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駱謙幹完了接的活, 暫時沒處理駱清川家的木頭,而是挨個清點木料。

他上次叫李一生拉來一車木料, 就有起房子用的大梁、桁條、椽子, 缺蘆葦、稻糠麥麸、瓦片、水泥河沙,前面兩樣不需要花錢,到溝裏割兩車, 機兩袋面粉和兩袋米就有了, 後面的要花錢買。

駱謙蹲在木料堆跟前念念叨叨,李謠就知道他決定凡事不勞煩婆婆,母子倆産生了隔閡,駱謙多少有些後悔做出這個決定吧。

上輩子婆婆給她家搭把手, 駱謙給錢,婆婆到死都沒跟駱謙鬧過別扭,也沒有用冷漠的眼神看過她。

反倒婆婆因為幫襯她家,沒少被駱謙哥嫂欺負。駱謙一直愧疚, 後來帶她和孩子們到市裏讨生活, 每年獨自回村裏看望公婆,塞錢給婆婆, 尤其知道他哥嫂在她家離開後,整天埋怨公婆偏心,有時候對婆婆動手, 沒有一天給公婆好臉色看,他愈發難受。

後來公婆去世, 他哥嫂在公婆入土的關鍵時刻大鬧一場。

駱謙一直不能和自己和解。

他總是認為公婆後半輩子過的不好, 人生的最後一程竟不體面, 他要承擔大部分責任。

李謠有時會想, 在她瘋了的那幾年, 他有沒有後悔娶她?

“啪——”

李謠一個激靈,擡眼,駱謙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她面前,單手插兜,一只手伸到她耳畔打響指。

“你這不好,怎麽老是走神。”駱謙不喜歡她雙眼無神,呆滞的模樣。

“你想事情,不走神?”李謠推開他的胳膊,要走。

駱謙勾住她的肩膀,把人擄進堂屋,吻她的耳垂,李謠渾身顫栗,駱謙低聲笑:“我去訂瓦片和水泥河沙,得趕快起房子。”

李謠的皮膚染上紅暈,踢他的鞋:“你順便把鐵皮盒裏的錢存進存折。”

“曉得。”駱謙啄她,“後悔把貨架擺進堂屋。”

李謠紅着眼睛瞪他。

被吸進他黑的似深淵的眼底,勾着她纏(/)綿(/)缱(/)绻。

李謠找回了被她遺忘的久遠泛黃的陳舊記憶。

她用手扇風,散臉上的熱度。

這人!

簡直了!

矯情又事多。

上輩子文子、修子出生,這人總覺得夫妻倆的私密空間被兄弟倆入侵,經常哄她丢下兄弟倆,随他進堂屋……

駱謙在院子裏搭一個簡易的棚,堆放家具,有人來,從不邀人進堂屋,總是把人留在棚底下聊天。

直到兄弟倆會走,駱謙勉強默認兄弟倆進堂屋吃飯。

但是外人沒進過堂屋。

想起這間堂屋曾經是他倆的……現在被她用來賣種子,李謠羞澀地捂臉。

李謠懷三胎,床被他撤了,撒了石灰,這間屋子被他堆放雜物,後來駱清亮、駱清喜組織抓阄分生産隊的東西,他把東西一股腦堆進來。

這間屋就成了堆放雜物和吃飯的地方。

駱謙動嘴,李謠捏他嘴:“閉嘴,幹你的事去吧。”

駱謙做了一個封嘴的動作,回廂房拿錢和存折,騎車離開。他繞到地裏看他撒的菜種子發芽情況,又特意看幾家菜地,看到發芽率還不錯,才松了一口氣,趕緊去鎮上。

駱謙怕信用社關門,先存錢,再去訂瓦片和河沙水泥,加了五毛錢,叫他們送上門。

回家途中遇到他爹,駱謙追到前頭,喊:“爹。”

“老四,你到鎮上找馬國強問活?”不怪駱清河這麽想,駱謙明顯從鎮上回來,他不找馬國強,駱清河想不出駱謙去鎮上幹嘛。

“我手頭的活做完了,都給結清了工錢,到鎮上訂起房子的材料。”駱謙拿掉扁擔兩端的筐子,挂到車把上,“你怎麽這麽晚回來?”

“做了一些竹籃、簸箕,挑到鎮上賣,試試好不好賣,怪好賣的,就是有一個大姐,她要了我剩下的東西,沒帶夠錢,讓我跟她回家拿錢,我以為她家就住在附近,沒想到是隔壁鎮上的。”駱清河拿了錢,沒耽擱時間往回走,走到太陽落山,離家還有五六裏地。

駱謙馬上反應過來,他一定上午到鎮上賣竹籃、簸箕,快到中午跟人到隔壁鎮上拿錢,走了一下午,才走到這裏,肯定沒吃飯。

他家孩子喜歡啃大青梨,尤其喜歡嚼酸溜溜的梨核,駱謙遇到賣梨的,買了一兜梨,掏出三個給他爹。

駱清河擺手:“我不要。”

“拿着吧。”駱謙塞到他兜裏。

駱清河手腳不知道放哪裏,駱謙看他這樣子,心裏難受,也知道他這麽拼命賺錢,為了什麽,問:“我看你隔一天,就去砍一次竹子,應該賣出去不少竹籃、簸箕,賺的錢還了買豬兒子欠的賬嗎?”

駱清河搖頭,前天攢夠了三塊錢,他去砍竹子,叫他娘拿去先還人家一點錢,他扛竹子回家,他娘說她去喂四兒子家的公雞,大兒子家的二功進來玩,玩一會兒就走了,她拿錢還人家,錢不見了。

他爹的樣子不像是看到了希望,反而像藏了一肚子苦水。

周秀秀和老嬸在他家門口打架,不小心說漏了嘴,她們合夥偷爹娘的錢。

駱謙合理猜測他爹家又遭小偷了。

“今後你賺了錢,當天給我四成,我幫你攢着,年底,你找我拿錢,還人賬。”駱謙說。

駱清河抓住一把錢,一分錢、兩分錢數,數了八毛錢交給駱謙:“平常一天賺個幾分一毛錢,今天賺了兩塊錢,我給你八毛錢,你別跟你娘說。到時候也別我去還賬,你去還,就說你掏的錢替我還賬。”

“嗯。”駱謙攥了一把的硬幣和紙幣。

他把錢塞進口袋裏,說:“你坐上來。”

駱清河扛扁擔坐到車後座上,駱謙看到他爹腳上磨斷了的草鞋,沒說話,埋頭蹬車。

駱謙把他爹送到老宅,取下筐子交給他,掉車頭回家。

“呦,這不是二四嘛。我從河對岸回來,你從哪裏回來。”駱言強嘴裏叼一根稻草,這頭竄一下,那頭竄一下,打聽誰家倒黴,他掐指給那幾家算一卦,算出那幾家平時摳門,招惹上小鬼,建議那幾家手縫大點,請他到他們家搞點菜,被那幾家吐了一臉的吐沫。

駱言強抹掉臉上的吐沫,竄到另一頭津津有味聽大夥兒說跟駱謙有關的閑話。

看到駱謙心情老好騎車從他身邊經過,駱言強的心情立刻不美,陰陽怪氣駱謙,駱謙不鳥他,駱言強吐掉稻草:“你家我嬸子真是可憐呦,養大的兒子跟他二伯二嬸親……”

駱謙停下來,居高臨下俯視駱言強:“你在你嫂子家的菜地裏胡亂搞,害你嫂子家菜地裏一窩出了好幾個種子。一窩只能留一個菜苗,要不然長不大。我要是你嫂子,我起多餘的菜苗,種到你家地頭和溝翻,少一棵菜,都扒你皮,看你下次敢不敢亂搞。”

駱言強撸袖子要和駱謙幹架,就因為駱謙罵他,挑撥他和他哥嫂的關系。

一群老嬸、嫂子提溜駱言強,把駱言強甩到老後面,擠上前問:“啥?還可以移栽?”

“老板是這樣說的。他家種子長出來的苗苗不挑地,只要有土,就能長大。”駱謙想了一下,提醒道,“最好傍晚移栽苗苗,實在不行,早上也行。”

駱謙又反複說他賣的種子哪些可以移栽,哪些不可以移栽。

老嬸、嫂子們回家拿工具跑到地裏移栽苗苗,移栽到家門口的地頭、溝翻。駱言強大嫂家門口沒分到地,但是駱言強家分到了一畝兩分地,駱言強大嫂就把苗苗移栽到駱言強家地頭、溝翻。

駱言強氣的跳腳:“破了風水,不能栽!”

“你踢,動個試試,信不信我讓你哥打斷你的狗腿。”鐵鍬插進地裏,駱言強大嫂掐腰。

駱言強收回他的腳,回頭找駱謙算賬,駱謙沒走,就站在原地等他,他反而不敢和駱謙硬碰硬。

駱謙回到家,跟李謠說他幫他爹攢錢:“我不幫他攢着錢,他的血汗錢全進我哥我嫂子腰包,他們到入土,還欠賬,我哥我嫂子不還,人家找我要賬,還,我心裏不舒服,不還,賣豬兒子的人家倒了八輩子黴才讓我爹賒賬抱走豬兒子。我幫他攢着,到時候就說我出錢幫他還賬。”

“我哥拜師,我娘給他們每個人拿八塊錢,輪到我拜師,家裏只有四塊錢,我娘留了一塊錢,給了三塊錢,我爹掏出他攢的十幾年的私房錢,給我湊八塊錢,帶我拜師。我娘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我大哥結婚,我娘要把他們住的大房子讓給我大哥,騰房子的時候,翻出我爹藏的私房錢,氣的差點跳河,從那以後,我爹不敢藏私房錢。所以我爹給我錢,他到死也不敢跟我娘提,咱不用怕我娘知道了,有什麽想法。”

駱謙經過深思熟慮才做這個決定。

李謠上下打量駱謙,爺倆不愧是父子,都藏過私房錢,最後被發現了,才不敢藏。

“我發現大家菜籽子撒的稠,擔心到時候長的不圓溜,咱家攤上事,”李謠也不抱胸,也不揶揄他,也不煩他關上院門,漂亮的眼睛眨啊眨,踮腳,“啵”,在他下巴上蓋章,駱謙彎眉抖腿,接着說,“駱言強找茬,我正好借機告訴大家可以移栽苗苗。”

“咱家撒的稠嗎?如果稠,可以賣苗苗。”好多票子朝她招手。

駱謙沒給她太多幻想時間:“稀。有的種子沒發芽,從稍微稠的地方起苗苗移栽到那裏,剛好夠。”

李謠:“……”

她不信,明天她到地裏看一眼。

可惜到了明天,李謠一直抽不出時間到地裏瞅一眼。

因為駱清川給駱謙介紹的那家開拖拉機來拉家具,駱清川的小舅子、老姨、姨丈(岳母、岳父)、年紀大的老嬸、年紀輕的嫂子坐拖拉機來了。

拖拉機剛進村裏,就有人跑去喊:“小鳳,你爹你娘你弟坐拖拉機來了。”

周小鳳一臉的茫然,女兒都嫁出去了,兒子都結過婚了,兒媳婦也沒給她添孫子、孫女,她爹她娘她弟來她家幹嘛。

周小鳳沒動,駱清川丢下豬草,急急忙忙跑到大路上。

一溜兒人追拖拉機跑,本家嬸子喊他們親家,周小鳳娘一大把歲數,腰板挺得筆直,咧嘴笑,露出三個黑洞洞的窟窿,原來老太太掉了三顆牙。她看到她女婿駱清川,忙扒拖拉機站起來,她剛擡身子,就被周小鳳小弟周小金按下來。

周小鳳娘記得她來女兒家走親戚,忍着沒撇嘴,大笑揮手:“清川,咱們到你侄子家買種子的。”

“老姨,不着急,等會我帶你和姨丈、小金到二四家地裏看看。诶呦,對了,咱們沒經驗,一下子撒稠了種子,昨天咱們起種子移栽到地頭、溝翻,過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咋樣,我帶你們看它們有沒有精神。”駱清川睜眼說瞎話,他去割豬草,才從地頭、溝翻經過。

“好,你等拖拉機停了,我回來找你。”周小鳳娘喊。

“好嘞。”駱清川哪能讓他老姨、姨丈、小舅子回來找他,他小跑追拖拉機。

有村裏人指路,拖拉機手把拖拉機停在駱謙家院子門口。

一群老嬸、嫂子下車,熱乎的跟本家老嬸、嫂子聊天。

周小鳳生孩子,娶兒媳婦、嫁閨女,孫子孫女辦滿月酒,周家回回來人,她們跟本家老嬸、嫂子熟的很,一見面,就像失散多年的親姐妹,聊的熱火朝天。

周小鳳爹、周小鳳娘、周小鳳弟周小金、還有打家具那家被駱清川請進院子,駱清川跟駱謙、李謠介紹他們。

駱謙、李謠倒茶給他們喝,他們端茶,看駱謙打的家具。

一看,就知道駱清川沒有吹牛,他侄子确實是這一片最講良心、最實誠的木匠,手藝嘎嘎滴。

“帶咱們去看菜苗苗。”周小鳳娘說。

“老姨,幹啥這麽着急?”駱清川問。

“兒媳婦交待老太太回家吃午飯哩。”周小鳳娘樂呵呵說。

“不急,吃了午飯,我找拖拉機送你們回去。”駱清川勸道。

周小鳳娘看她老頭,看她小兒子,她女兒擠進來,她笑眯眯看她女兒。

周小鳳:“……”

“你來我家,我不留你吃午飯,你就讓我被人戳脊梁骨吧。”周小鳳說。

周小鳳娘拉住她閨女的手:“好閨女。”

駱清川、周小鳳、本家長輩領着周家村的人到菜地、地頭看苗苗,他們本來要去駱謙家地裏,駱清亮、駱清喜聞訊趕來,和周小鳳爹握手,硬要周小鳳爹到他們地裏看苗苗,最後,一行人先去駱清亮、駱清喜家地裏看苗苗,又去駱謙家地裏看苗苗。

看菜苗苗回來,他們每個人都從駱謙家拿十袋種子,還有人幫親戚帶種子。

這時,家具被擡上拖拉機,他們要坐拖拉機走。

一是,駱清亮、駱清喜和駱清川的老太爺是親兄弟,他們血緣關系近,駱清川家辦喜事,駱清川請駱清亮、駱清喜到主桌陪周小鳳爹和周小鳳兄弟,他們簡直不要太熟哦。現在搞計劃生育,周小鳳家得十來年不辦喜事,周小鳳爹、周小鳳兄弟可能十來年不來一趟,今兒他們因為買種子來,說什麽都不能讓他們走。

二是,幾十個村,哪個村有他們村這樣的待遇,坐拖拉機來買種子,說出去都有面子。

駱清亮、駱清喜攔着不讓他們走,駱清川也跟着勸。

這次,何英、張霞不罵兩人逞能,跟着勸,本家老嬸、嫂子想要給家裏小輩說對象,剛聊出一點苗頭,咋能讓她們溜了呢,熱情拉人到家裏吃飯。

人一下子被分完了。

只剩下周小鳳爹娘小弟、拖拉機手、找駱謙打家具那家,呃……那家的媳婦也被本家嬸子請回自家。

他們到哪家吃飯,又是一番争執,最後駱謙險勝。

李謠燒鍋,何英、張霞、周小鳳井井有條做飯,駱清亮掏出駱謙畫的設計圖,拉上駱謙跟他們聊細節,駱清喜聽後,決定跟駱清亮做一樣的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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