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別墅前院的路燈安靜亮着, 皚雪将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壇覆蓋上一層白色,冷黃燈光下,世界素裹銀妝。

黑色轎車在大門口停車熄火, 雙閃的光穿透空氣,消失在道路盡頭。門口的兩盞路燈壞了一個, 視野變得有些暗。

宋灼坐在車內, 上身後仰靠向駕駛座椅背,薄唇抿得很緊,他目視前方, 沒有說話。

秦昭寧側頭看他, 過了會兒,伸手去開中控車鎖。

這時候, 宋灼終于有了反應, 擡手握住了她的手。

秦昭寧轉動手腕:“小學弟, 該回去了。”

“再等等。”

宋灼忽的偏頭看向她, 手繞過她的手腕, 穿過指縫扣緊, 他垂下睫毛, 被遮住的眼睛裏神色晦暗。半晌, 帶了點懇求的意味:“陪陪我。”

秦昭寧心髒猛然一顫,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沒有拒絕,兩人就這麽安靜地坐在車裏。

過了許久, 數字鐘表顯示到零點時, 秦昭寧才兀然出聲:“小學弟, 你好粘人啊。”

她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 笑道:“男孩子這麽粘人是不行的, 你要學會一個人也能好好過。”

才動了一下的手被緊緊按住,宋灼冷不丁地側過頭,漆黑的眼眸盯着她,裏頭情緒莫名:“別用這種交代後事的語氣跟我說話。”

他胸膛上下起伏,好一會兒,低下眼睫,松開手撫上她的側臉。掀起眼皮,他固執而認真地看着她:“會成功的。”

指腹摩挲皮膚,他眼中的迷茫一閃而過,神情變得委屈,像是獨處荒漠的人對綠洲的希望,期待又懇求地問:“不管做什麽,都會成功的,對吧?”

秦昭寧倏然覺得鼻尖發酸,在他的目光下,她緩慢地點了點頭,扯着唇角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會的。”

他這才放下心,捏捏她的臉:“回去吧,早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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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雪似乎停了,他将傘遞過來,秦昭寧沒要,推開門下了車。

“路上開慢點,到學校給我發個消息。”

“好。”

秦昭寧站在車邊沒走,宋灼也沒有要發動車子的意思,隔着車窗看向她。她瞬間明白了,揮了揮手,轉身進了別墅。

客廳的燈向來是亮着的,往常這個點他們都早就入睡,秦昭寧打開門換了鞋,上樓梯時,二樓忽然走下來一個人。

突兀冒出來的人影讓她吓了一跳,可對面顯然比她更驚吓,伴随一聲短促的語氣詞,人也往後退了兩步,還險些絆到臺階摔倒,扶着欄杆才堪堪站穩。

樓梯間的聲控燈亮起,逆着光線,秦昭寧看清了對面的人。

“大小姐,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啊?”

“王媽。”秦昭寧不緊不慢地叫了聲她,視線不經意往上一瞥,“還沒睡呢?”

王媽拍着胸脯,和善地笑了笑:“馬上就睡了,剛剛給夫人送安眠藥去了,她這幾天睡不太好覺。”

她說着,從秦昭寧身邊走過,快步下樓。

“等等。”秦昭寧忽然出聲叫住她。

王媽身形幾不可查地一僵,很快站定,轉過身時,臉上的笑一如往常:“還有什麽事嗎,大小姐?”

秦昭寧腰靠着欄杆,站得懶懶散散的,似是不經意地随口一問:“王媽,你來秦家多久了?”

“快二十六年了,大小姐你出生那年,前夫人雇的我。”她有些感慨,嘆了口氣,“轉眼都過去這麽久了。”

王媽今年五十多歲了,說這句話時,她眯着眼像在回憶,眼尾的皺紋攢起。她其實并不顯老,面容有些富态,秦家給她工資開得高,工作也不忙,只要做好一日三餐就行。

秦昭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沒有接話。

王媽一下子變得有些尴尬,扯了扯嘴角:“大小姐的生日也快到了吧。今年應該是二月十一。”

她出生那天剛好大年三十,因為和節日撞上,他們總是将她生日和除夕一起過。就像事有輕重緩急,普通的生日哪有過年重要,再怎麽一起過,也總有疏漏。

久而久之,秦昭寧也不怎麽過生日了。

不過這樣也好,她對歲數變化就沒那麽敏感。

乍然聽王媽提起,秦昭寧稍微愣了愣神,而後忽的笑了:“我都快忘了,難為你還記得。”

王媽正要說什麽,秦昭寧忽然打斷她,問:“王媽,你還記得我媽長什麽樣嗎?”

王媽一愣,随即露出懷念的表情:“記得,前夫人真是我見過最好的雇主了,就是可惜……”

“唉,”說到一半,她面露惋惜,又停下來欣慰地看秦昭寧一眼:“大小姐現在出息了,前夫人要是在天有靈看到一定也放心了。”

秦昭寧沒打斷她,安靜聽完,仍舊不緊不慢地問:“王媽,你說人真的有在天之靈嗎?”

王媽只當她想念李映宛了,安慰道:“有的,大小姐也別太傷心了。”

“你說得對。”秦昭寧頗為認真地點點頭,“我媽要是在天有靈,肯定會把那些壞事做盡的人給帶走。”

王媽面色一僵,擡頭去看她,見秦昭寧一臉确信的幼稚模樣,又稍稍放下心,附和着說“是”。

秦昭寧意味深長地收回視線,擡手打了個哈欠:“困了,我先上去睡覺。”

她轉身上樓,在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時,微勾的唇角逐漸斂下,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裏只剩下嘲諷與不值當。

替她媽感到不值當。

王媽有個前夫,那男人不是什麽好東西,家暴、賭博,後來因為砍人進了局子,卻留下一個兒子和一身的債務給她。

李映宛看她可憐,在一衆月嫂裏頭選了她,開了高額的費用,哪怕後來秦昭寧大了,也讓她在秦家當着保姆。

秦昭寧以前不知道人心能險惡到這種地步,現在只覺得後背發冷。

不再想這事,她回到房間關上門,打開床頭的燈,腦海裏莫名又回想起宋灼說的那些話。

眉心微微皺起,她吐出一口氣,無奈地按了按發疼的額角,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打出去之後,她才注意到左上角的時間。已經十二點多了,似乎是有點晚了,正想着挂了電話改發微信,那邊忽然點了接聽。

“秦昭寧?”

秦昭寧疑惑地瞥了眼手機界面,直入正題:“霍總,有筆生意想跟你談談。”

馮海落網之後,秦昭寧的日子又恢複到平常那樣,每天兢兢業業地在秦氏上班。沒人來找她麻煩,她也不清楚,這到底是對面放棄了,還是在醞釀着什麽大招。

日子按部就班地過着,大學陸陸續續開始放寒假,也有不少學生來秦氏找實習。

臨近年關,各個部門為了年底績效似乎都忙了起來,秦昭寧也被迫連軸轉。

她和宋灼有陣子沒見了,他家在南城,但是家裏沒人,平時寒暑假也不回去。

從京都出完差回來,秦昭寧約他出來吃飯,竟然罕見地被拒絕了。

【男朋友:在上班,明天去。】

【小太陽的姐姐:你找工作了?】

【男朋友:對。】

宋灼去年下半年就保了研,秦昭寧只以為他是像其他人一樣完成學校的實習任務,就沒再多想。

直到第二天,到了定期去長空視察的日子,她一進去,就在工位上看到了熟悉的臉。

秦昭寧眼裏的驚訝完全沒藏住,小張一臉佩服地給她介紹:“他是來咱們公司實習的,說起來還跟您是一個學校,也是計算機系的,特牛逼。剛剛我找半天沒找出來的bug,他掃一遍就指出來了。”

微張的唇閉上,秦昭寧神态恢複正常,朝小張點了點頭:“我們認識。”

現在倒輪到小張驚訝了,看向宋灼的眼神肅然起敬:“我就說呢,不愧是您學弟。”

秦昭寧挑了挑眉,沒理會他日常的拍馬屁。她進到自己的辦公室,沒多久,門被敲了敲。

進來的果然是宋灼,他手裏像模像樣地拿着一份文件,放到秦昭寧桌上。

辦公室的門關上了,秦昭寧心裏存了許多疑問,掃一眼他,問:“怎麽來長空實習了?”

“因為是你公司。”

秦昭寧笑道:“我很公私分明的,你想靠關系走後門是不可能的。”

宋灼朝前走了一步,一只手撐着桌沿,将文件往前推了推,擡起眸:“靠關系,什麽關系?”

秦昭寧眨眨眼,故意裝作聽不懂:“就是校友的關系啊,或者說同一個導師?”

宋灼看着她,忽的笑了:“姐姐,我們可不是普通校友關系。”

“你見過哪個普通校友會擁抱、接吻,睡一張床嗎?”

他語速很慢,特別是在說“接吻”和“睡一張床”的時候,又緩又勾,似乎在刻意幫秦昭寧回憶。

于是一些畫面在腦海中浮現,秦昭寧将它們驅逐出去,半嗔半惱地瞪他一眼。

秦昭寧拿過文件翻了翻,和他解釋:“長空規矩沒那麽嚴,你平時穿自己的衣服鞋子就行,怎麽舒服怎麽穿。”

和普通程序員一樣,長空大多數員工日常一件格子襯衫,到了冬天再往外套個羽絨服。宋灼穿得卻格外正式,黑色西裝,還打了個領帶。

他身材好看,這身西裝穿在他身上特別合身,肩寬腰細,身形挺拔修長。

見慣了他穿常服的樣子,乍一看到他穿正裝,秦昭寧還有些不适應。

但不可否認,這樣的宋灼驅散了幾分少年氣,轉而多了一種成熟的魅力。

“好。”聽到敲門聲,宋灼直起身,“下班一起去吃飯。”

等秦昭寧點頭答應,他出去開門,神色又恢複到來之前的淡定模樣。

小張走進來,邊走邊回頭朝他看。

秦昭寧往後一靠:“別看了,不知道的以為你喜歡他呢。”

小張立馬轉過頭:“那不能,我直得不能再直。”

他幾步走過來,把策劃放到桌上:“這是他們交上來的,改了好多次了,這遍我看着還行,您過過目。”

秦昭寧翻開策劃,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遞回去給他:“可以,你全權負責。”

“好嘞。”

大概是因為有了目标,越盼着下班,時間就過得越慢。

好不容易挨到五點,秦昭寧收拾東西出去。有些人已經準備走了,有些工作還在收尾。

宋灼工位前站了一個人,在和他讨論一個程序。秦昭寧站在他們身後安靜聽着,那個員工也沒發現。

倒是宋灼,偏頭看了她一眼:“馬上好了,你等等我。”

秦昭寧點點頭:“不急。”

員工一愣,在宋灼問他懂了沒之後,立馬識趣地抱起筆記本電腦,小雞啄米般點頭:“知道了知道了,不打擾你們了。”

他逃也似的離開,秦昭寧挑挑眉。

宋灼把東西收進背包裏,提着包起身:“走吧,去吃什麽?”

“烤魚。”她沒避諱其他人的目光,“旁邊有個商場,我帶你熟悉熟悉這邊。”

宋灼很早前來過這邊一次,那還是向她借書的時候。

商場四樓的抓娃娃機前圍了許多小朋友,秦昭寧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烤魚店在六樓,這個點人有些多,他們等了一會兒才叫到號。

靠窗邊的位置,還沒坐下,秦昭寧忽然聽見旁邊有人叫她。她轉過頭,隔壁那桌好巧不巧地坐着霍修予和陳京州。

他們的烤魚也還沒上來,陳京州無聊地吃着桌上的花生,看到她後,又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窘事,一口氣憋在心裏,眼神也不太友善。

霍修予起身走過來,漫不經心地掃了眼宋灼,又看向她:“來吃飯?”

秦昭寧點點頭:“好巧。”

昨天晚上才确定好要合作,對于盟友,秦昭寧一向好脾氣。

只是莫名的氣氛有些怪異,她的視線在宋灼和霍修予之間轉了轉,才發現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嗤了聲別開眼。

空氣凝滞得她快摳出一座城堡來,放下包,秦昭寧默不作聲往後退了半步,拍拍宋灼的胳膊:“我去一下衛生間。”

“好,”宋灼親昵地勾了勾她的指尖,神色卻平常,仿佛這種動作經常發生。

秦昭寧離開後,他也放下包,在沙發座椅上坐下。

陳京州那桌的魚終于上桌了,餓得不行的他轉頭喊霍修予過去吃,名字還沒喊出來,他忽然看見霍修予在宋灼對面坐下了。

陳京州猛然一驚,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戳戳米飯,忍不住餓,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地往那邊看去。

一張方形小桌隔開,兩邊的人都穿着正裝。只是一個老練成熟,另一個尚且能看出要年輕一些。

可少年表情淡然,氣勢完全沒被壓下去。

霍修予收回打量的視線,打招呼:“我叫霍修予,是昭寧的……朋友。”

他那個“朋友”說得格外暧昧,中間的停頓也讓人無端想歪。

陳京州知道這時候該自己上場了,他把嘴裏的花生咔吧咔吧嚼碎,接話道:“你們還挺有情趣,管未婚夫妻叫朋友。”

霍修予淡淡罵他:“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語氣裏卻沒有絲毫的不悅,陳京州在嘴前比劃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表示自己不再說話了,繼續支起耳朵聽這邊的動靜。

在霍修予自我介紹完之後,那個白淨的少年一臉純善無辜,似乎是不經意地扯了扯系得标标準準的領帶。

白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被解開,衣領微敞,他白皙修長的脖頸上,一塊紅痕格外顯眼。

都是成年人,自然清楚這是什麽。陳京州內心直呼卧槽,抓起一把花生塞住了脫口欲出的驚呼。

霍修予也看見了,他這麽明顯的動作,想不看見都難。

心底晦暗不明,他才擡眸,對面那個少年忽然揚起一抹笑,幹淨明亮得似乎不摻雜任何惡意。

他真誠發問:“你就是姐姐說的狗東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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