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紫檀嵌玉插屏外, 青紗帳幔隐隐綽綽。
楹窗下的貴妃榻上,錦衾擁着一人,三千青絲低垂,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陷在枕下。
一雙柳眉輕蹙,眼角淚珠未幹。
沈鸾閉着眼睛, 似乎沉在不安分的夢境中, 纖纖素手透過青紗帳幔,枕在引枕上。
紗幔之外, 洪太醫凝眉, 細細診了好半晌,拱手起身,朝裴晏抱拳。
“郡主身子……”
話猶未了, 洪太醫倏地想起沈鸾如今早不是長安郡主,他眸光稍滞,讷讷收住聲jsg。
裴晏面不改色:“卿卿身子如何了?”
許是那場火海死裏逃生, 加之那些陳年舊事沉重的回憶,沈鸾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不斷, 身子比以前虛弱許多。
“郡……姑娘這是思慮過度, 郁結于心。”
洪太醫輕嘆口氣,觑着裴晏臉色, 大着膽子提點一句,“陛下,姑娘如今的身子,不宜、不宜……”
裴晏面如寒冰, 他手心還是攥着沈鸾當年留下的那一方小木雕。
“朕什麽也沒有做。”
洪太醫一時語塞, 話哽在喉間。
他悄悄側目擡眸,透過那層輕盈紗幔, 輕望裏面人的光景。
什麽都沒做沈鸾就這般,若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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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太醫垂首斂眸,不敢再多看,又細細交待幾聲,拱手退下。
那藥方自送去茶房,自有侍女盯着,空蕩蕩的雅間內,又只剩下裴晏一人。
帳幔挽起,日光滿地。
視線下移,落在沈鸾纖細白皙的腳踝上。
足上的痕跡早就擦了去,只剩一方絲帕,皺巴巴掉落在榻邊。
裴晏目光沉沉,喉結輕滾。
只是用腳,沈鸾都能暈過去……
裴晏皺緊眉,骨節分明的手指輕勾住沈鸾青絲,他唇角勾起幾分諷刺。
“阮芸就是這般照顧你的?”
聲音低低,自胸腔發出,裴晏眉眼低垂,似是在自言自語,“也不過如此。”
……
落日西沉,餘晖消失在地平線之上。
已是掌燈時分,裴晏人雖不在京中,然政事卻半點也不能落下,千裏加急送來的奏折堆積如海,高高堆在案幾上。
鄭平垂手侍立在旁,為裴晏添茶剪燭花:“主子,這是三公主府上送來的信件。”
裴晏對裴儀府上的事半點興趣也無,他揉揉眉心,忽而想到一牆之隔還有一人。
他凝眉,自鄭平手上取下信件。
寥寥數語,不外乎是靜太妃身子不适,裴儀請旨前往骊山別院陪伴母妃。
裴晏雙眉緊皺,他手指在案沿上輕輕敲着。
紫檀木缂絲屏風上映照點點燭光,裴晏聲音微沉:“裴儀又和白世安吵架了?”
京中人人皆知,白世安心中另有所屬,若非先帝賜婚,他斷不會成為裴儀的驸馬爺。
鄭平摸不準裴晏的心思,若是往日,裴晏根本不會管三公主府上的事。
聞言,只如實答道:“是,奴才聽人說、聽人說三公主好像還在公主府門口扇了驸馬爺一巴掌,兩人鬧得……不太愉快。”
豈止是不愉快,那天京中人人茶餘飯後的消遣,都是裴儀那一巴掌。
裴晏一手抵着頭:“随她去罷。”
一語未了,他忽的仰頭望向門外,“卿卿可醒了?”
鄭平畢恭畢敬站在一側:“是,姑娘早醒了,如今正喚人打水。”
雅間內。
紫檀嵌玉插屏後,沈鸾心不在焉坐在貴妃榻上,她雙足秀麗,一手就能握住。
沐盆的水換了一回又一回,沈鸾仍不餍足。
一雙杏眸哭得紅腫,眉眼低垂,眼睫上還垂着淚珠。
沐盆水面澄澈空明,浸泡一雙瑩瑩小腳。
腳踝白淨纖細,那上面懸挂着的水珠……
沈鸾眼中劃過幾分慌亂和不安。
她仍記着裴晏握着她雙足,拿她的腳去……
滾燙的濁液好似還懸在自己足尖,沈鸾面色慌亂:“茯苓茯苓,再打新的水來。”
茯苓不解:“姑娘,您已經泡了半個多時辰了,若是再泡下去……”
沈鸾小聲抽噎,低垂着眼眸:“你不懂。”
她的腳……太髒了,竟然會碰到那樣的地方。
沈鸾泫然欲泣,又催促着茯苓換新的水來。
自方才伊始,茯苓已換了十來回水,然沈鸾總覺得不滿。
無奈之下,茯苓只能依言,端着沐盆出去。
越過紫檀嵌玉插屏,猝不及防,迎面直直撞上裴晏。
茯苓驚得低垂視線:“陛……”
裴晏擡手阻止。
……
粉彩雲龍镂空長方香爐上燃着袅袅青煙,身後倚着青緞靠背,沈鸾倚在貴妃榻上,昏昏欲睡。
羅襪輕解,一雙玉足懸在半空。
遙遙聽見房間有腳步聲響起,沈鸾半夢半醒,只當是去而複返的茯苓。
姿勢不動,沈鸾一雙秋眸緊閉,雙足踏入沐盆之中,水珠濺上足背。
沈鸾聲音輕輕:“妝臺前還有一小盒玫瑰香膏,你去取了來。”
那香膏沈鸾往日還嫌棄花香熏得頭疼,如今拿來用,卻是剛剛好的。
沁涼的香膏輕輕抹上足背,攥着自己腳腕的手指修長,是不同于茯苓雙手的觸感。
指尖灼熱,香膏很快在裴晏掌中化開。
沈鸾陡地一驚,睜眼,果不其然望見裴晏低垂的眉目。
一雙纖細玉足踏在裴晏手心,他一手握住沈鸾腳腕,細細撫上玫瑰香膏。
裴晏長指抹着香膏,沈鸾只看一眼,驀地又想起晨間那一幕。
面紅耳赤,耳尖爬上一層淺淺的粉色,氣惱交加。
沈鸾猛地自裴晏手中抽回自己的雙足,動作之大,不小心踢翻地上的沐盆。
嘩啦一聲響。
頃刻間熱水灑落一地。
茯苓和綠萼服侍在門口,聽見動靜,齊齊跪在門口。
面面相觑,一面擔心沈鸾,一面又懼怕裴晏的威嚴。
他早已不是明蕊殿那個任人宰割的五皇子,而是九五至尊,高坐龍椅之上。
紫檀嵌玉插屏後,沈鸾足尖還挂着水珠,偶有清水濺濕裴晏的長袍。
裴晏一雙黑眸沉沉,深黑晦暗,眼中波濤洶湧。
沈鸾懼怕往後退開兩三步,一臉的戒備不安:“……你又想做什麽?”
玄色團花紋缂絲長袍染上水珠,深淺不一。
裴晏漫不經心朝沈鸾投去一眼,唇角勾起幾分輕蔑:“我若是想做什麽,你能躲得過去?”
一句話,又将沈鸾拉回晨間那一場慌亂濕漉漉的回憶中。
沈鸾瞪紅一雙眼睛,杏眸蓄滿淚水。
少頃,沈鸾背對着裴晏滑入錦衾。
帳幔松下,沈鸾聽見裴晏喚人進屋收拾地上的狼藉。
再然後,青紗帳幔挽起,後背貼上一抹灼熱。
裴晏不由分說擁着沈鸾,手臂環着細腰,溫熱氣息落在沈鸾頸間,無孔不入。
柳眉稍攏,沈鸾只覺不适,往前挪了一挪。
只可惜只挪動半分,又讓人重新撈了回去。
裴晏聲音低沉,透着疲憊,還有幾分意味不明的喑啞:“別亂動。”
沈鸾渾身僵硬。
貴妃榻雖然不小,然她和裴晏蓋着同一張錦衾,縱使自己再心大,也忽略不了抵在後背的那一物。
顧不得裴晏剛剛的警告,沈鸾震驚轉身,身子蜷成一團:“你怎麽、怎麽……”
那畫本她雖看了,然也只是看看。
沈鸾紅着耳根,胸前起伏,她不敢往下看,深怕又看見什麽不該看的。
裴晏睜開眼,眸光淡定從容:“知道怕了?”
“你……不要臉。”
養在深閨十餘年,粗鄙的話沈鸾不會,氣急了,也只會罵幾聲“登徒子”“無恥卑鄙”。
裴晏欣然接受。
沈鸾眼睛氣紅:“你就只會欺負我。”
“……我欺負你?”
似是聽見什麽天大的笑話,裴晏驟然靠近,頃刻間他和沈鸾只剩下半寸之距。
氣息交疊,兩人視線在空中相碰。
沈鸾看見裴晏近在咫尺的臉,望見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那一雙黑眸幽深,似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長指扼住沈鸾下颌,裴晏氣息逼近,不容許她躲開半分。
“我若是真想欺負你……”
指尖泛白。
裴晏視線一點點往下,順着沈鸾腰線滑落至她足尖。
沈鸾驚恐萬分,下意識将雙足往錦衾藏。
裴晏低聲一笑,他一手攬着沈鸾腰身,熾熱掌心貼着沈鸾後脊,朝前一按。
只隔着單薄春衫,根本不足以擋住那物的灼熱。
沈鸾漲紅脖子,雙目直直,一瞬不瞬。
扼住自己下颌的手指漸漸往上,裴晏指腹抵着沈鸾的唇珠,意有所指。
“就該用你這一處了。”
萬籁俱寂,屋內落針可聞。
沈鸾眼中錯愕驚現,只是用腳她都已經,若是真的用……
喉嚨倏地一陣幹嘔,恍惚之際,沈鸾好似又聞到那一股腥味,她猛地将人推開,雙手捂住紅唇:“你想都別想!”
裴晏眸色微沉,盯着沈鸾不語。
須臾,他重新将人摟入懷:“只要卿卿別惹我生氣,就不會。”
裴晏擁着人,“陪我躺會。”
抵在素腰的手掌紋絲不動,沈鸾僵硬着身子,雙眼盯着帳幔上懸着的金鈴,眼珠子随着鈴铛晃動。
半點也不敢閉眼。
片刻,耳邊終傳來裴晏平緩的呼吸。
沈鸾輕輕舒出口氣,不多時,沈鸾終于忍不住,也跟着睡了過去。
她不知道自己閉上眼的那一刻,身側人忽的睜開眼。
裴晏眸中清明透澈,半點睡意也無。
手指勾着沈鸾長指,裴晏垂首,高挺的鼻尖順着沈
鸾耳jsg尖往下,最後停留在沈鸾肩窩。
還在睡夢中的人并未察覺危險的靠近。
裴晏眸色晦暗不明,尖齒磨着沈鸾頸間,一口咬上。
良久,裴晏喑啞的聲音随着袅袅熏香氤氲而起。
他低聲道。
“不許再丢下我。”
“……卿卿。”
……
喬府上下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一衆奴仆手持羊角燈,自廊檐下穿過。
阮芸輕撫眉心,雙眉緊皺,惴惴不安。
侍女秉燭前來,帳幔挽起,她輕聲:“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她攙扶着阮芸坐起,另取了青緞引枕來,靠在阮芸後背。
“可是小腿浮腫難受?那大夫說了,有孕在身都會這樣,要不……奴婢給你捶一捶?”
阮芸擺擺手,又讓侍女取了金鑲雙扣玻璃薄荷香盒來,輕嗅一會,終于有所好轉。
阮芸撫着心口,長嘆口氣:“我就是擔心阿鸾。”
她已經丢了一位姐姐,若是姐姐的孩子也護不住……
阮芸熱淚盈眶,雙眼淚珠垂落,“日後我還有何顏面去見她。”
裴晏是帝王,坐擁萬裏江山,沈鸾若真受了委屈,她一個小小的商人之婦,怎麽為她讨回公道。
侍女輕聲安撫,又拿絲帕細細擦去阮芸眼角的淚珠:“夫人莫哭了,這有身孕本就辛苦,若再傷神累了身子,姑娘知道了,定是要傷心的。”
阮芸挽唇:“阿鸾是個好孩子,她就是怕我擔心,所以才不和我說實話。明日……明日你叫他們備車,我再去看看阿鸾,別叫她知道。”
晨曦微露,霧霭沉沉。
濕漉漉的長街迎來一輛朱輪華蓋香車,阮芸扶着侍女的手,緩緩踏上腳凳。
客棧安靜無聲,微薄金光覆在屋檐之上。
沈鸾顯然還未起身。
茯苓和綠萼都在茶房,守着爐子為沈鸾煎藥。
尚未走近,耳邊已傳來茯苓一聲長嘆:“我還當姑娘近來改了性子,誰知如今又是這般,一點藥都不肯多吃。”
阮芸面露怔忪,稍稍駐足。
側耳細聽,手中絲帕緊攥在一處。她雖未曾去過京城,也未見過還是長安郡主的沈鸾,然天下之人衆口悠悠,且長安郡主又得先帝重視。
阮芸聽過沈鸾驕矜任性,聽過她在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皇後待沈鸾,也是客客氣氣,不敢多說一句重話。
阮芸還以為,沈鸾過着這般的日子,性子自然驕縱。
然過去這一年,她從未聽過沈鸾道過一聲不好,阮芸送的吃食,送的所有東西,沈鸾都只會說“好”。
就是連着吃将近半年的中藥,沈鸾也未曾提過半個“苦”字,對着阮芸,沈鸾總是愧疚居多,半點嬌氣的性子也無。
阮芸還當沈鸾本就是這樣的人,誰知、誰知……
茶房二人還在閑談,阮芸失魂落魄走出客棧,遙遙的,卻見馬車旁站着一人。
喬鴻淵風塵仆仆趕回青州,聽說阮芸前來客棧,他當即調轉方向,快馬奔來。
見到妻子,喬洪淵滿臉堆笑:“去見阿鸾了?”
喬鴻淵扶着妻子,小心翼翼登上馬車,又吩咐車夫仔細着點。
“怎麽郁郁寡歡,可是阿鸾有什麽不好?”
阮芸眼角微熱,搖搖頭:“我是她姨母,和她相處了一年多,卻連阿鸾不愛吃藥汁都不知。”
阮芸唇角彎起幾分苦澀。
她也是剛剛才知道,沈鸾吃藥,必得要橼香樓的蜜餞才肯吃上一兩口,還得人好聲好氣哄上半日。
喬鴻淵溫聲:“阿鸾是怕你擔心,所以當着你的面,才不肯叫苦。”
“都是一家人,怎麽可能不擔心。”阮芸眉角輕皺。
剛她聽綠萼說,昨日裴晏說了半夜好話,沈鸾也未肯喝藥。
連着摔了兩個官窯小碗,最後鬧了一個多時辰,那藥才喝完。
喬鴻淵摟着妻子在懷,他好笑:“芸娘這是……吃味了?”
阮芸瞪丈夫一眼,口是心非:“我和那樣的人吃味做甚麽?我就是想着,阿鸾在我眼前那般聽話懂事……”
然而沈鸾在裴晏面前,卻半點小性子也未曾收斂。
只有真正的心無芥蒂,才有可能那般。
阮芸忍不住,又輕嘆一聲:“我是她姨母,怎麽說我也比那個人親近罷,怎麽阿鸾就不在我眼前耍小性子呢?”
喬鴻淵笑着哄人:“你也知阿鸾那孩子好,她就是怕你擔心。且她和聖上關系好,你是該放心才是,怎麽反倒吃起味來?”
“好什麽好,他連哄阿鸾吃藥都不行,這樣的人,才進不了我們阮家的門。”
阮芸是有身子的人,喬鴻淵自然不會和妻子争辯,只連聲道是,不小心碰到肩頭,喬鴻淵皺緊眉,當即疼白了臉。
阮芸吓壞了膽子:“怎麽了?你可是……可是路上又遇上山匪了?”
喬鴻淵這回去的地方偏僻,且他一介商人,押着貨物,難免路上會遇到不法之徒。
先前有一回,喬鴻淵險些丢了命,吓得阮芸差點在家哭暈過去。
“不礙事,只是一點小傷。”喬鴻淵不忍妻子為自己擔驚受怕,他彎唇,“說起來,這事還得多虧了陛下。”
阮芸不解:“和他有何幹系?”
“路上遇見了劫匪是不差,那山路崎岖,本就不好走路。若不是金吾軍出手相救,我恐怕此刻早就……”
阮芸難以置信,又是驚又是憂心忡忡:“那也不見得是陛下的人,許是那金吾軍……”
“若非是陛下的人,他們怎麽可能會護送我回青州,且先前被劫的貨物,還都送還了來?我不過一介商人,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阮芸垂首低眉,一來心疼丈夫劫後餘生,二來又擔心沈鸾。
少頃,她長嘆一聲。阮芸悠悠道:“這點,他倒是不像他父皇。”
不像那人只顧一己私利,害姐姐慘死宮中。
話音甫落,阮芸仍不放心丈夫,說是等會叫大夫到府上,她要親耳聽大夫說才放心。
喬鴻淵彎眼笑笑,擁住阮芸雙肩:“都聽芸娘的。”
他拍拍妻子後背,“別多想,阿鸾如今大了,自有分寸,你看她像是會吃虧的人嗎?且我看着,她倒不是真的對陛下無意。”
喬鴻淵笑出聲,“這種事,芸娘不會看不出來的。”
阮芸別過眼,她是過來人,自然不會看不出沈鸾和裴晏之間的情愫。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任由沈鸾留在客棧。
馬車緩緩在喬府門前停下,阮芸扶着丈夫的手下了馬車。
“話是這樣說的,然我這顆心……”
一語未了,阮芸忽的收住聲,她詫異望向那縮在石獅旁的少年。
“……秦钰,你怎麽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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