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兩個奶娃子今兒異常不好哄,饒是李謠、駱謙是帶奶娃子的一把好手,也不免手忙腳亂起來。

奶娃子哭鬧一陣,打着小奶嗝躺在父母懷裏呼呼大睡。

兩人小心翼翼把奶娃子放到床裏面。

趁着天還有亮光,駱謙到院子裏做一會兒活。李謠把鋼中鍋裏的開水倒進木盆裏,兌上涼水,駱筠文、駱筠修迫不及待脫衣服,踩着椅子爬進木盆裏,小哥倆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抱到一起躺倒打滾。

文子去世,修子幾乎不笑,每晚要麽睡不着,要麽吃藥睡着做一整晚噩夢,人沒有什麽活氣。

“哈哈——”

李謠的心髒“咚”,震的她身體顫抖。

她急促喘氣,視線逐漸有了焦距,烏黑的瞳仁倒影文子把修子按在身下,咯叽修子胳肢窩,修子扭成一條毛毛蟲。

兄弟倆可勁折騰,水沒濺出來多少。

這就要誇駱謙,當初駱謙打木盆,特意把木盆打的深。

李謠扶着牆,唇角緩緩咧開。少頃,她把爐膛裏兩個沒有火星的煤球夾出來,把有火星的煤球放到最底下,在上面放兩個新的煤球,往鋼中鍋裏加滿水,坐到爐子上。

李謠出門收衣服,順便呼吸新鮮空氣。

駱韻瑩進屋搬自己的小椅子出來,坐到爸爸腿邊和爸爸拉呱。問爸爸這是什麽呀?給他家大妹打的嗎?駱謙說是呀,家裏起新房子,他家大妹和老大、老二住新房子,當然得有新床,他家大妹睡下面,老大、老二睡上面,他家大妹無聊了,随時爬到上鋪找哥哥們玩。駱韻瑩哇哇大叫,爸爸老厲害了,看到媽媽裹得露兩個眼睛出門,駱韻瑩離開椅子,蹲下來拍已經成型的床框:“媽,爸爸打床,窩滴。”

李謠。

不是給陸小夢打的?

駱謙。

為啥起三間新房,就是為了把三個礙事的孩子弄滾蛋。他原本打算文子哥倆一間,瑩子一間,等老四、老五長到兩歲,也把他倆弄出去。陸小夢找他打上下鋪,他突然良心發現,覺得瑩子太小,自個兒睡一間房子會害怕,他幹脆也打一個上下鋪,暫時讓兄妹仨睡一間,等老四、老五大些,瑩子和老四一間。

駱謙能把心裏話說出來嗎?當然不能。

“越早獨立的孩子越有擔當,”駱謙肌肉繃緊打磨木料,“爹娘一直把我哥當作沒長大的孩子,他們結婚生了孩子,跟爹娘提一下他們困難,爹娘想方設法幫他們,把我哥養成了自私自利,沒有擔當的人。我的孩子,我盡了該盡的責任,該放手就放手,他們活成什麽樣,全憑他們的本事,絕不讓他們成為我哥那樣的人。”

“我給陸小夢打好床,就打兄妹仨的床。不着急,房子起好,晾好,起碼三四個月才能住進去。”駱謙悶頭幹活。

李謠堅信長大後的孩子們都是好的,但是孩子爸有把孩子培養成有擔當的人的意識,她必須支持,不能打擊孩子爸的積極性。因為她瘋的那段日子,她模糊記不清是修子還是瑩子讀報紙給她聽,報紙上說母親和父親參與孩子成長,引導孩子,陪伴孩子,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童年,長大後才會擁有積極樂觀的人生觀,健全的人格。

“嗯,他們不小了,是該自己睡覺。”李謠肯定說。

“姐弟仨自己睡一屋,至少需要四床被子。”李謠還在思考該準備什麽,駱謙立刻接話,“我應該能弄到四床棉被。”

接下來李謠說缺什麽,駱謙立刻說能弄到。

駱韻瑩雙手托着下巴,一會兒看媽媽,一會兒看爸爸,眼珠子轉來轉去,很快變成了蚊香眼。

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啪嗒。”

小人兒倒地。

駱謙笑着提溜她,彈掉她身上的木屑,把她放到椅子上。

李謠想時間長着呢,慢慢想缺什麽,她抱着衣服進屋,把小哥倆的衣服放到椅子上,坐到床上疊衣服,把衣服放進衣櫃裏。

這時,駱謙手裏拿了老絲瓜瓤進屋,手伸進水裏逮兄弟倆,用老絲瓜瓤給兄弟倆搓泥,兄弟倆撲騰着嗷嗷叫。

駱謙把兄弟倆拎了出來,兄弟倆笑哈哈搶椅背上的毛巾,駱謙沒管他倆,握住木盆上的兩個鼻子,把水端出去倒了。

李謠牽駱韻瑩回屋洗澡,駱謙喊兄弟倆出來洗菜。

兄弟倆你扯我一下,我拽你一下,跑出來。

駱謙把剛掐的苋菜放進盆裏,舀兩瓢水倒進盆裏,四個小肉爪子探進水裏,一根一根捋菜葉,駱謙沒管兄弟倆,他去和面擀面條,用中午剩的公雞湯下面條。

等一家五口吃了飯,天已經黑透了。

一家七口躺在一張大床上,煤油燈的火光穿透密實的蚊帳,李謠就着微弱的亮光巡視一遍睡在床尾的兩個兒子,躺在她身畔不怎麽好看的姐弟倆,躺在她和丈夫中間四仰八叉的大妹,心平靜了下來,她合上眼睛。

“爸,嬸嬸家的哥哥姐姐堵我弟和我妹,說我家的房子是他們家的,我家吃的肉是他們家的,我家吃的白面也是他們家的,他們爸爸打不過你,才會讓你霸占他們家的東西,等他們長大了,要搶回來,讓我們等着。”

李謠撇頭,眼睛打開一條縫隙,就看到文子趴在丈夫耳邊說悄悄話,丈夫是背着她的,壓低聲音說:“龍配鳳,馬配驢,烏龜配王八。我和你媽天生龍鳳命,生的孩子天生富貴命,你伯和你嬸嬸天生什麽命,咱不清楚,但是你哥哥姐姐生到你伯你嬸嬸家,似乎沒享受過啥福氣。”

駱謙咂巴嘴:“他們搶不走咱家東西,想要過上你過的生活,除非換爸媽。”

駱筠文一把摟住駱謙的脖子,頭埋進駱謙的肩窩:“不換。爸爸,不換好不好?”

“好呀。”駱謙的大掌蓋在他家小子的腦袋上,稀罕地揉搓。

駱筠文在駱謙懷中別扭地拱來拱去,擡起頭,滿眼的期待:“爸爸,我們家沒有搶哥哥姐姐家的東西,對吧?”

“沒有。爸爸偷偷告訴你,我們家老有錢了。爸爸媽媽在外人面前說窮,怕你伯你嬸嬸問咱家借錢。”駱謙說。

“我知道,嬸嬸問媽借錢不還,她硬說還給媽媽了,還罵媽媽。他們不好,咱家才不借他們錢。”駱筠文悄悄地遛回床尾,扯毛巾毯的一角搭在駱筠修肚皮上,拉另一角蓋在自己肚皮上,吱吱笑了一會兒,眼皮打架,小嘴巴卻啪嗒嘀咕:“龍配鳳……”

下次哥哥姐姐堵住他們放狠話,他放比他們更狠的話。這次他拉他弟他妹跑,因為他聽到大家說他家窮死了,他以為爸爸媽媽真的搶哥哥姐姐家的東西,沒有底氣和他們對抗,現在爸爸跟他解釋清楚了,他家有錢,才沒有搶哥哥姐姐家的東西,他可以理直氣壯和他們抗争。

李謠伸手夠駱謙的腰,鑽進衣服裏,捏住一丢丢肉,當她聽到大兒子完美重複丈夫剛剛說過的話,熟睡前小聲嘀咕用這些話和他哥哥姐姐戰鬥,她心一狠,加大力氣擰。

駱謙:“嘶~”

“你們父子倆是不是經常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動作!”要不是她今天比平常睡得晚半個小時,就發現不了孩子們受了委屈,她在家,大兒子不告訴她,非得晚上睡覺偷偷告訴丈夫。

駱謙:“呼——”

李謠腿從駱韻瑩身上跨過去,踹駱謙:“繼續裝睡。”

駱謙轉身,伸手夠住李謠,他家大妹不知道什麽時候睡到床中央,頭朝床尾,腿貼着李謠,這倒是方便了他,駱謙把李謠拉進懷裏:“我家謠妹好了,以後孩子們遇到委屈,找謠妹告狀。”

李謠身體一怔。

她反應慢,孩子們找她告狀,她沒辦法替他們讨要說法,所以孩子們從來沒有找她告狀。

也就是說孩子們上輩子受了哪些委屈,承受了什麽,她不知道。

李謠攥緊駱謙胸前的衣服,心好難受,粗糙的指腹從她眼角滑過,抹去濕意,李謠抓住他的手,牽引他圈着自己,她依偎着他。

李謠不知道自己怎麽睡了過去,迷糊感受到一雙溫暖的手扣緊她的手,一夜沒有松開過。

天微亮,駱謙輕輕地抽出手,下床吹滅煤油燈,到院子裏幹活。

李謠坐起來,摸了摸奶娃子身下的尿布,是幹爽的,她把蚊帳卷起來甩到頂上,床上空的空氣立刻清涼起來,三個大些的孩子舒服的轉了一個身,繼續睡覺。

她下床來回走動,每次經過窗戶,目光溜出去,落到丈夫忙碌的身影上。

一直以來,都是丈夫為了這個家不停地付出,她似乎什麽都沒做。

李謠想為了這個家做點什麽。

她除了縫縫補補,好像什麽都不會。

李謠坐到她家大妹的小椅子上,仰頭看屋頂。

文子97年去世,她的記憶停留在97年,97年到2008年,她偶有清醒的時候,但是她拒絕和外界溝通,沉浸在悔恨中。

在她僅有的記憶中,她記得其他木匠不賺錢,丈夫賺錢,種甘蔗也賺錢,裝修房子也賺錢,還有,她記得翻過年農科院的研究員給他們帶來了油菜種子,油菜擱哪都能生長,大夥兒或多或少都種了一些,收了油菜籽,大夥兒跑了老遠的路機菜籽油。

還有到九十年代中期,村裏冬天只有大白菜一種綠色蔬菜,為了多幾道菜,每家每戶做醬豆,曬蘿蔔幹,腌鹹菜。

醬豆用黃豆做的,家家戶戶都有黃豆。

蘿蔔幹用蘿蔔做的,鹹菜用蘿蔔葉子腌的。

每年霜降,市周邊村子的村民開拖拉機來這邊賣蘿蔔、蘿蔔葉子,大夥兒争先恐後瘋搶。

在拉蘿蔔葉子來賣的人眼中,蘿蔔葉子就是垃圾,但是在村裏人眼中,它是冬天的主菜。

說到底,還是他們鎮偏僻,還有就是交通不便,沒有人出去瞧瞧,還有就是即便有人不得不出去辦事,幾乎沒有人想到進種子店逛逛,更沒有人願意掏錢買菜種子回來種。

李謠突然萌生了一種想法,到市裏批發蔬菜種子回來賣。農村人出去一趟困難,還花老多路費,她幫他們省去了出門的路費,只花費幾分錢、幾毛錢買種子,她想他們應該願意買。

聽說市周邊的村子每家每戶種幾畝地蘿蔔、白菜,她家也可以種,到時候讓丈夫拉到周邊村子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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