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踏入寺廟裏頭, 四周空氣中都漂浮着淡淡香灰氣味。正殿大門敞開,蒲團上跪着的人閉着眼禱告。

秦昭寧往裏看了眼,沒認出供奉的是哪尊佛像。正殿內人更多, 香爐裏的香燃着,煙霧緩緩升起, 又逐漸散開。

有人虔誠跪拜, 表情凝重,也有人點了香草草離開。

人群接踵摩肩,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轉身往後院走去。

比起前殿的擁擠喧嚣, 後院宛如隔世之處一樣,安靜而寧和。

木門全都閉着, 院子裏有個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正拿着掃把掃地。他看上去四五十歲, 慈眉善目, 神态平和。

秦昭寧看過去的時候, 他剛好擡起頭, 那張臉看着有些眼熟, 秦昭寧皺了皺眉, 總覺得記憶裏見過, 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他不緊不慢地掃完面前的一團葉子,将掃把靠着樹幹放下, 朝秦昭寧走來:“阿彌陀佛,施主怎麽沒去前殿?”

“去前殿求什麽?求發財、暴富, 還是無災無難?”

聽到她的話, 他無奈地搖搖頭。

秦昭寧定定看着他, 忽然道:“您認識我?”

他笑着搖頭, 而後又點點頭:“認識你母親。”

秦昭寧眼皮一跳。

“我與你母親, 是舊識。”

身後木門前有一道寬寬的門檻,和尚拂了拂僧袍,就地坐下。

秦昭寧也跟着坐到他旁邊,風一吹,樹上所剩無幾的葉子落下來,飄到她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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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撿起來拿在手上把玩,側頭問:“您找我有事嗎?”

這麽多人經過,門口的那個和尚卻只單獨叫住了她和宋灼,還一心哄勸着讓她進來看看,秦昭寧不相信這只是巧合。

“我方才上山的時候看見你和你身邊那個男生。”和尚轉着手中的佛珠,思緒似有飄遠:“你和你母親很像。”

他的目光從秦昭寧臉上移開,虛虛地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枝桠頂端有一片尚且青綠的葉子,在風中搖搖欲墜。

“我跟映宛家住得近,年紀也相仿,自小一起長大。一起玩鬧,無話不說。只是後來出了意外,我父母車禍去世,我被叔叔家接走離開了厘鎮,也就此和她斷了聯系。”

大學畢業後他從北方回到厘鎮,再次和李映宛碰見,卻得知她即将結婚的消息。

秦昭寧手撐着下巴:“你不會是因為我媽嫁人了才出家的吧?”

他一愣,笑着搖頭:“不是,她如果能有自己的幸福,那我也為她高興。”

“可惜她遇人不淑。”

右眼皮又一跳,秦昭寧斂了笑,直起身看向他:“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他沒接話,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信封年頭看起來有些久了,紙張泛黃,但能看出有被好好保存的痕跡。

他目光有些懷念,輕輕将邊角褶皺撫平,遞給秦昭寧:“這是你母親的信,我想你應該有權利知道。”

秦昭寧愣着沒動作,好半晌,她才伸手去接,指尖藏着顫抖。

信封上應該是寫的誰誰親啓,但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常被摩挲,墨水消退得差不多,只能看出幾個筆畫。

她将信封打開,取出裏面的兩張紙,翻開展平。

上面就是李映宛的字,秦昭寧曾在外婆家看到過她上學時的試卷,字跡和這紙上的一樣,娟秀整齊。

小駿:

見信如面。

收到你的來信,卻一直沒想好要怎麽回複。最近總感覺有些疲憊,上次去體檢過後,醫生說我身體有些虧損,大概是生産的時候造成的。

他開了些藥給我,不知道是不是藥的副作用,這些天總打不起精神。而且我似乎變得有些易怒,今天寧寧纏着我說想去玩,我居然兇了她。

秋北公司很忙,經常一兩周不回家。我有些懷疑他在外面有人了,但他公司裏的人都說沒有。大概是我多想了吧。

第一封信的內容大致就是這樣,秦昭寧抿着唇看完,将它拿下來墊到第二張紙後面。

甫一看到第二封信上的字,她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這封信不知道是在什麽情況下寫的,字跡潦草狂野。沒有收信人,沒有寒暄。只有幾段看着觸目驚心的話。

我最近好像出現幻覺了,我總覺得身邊有人要害我,可家裏明明都是熟人。秋北安慰我說我壓力太大,要帶我去醫院看看。

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今天寧寧過來要我抱她,不知道為什麽我把她推地上了。我大概真的要去醫院看看了。

秦昭寧記得第二段場景,她當時幼兒園期末總結,拿了好幾張獎狀,興高采烈地跑去找李映宛,伸着手撒嬌要抱。

前一秒還笑着的李映宛忽然變臉将她推到了地上,額頭磕到凳子腿,出了血。

直到現在,她額角靠近發際線的地方還有一道不是很明顯的疤。

她當時吓得嚎啕大哭,李映宛趕緊抱着她去了醫院。

那時候還小,頭上傷好了,轉頭就将這件事忘了幹淨,也沒發覺李映宛當時有哪兒不對勁。

将信上的字看完,唇瓣無意識地顫抖,她用力地在唇上咬了一下,轉過頭。

原先還坐在旁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院子裏只有靠在樹幹上的那個掃把,提醒着她剛剛那不是幻覺。

視線上擡,樹杈上那片綠色的葉子,被風吹掉了。它輕輕地晃,最後落進了枯葉堆中。

出了寺廟,秦昭寧一眼看到了在外面等她的宋灼。

求簽的地方排起了長隊,一個女人從門外一步一叩地往裏走,路過她身邊時,秦昭寧下意識地往旁邊讓開一條路。

女人大概三十來歲,穿得單薄,皮膚很糙,她背後背着一個小孩,小孩兒倒是穿得很厚實,此刻正閉着眼睡覺。

她每一下都叩得很用力,額頭上一片紅,渾噩的眼中卻帶着堅定。

秦昭寧看得有些怔然,直到女人進去,她還站在原地。

宋灼走過來,叫了她一聲。

收回視線,秦昭寧擡頭遠遠地穿過人群,看向正殿裏的那尊佛像,忽然問:“小學弟,你說佛會聽到衆人的祈求嗎?”

沒等他回答,秦昭寧又笑了下:“忘了你是唯物主義者了,算了,我們走吧。”

“下山嗎?”

秦昭寧嗯了聲,看起來有些疲憊:“我有點困,咱們回民宿吧。”

她率先往前走,冷風蕭瑟的冬日裏,背影顯得孤寂蕭索。

宋灼莫名的跟着心裏一堵,他幾步上前,牽住秦昭寧的手。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牽着,好像通過牽手的力道,才能讓她看起來沒那麽虛無缥缈。

回到民宿,秦昭寧拉上窗簾,倒頭就睡。

正是晚飯的點,院子裏吃飯燒烤的人聚集在一起,打牌喝酒聊天,吵鬧聲不絕于耳。

在這喧嚣裏,秦昭寧竟然真的睡着了。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了,房間裏沒有開燈,她一轉身,看到了坐在桌邊的宋灼。

手機亮着微弱的光,他聽到翻身的動靜擡起頭,不确定地輕聲問:“醒了嗎?”

秦昭寧嗯了聲,大概是睡太久,乍一出聲顯得有些悶悶的。

“小學弟,我想喝水。”

宋灼起身,倒了杯水給她。

秦昭寧沒坐起來,低着頭喝了兩口,将杯子放到床頭櫃上。

她将枕頭墊高,看向還站在床邊的宋灼:“老板不是說今天有客人離開,能騰出一間新房嗎?”

“他算錯時間了,那間房被另外的客人訂了。”宋灼在床邊坐下,“所以姐姐,還得委屈你跟我睡一晚上。”

秦昭寧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地方,她伸出手拍了拍:“睡吧。”

宋灼順勢躺下,手枕在腦後。

兩人誰也沒說話,樓下的人散了,夜晚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閉着眼,已經睡了很久的秦昭寧沒再能醞釀出睡意。

于是她翻了個身,看向身旁的人,問:“小學弟,你覺得父母和子女之間,是一種什麽聯系?”

宋灼認真地想了想:“大概是一場修行吧,一個在往前走,一個跟着跟着不得不停下,然後目送着他們長大,遠去。”

秦昭寧沉默下來。

“姐姐心情失落跟這個有關?”宋灼問。

“不算吧。”秦昭寧抿了抿唇:“也可以說有點關系,你還記得我們在寺廟門口碰見的那個背着孩子的女人嗎?”

“記得。”

孩子得了重病,治療無望的時候,求佛禱告似乎就成了母親最後的希望。

千級階梯,一步一叩。窮極所有只盼神佛能聽到苦難與哀求。

秦昭寧微微有些失神:“我在想,如果沒有孩子,那麽母親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如果沒有她,李映宛是不是就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那場車禍,李映宛的位置是車內最安全的駕駛座後座,如果不是為了護着她,那她是不是……有可能活下來?

或許是受了那封信和那個母親的影響,秦昭寧回來後思緒一直有些亂。

抓着被子的手無意識地攥緊,她緊蹙着眉,如同失了魂一樣,試圖去找一個李映宛能活下來的可能。

如果沒有她……

如果沒有她……

額頭上忽然覆上一抹溫熱,床頭的小燈亮起。

宋灼指腹一下一下撫着她的眉心,凝着她的眼睛:“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但是最起碼,孩子出生的時候,那個母親是高興的,對嗎?”

她出生的時候,李映宛是高興的嗎?

秦昭寧覺得眼睛有些熱,抿了抿唇,固執而不解地問:“為什麽?”

“因為她愛你。”

一陣久久的沉默,有水光在眼底蓄起,秦昭寧眼睫抖了抖:“可我害了她,她那個位置是最安全的位置,如果不是為了護着我,她有可能活下來的。”

說到最後,秦昭寧有些崩潰。她将被子拉起蓋住頭。沉悶的、壓抑的哽咽聲從裏面溢出來。

“我不需要她愛我,她好好活着就好了,只要她活着,她不愛我也行。”

輕微的一聲咔噠,床頭的燈被關掉,房間裏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宋灼隔着被子抱住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她從沒在他面前表現出這麽脆弱的一面,壓抑的哽咽到最後變成痛哭。宋灼張了張唇,卻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喉頭堵得發澀,心髒也跟着她的哭聲一抽一抽的疼。

他将被子拉下來,黑暗中,秦昭寧的臉哭得發燙。

宋灼手背貼了貼她的臉頰:“姐姐,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如果沒有我——”

“沒有如果,”宋灼打斷她,語氣有些強硬,“你媽媽愛你,所以她在那個時候選擇了你。車禍不是你造成的,車不是你開的,你當時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你能做什麽?”

“姐姐,你不用幸存者內疚。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不是你的錯”,直到秦昭寧情緒穩定下來。

枕頭濕了一片,秦昭寧吸了吸鼻子。剛剛哭得有些猛,此刻肩膀還在應激性地發着抖。她抓起被子擦擦眼淚,嗓音啞着:“小學弟,你說她會後悔嗎?”

會不會後悔救她,明明也才三十,那麽好的年紀,人生連一半也沒過完,卻死在一場車禍裏。

以後的日出日落,大好的風景美食,以及她的成長,都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道。”宋灼擦掉她眼角的水潤,“但是至少她救你的那一刻,沒想過以後會不會後悔。”

那是出自本能的反應。

人間大概有許多苦難和意外,就像是開盲盒一樣,沒有人知道下一刻到來的是幸運還是災難。

或許神明不會聽到虔誠祈禱,但愛肯定有超越一切的能力。

作者有話說:

推推基友二兩魚卷新書《慢熱》ID6660924

灼灼那段話靈感來源于龍應臺的《目送》

幸存者內疚是指,一個人認為從創傷事件中幸存的自己是有過錯的。我們因為自己幸存而感到困惑和內疚,甚至寧願自己也遭遇不幸。——出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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