏聽見沈鸾輕聲道。

“裴晏,你沒這麽大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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