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皓月當空, 雲影橫波。

婆娑樹影搖曳,通透的西洋鏡前,是兩人相擁的一幕。

沈鸾一張臉落在裴晏手心, 水汽氤氲的一雙杏眸圓睜,眼角泛着紅, 泫然欲泣。

好不楚楚可憐。

聞言, 震驚和驚恐布滿瞳孔:“你、你……”

她想問裴晏是不是瘋子,然眼前陣陣發暈, 頭暈目眩。四肢無力, 眼皮愈來愈重,迷糊之際,沈鸾耳邊倏地落下一聲笑。

她能感覺到裴晏修長的手指捏着自己纖細的脖頸, 指腹略帶薄繭,輕輕在脖頸上摩挲。

再然後,意識渙散。

沈鸾陷入了昏迷, 沉沉睡了過去。

燭光晃動,彩燭輝煌。

博古架上置一方鍍金四象馱八方轉花鐘, 價值連城。紫檀嵌玉雕插屏映照着點點燭光, 一旁案幾設一粉彩雲龍镂空長方香薰,青煙未燼, 花香萦繞。

青紗帳幔垂落,偶有夜風灌入,驚起榻上懸着的金鈴。

裴晏垂首斂眸,目光貪婪缱绻落在沈鸾臉上。

深怕一眨眼, 沈鸾又和以前那般, 化作幻影。

許是睡得不安穩,亦或是裴晏的視線過于灼熱滾燙, 沈鸾夢中呓語兩三聲,松散的烏發散落在枕上,有幾縷落在裴晏手心。

她背過身,單薄脊背對着裴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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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衫輕薄,隐約可見沈鸾後背的點點紅梅。

裴晏眸色一暗,深了幾許。

握着沈鸾的手指緩緩收了力道,十指相扣。

夢中的沈鸾察覺到異樣,一雙柳眉輕輕蹙着,她本能欲逃開裴晏的桎梏。

嬌小的手指從掌中滑落,裴晏握了一場空。

他眸色忽沉,眼底掠過幾分不悅,垂首俯身,不由分說掐住沈鸾的下颌,吻了上去。

霎時,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

燭影明亮。

良久,裴晏終心滿意足站直身,一雙漆黑眸子晦暗陰郁。

榻上的人猶在夢中,沈鸾唇角染上血珠,猩紅點點。

裴晏盯着人看了許久,白淨手指輕輕掠過沈鸾的紅唇,一點點描繪女子的唇型。

他意猶未盡舔了舔唇間的血珠。

還在。

沈鸾還在。

不是自己的幻覺。

那只從自己掌心滑落的手指又一次被裴晏緊緊扣住,裴晏擁着人入榻,猩紅的眼睛布滿紅血絲。

……

沈鸾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夢中她好像掉入一個大熔爐,灼熱的炭火熊熊燃燒,燙得她無處藏身。

那火拱着自己後背,沈鸾掙脫不得,途中不小心還咬到自己的下唇。

血腥味彌漫,沉重的眼皮壓得她擡不起雙眸。

晨曦微露,日光乍破。

天際露出魚肚白之際,濕漉的長街滾過馬車的聲響。

阮芸挽着婦人髻,扶着侍女的手緩緩步下馬車。

侍女滿臉堆笑:“夫人慢點走才是,這青石板路苔藓濃淡,小心腳滑。”

阮芸一手撫着腹部,笑得溫和:“我哪有這麽嬌貴,不礙事的。”

話雖如此,侍女還是小心翼翼攙扶着人上了樓梯。

客棧雅間的槅木扇門緊閉,阮芸輕望一眼,壓低聲:“……阿鸾還睡着?”

侍女福身,道了聲:“是,茯苓已經上去了。”

阮芸笑笑:“聽說阿鸾昨夜沒吃什麽就歇下了,我這心裏一直不踏實,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一樣。”

侍女溫言:“夫人多慮了,姑娘這不好好的。”

客棧雅間內。

青紗帳幔垂落在地,茯苓款步提裙,輕手輕腳跺步至沈鸾榻前。

知曉沈鸾近來睡得不安穩,茯苓不敢高聲語,只隔着帳幔,輕聲喚人。

那聲音由遠及近,漸漸落入沈鸾耳中。

三千青絲松散,沈鸾迷糊睜開眼,隔着隐綽青紗,茯苓模糊身影映入沈鸾視線。

沈鸾目光稍滞:“……茯苓?”

“是奴婢。”茯苓輕聲,“姑娘醒了嗎,那奴婢……”

一語未了,忽聽帳幔內傳來沈鸾一聲驚呼:“等等!”

昨夜一幕幕闖入腦海,沈鸾面紅耳赤,左右環顧一周,并無裴晏的蹤跡。

沈鸾驚愕瞪圓雙目,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歷歷在目,總不至于是自己夢中所見……

手指撫上脊背,沈鸾側過身,目光所及,是點點嫣紅冬梅。梅花邊上,還有一個清楚的齒印。

那齒印好似破了皮,隐約有血絲滲出。

旖旎糜爛。

沈鸾一張臉瞬間漲紅,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沈鸾轉過頭,又重複jsg了一遍:“別過來。”

她甚少用這般嚴肅的語氣和茯苓講話。

茯苓面露怔忪,依言往後退開兩三步,不解:“……姑娘?”

“我……”雖不知裴晏一大早去了何處,然背後那一片紅梅定然不能讓茯苓瞧見。

沈鸾撫着眉心,“我突然想吃街口的櫻桃煎,你去買了來。”

茯苓福身:“是。”

櫻桃煎就在街口,茯苓提着櫻桃煎折返客棧,沈鸾已盥漱畢,只差梳妝。

茯苓笑着上前,為沈鸾挽發:“姑娘今日怎麽穿這身了?”

銅鏡前,沈鸾一身石榴紅寶相花紋彩繡長袍,唇間抹了胭脂,眉眼間淌着嬌妩。

沈鸾眼神飄忽:“晨間起來,覺得有些冷。”

話落,又好奇,“你怎麽今日過來了,還有姨母,不是說好……”

照原本的計劃,沈鸾是自己留在客棧的。

話有未了,倏然聽見門外響起一聲輕笑,阮芸緩步踏入沈鸾屋中,她挽着沈鸾手臂,溫聲細語:“讓茯苓把你東西收拾收拾,今日就和姨母回家。”

沈鸾愕然:“可是……”

“你且寬心,那人一早就走來,姨母親自看着他登船離開的,定不會出錯。若非如此,姨母定不敢現在就來找你。”

阮芸輕輕嘆一聲,“想來朝中政事那般多,他定不會在外面久留的。”

侍女扶着阮芸的身子:“夫人莫再嘆氣了,你如今身子重,比不得從前。”

“……身子重?”

沈鸾不解皺眉,視線随着阮芸的手,下落至她腹間。

寬松的衣袍遮擋,暫且看不出什麽異樣。

思忖片刻,沈鸾瞳孔倏然一緊:“姨母,你、你……”

阮芸拍拍沈鸾的手,赧然一笑:“如今才一個多月,若不是昨日碰巧在山上遇上老神醫,我自己都不知道。”

侍女端來一張六角斑竹梳背椅,又拿來青緞引枕,小心攙扶着阮芸坐下。

“夫人是頭胎,定當注意點,昨日神醫才說了,切莫傷神費心。”

阮芸笑睨侍女一眼:“就你話多,我何來那麽多心可費?”

她摟着沈鸾入懷,輕拍沈鸾的手背:“我就操心我們阿鸾一人就夠夠的了。”她笑容溫和慈愛,拉着沈鸾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大夫說如今還不顯懷,再過幾個月,興許他就會動了。阿鸾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剛派了人去找你姨父,興許還有兩日,他就回來了。”

阮芸滔滔不絕,眉梢眼角都是有了孩子的喜悅。

沈鸾雙目怔怔,似是還未回過神。

阮芸觑着她笑:“阿鸾怎麽了,是不是還在為那人煩心?你放心,那人早走了,日後也不會……”

春風拂過,檐鈴晃動。

似有所感,沈鸾目光越過阮芸肩頭,落在她身後徐徐走來的一人臉上。

裴晏一身玄色暗金海波紋袍衫,唇角抿着淺淡笑意,步履款款,漫不經心朝沈鸾投去一眼。

話卻是對着阮芸說的:“阮夫人。”

他唇角輕勾,譏诮和嘲諷盡顯。

沈鸾本能往前半步,擋住了阮芸驚恐萬分的視線。

阮芸瞠目結舌,低聲呢喃:“怎麽會,你明明……”

晨光微露時,她明明親眼見着裴晏離開的。

裴晏輕哂,動作熟稔将沈鸾攬入懷中,他聲音淡淡:“區區一張面具而已,阮夫人見多識廣,定不會不認識。”

阮芸不安:“你、你……”

裴晏聲音輕輕:“朕昨夜在何處,卿卿應是更清楚的。”

阮芸扶着侍女的手,險些站不穩,身子搖搖欲墜,望向沈鸾雙目滿是擔憂和緊張:“阿鸾,他作夜真的……”

阮芸氣惱瞪向裴晏:“陛下突然出現在青州,是想做什麽?”

她咬牙切齒,禮數尊卑全然抛在腦後,“怎麽,你那好父皇害死了我的姐姐,如今連我的阿鸾……”

腹部忽的陣痛,阮芸疼得白了臉。

沈鸾顧不得其他,甩開裴晏上前扶住人。一面喚人傳大夫來,一面安撫阮芸:“姨母,他并未對我做什麽。”

阮芸緊攥住沈鸾的手腕,一張臉血色全無,她又想起慘死在皇城的姐姐。

有裴晏在,阮芸定不會安心。

沈鸾扶着人去了內室,大夫很快趕來,幸好阮芸平日身子康健,只日後注意保持情緒平和即可。

阮芸卧在貴妃榻上,眉眼低垂,眼中愧疚不安:“阿鸾,你和姨母說實話,他、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麽不好的事……”

“姨母,沒有的。”

大夫才說阮芸不宜過激,沈鸾自然不敢多言,好生安慰了好半晌。

沈鸾幫阮芸揉着額角,她輕聲:“姨母,他若是真對我不好,今日姨母也不會這般輕易見到我了。”

裴晏如今貴為九五至尊,想帶走一個沈鸾,實在是易如反掌。

阮芸怔怔:“……是嗎?”

“自然是真的。”沈鸾垂首低眉,“且先前大夫不總說心病難醫嗎,如今他來了,我這病也……”

阮芸緊握住沈鸾的手腕:“你這心病,和他有關?”

沈鸾垂目,須臾,點點頭。

阮芸将信将疑。

沈鸾彎唇,反手握住阮芸雙手:“我知曉姨母一心為我好,然這是我和他兩個人的事,姨母信我一回,可好?”

她倚着阮芸肩頭,“姨母,我不是小孩了,能自己處理好的。”

好說歹說,終将阮芸勸回喬家,朱輪華蓋香車緩緩消失在長街。

沈鸾倚在窗下,視線追随着馬車的蹤跡,直至它沒入街口。

她緩緩閉上雙目,唇角溢出一聲冷笑:“你滿意了?”

紫檀嵌玉雕插屏外,一人手執紙扇,緩步自插屏後走出。

沈鸾睜開眼,杏眸愠怒瞪着人。

怪道裴晏一早沒了蹤影,怪不得裴晏肯讓阮芸見自己,他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知道阮芸懷孕的事。

裴晏猜準了,自己定不會讓阮芸跟着擔驚受怕,自然也不會将昨夜的事告知。

沈鸾咬緊下唇,雙目通紅:“裴晏,你好卑鄙。”

“……那又如何?”

不顧沈鸾的拳打腳踢,裴晏不由分說将人攬入懷中,手臂緊箍住人,裴晏笑聲低低,掠過沈鸾耳畔。

“卿卿,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

只要沈鸾在他身邊,就夠了。

薄唇輕撚過沈鸾的耳垂,裴晏目光陰翳,強|硬握住沈鸾的手指,十指緊扣。

且如今,阮芸又有了身子。

沈鸾沉着臉,面色如霜:“……裴晏,你是在威脅我?”

腳下趔趄,沈鸾跌卧在窗前的貴妃榻上,裴晏一手撐在她枕邊,居高臨下俯視着人。

那攥着沈鸾的手遲遲不肯松開。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不是你擔心她,也不會如此。”

是沈鸾先有了軟肋,他才有了可趁之機。

沈鸾惱羞成怒,眼睛都氣紅:“她是我姨母,我自然會擔心她!”

“那以前呢?”

攥着沈鸾手腕的手指漸漸加深力道,裴晏力氣極大,似乎要将沈鸾的手腕捏碎。

他一字一頓,“……所有人都比我重要,是嗎?”

以前是沈氏,是那個假冒的沈廖岳,如今又換成了阮芸。

他永遠比不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重要,所以沈鸾總能一而再再而三丢下自己,頭也不回。

一次又一次。

沈鸾別過臉,半晌方道:“那你拿我姨母威脅我,是想做什麽?”

驀地,沈鸾想到前些日子裴晏全國采選秀女入宮的事,他都快有了後宮三千,為何還要自己……

沈鸾眼角泛紅,“怎麽,陛下也想學先帝,将我幽禁在深宮,一輩子見不得人?”

四目相對。

沈鸾眼角泛出層層水霧。

少頃,裴晏冷笑出聲:“我在你眼中就是這般卑鄙無恥?”

沈鸾仰首,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人,眼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裴晏怒極反笑,眸光漸冷,猶如綴上一層寒冰。

骨節分明的手指順着沈鸾纖纖細腰往下。

“卿卿知道怎麽才是卑鄙無恥嗎?”

聲音噙着冷意,裴晏攥住沈鸾雙足,狠狠朝前一拽。

“我不想弄傷你。”

“夾||緊。”

“再用點力。”

房間啜泣聲不斷。

良久,青紗帳幔上懸着的金鈴終于停下了晃動。

沈鸾埋在枕上,滾燙淚珠泅濕了枕巾,她輕聲嗚咽。

日光灑落一地。

裴晏俯身,一點點吻過沈鸾眼角的淚珠。

他聲音透着喑啞,意有所指,“卿卿,這才是卑鄙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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