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蠱
有人進過她們的房間,動了她的行李。
葉蟬醒了點酒,腳步還是浮,歪歪扭扭地爬上上鋪,從包裏抽出條毛巾,“姐姐,我去打盆水擦一把,一起不?”
“不了,你注意安全。”
顧弦望坐在床尾,看着她出門,随後拉開了旅行包,裏頭的繩索,多功能鉗,折疊鏟,軍刀和戶外淨水瓶都還在,她的錢包證件一向貼身存放,都沒有缺失。
她把應急食品撥到一邊,摸進包裏的內側夾袋,兩指夾出張折疊的打印紙。
還在。
兩疊的紙被輕輕展開。
紙上印着一張放大數倍後虛焦的洞穴石壁刻畫,刻畫線條粗放,水蝕的痕跡很重,刻畫的內容幾乎分辨不出來了,依稀看着像是一圈人圍着什麽動物,而動物的中間,又立着一根歪歪扭扭的長杆。
這張圖被看到了嗎?
指腹輕微摩挲過圖案,顧弦望吐出一口氣,不論是否被看見,起碼現在她可以确定了,她在那棵祖樹的樹洞中所看到的木刻畫與這張圖太像了,她原本猜測刻圖中心立着的應該是一杆旗幡,現在看來,這是樹。
一棵正在被祭祀的樹。
她莫名的有種強烈的預感,薩拉和龍黎也是為這棵樹來的,而她們都想找的東西,很近了。
顧弦望将打印紙疊好收入口袋,又從包裏取出刀具別進了後腰裏,重新拉上包放在床尾,枕着包平躺下來。
打開通訊記錄,找到師兄的短信欄,發送:
計劃可能有變,山中信號微弱,若我失聯,請原地等待。
另,幫忙查詢這兩人的資料。
信號轉了幾圈,一分鐘後,顯示發送成功。
…
葉蟬從屋外洗漱回來,脖子後頭搭着條毛巾,一路嘴裏哼着不着調的小曲,看樣子心情不錯。
她見顧弦望還沒睡正在看手機,便把自己的手機燈關了,問:“姐姐,我手機快沒電了,能借你的充電寶用一下嗎?我就充一點點就好。”
顧弦望手機是滿格,把東西遞過去:“沒事,你充吧。”
葉蟬拿了充電寶,賊兮兮地笑:“姐姐,我和你說,我剛又偷吃了塊點心,特甜。”說着,爬上自己的床,‘呼’地一聲躺平了,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出門這麽久,終于吃了頓飽飯,爽!”
一道朦胧的月光順着半敞的窗從撩起的簾隙中透進來,顧弦望望着頂上的床板,唇角牽起一絲弧,很快便又淡下去,她很久沒有與人共處一室過了。
“別吃太多,跑肚就麻煩了。”
今晚她幾乎沒有動筷。
心裏的事太多了。
“欸姐姐,你怎麽自己出來旅游了,男朋友呢?不會也和我閨蜜似的放鴿子了吧?”
顧弦望無聲地笑了笑,不知道姚師兄這會兒是不是正被她連累得打噴嚏呢。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
“哇哦,酷。”葉蟬翻了個身,“我猜姐姐是蘇杭人吧。”
倒是猜得準,顧弦望阖了眼,低聲問:“為什麽這麽猜?”
“蘇杭出美女啊,姐姐又長得那麽溫婉,像個大家閨秀,我嘛,就跟個假小子似的,和誰都當哥們兒處。”
不知是不是她困了,顧弦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我不好看。”
葉蟬‘噗嗤’一聲笑了,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美女美而不自知吧?
樂了半天,葉蟬莫名其妙地冒出句:“姐姐,你不會是水瓶座吧?”
顧弦望的呼吸很輕了:“不是。”
葉蟬趴在床板邊聽了聽她的呼吸聲,猜她多半是睡着了,輕聲念了句‘晚安’,翻過身,不一會兒便打起了小呼嚕。
顧弦望并沒有睡,緩緩睜開了眼。
并非是不想片刻得閑,只是腦海紛雜,一閉上眼,跑馬似的畫面便向她洶湧襲來,淹得她喘不過氣。
師父一定正在生她的氣吧?氣她一聲不響,留下紙箋便偷跑出來,又或是氣她不守規矩,擅自用上憋寶之術。
可是她該怎麽辦呢?
面對失智的,逐步走向死亡的母親,她有什麽選擇呢?
師父曾說人各有命,她還太年輕了,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是天意要她家破人亡麽?
便就是天意使然,那麽只懲罰顧弦望一人不可麽?所有的苦痛她受之無怨,可死神的手又為何要伸向她的身邊人?
父親、母親,所有與她親近的人,若她真的如此茍且偷生下去,那麽下一個,會是誰?
她不敢想,不敢猜。
顧弦望點開手機屏幕,将亮度調到最低,點開了半月前自己發的那則帖子。
貼吧新帖:《有人聽說過禁婆骨嗎?》
手指下滑,一條條回複拉下去。
有人說禁婆一說只是小說編纂的事。
也有人說在海南和福建沿海的漁村裏曾有過禁婆的傳說,聽聞禁婆骨是一種妖怪的骨頭,有異香,能催眠,但究竟是何來歷,沒人能說得清。
指尖一頓,視線停在了一個ID名為尋山旅人的回複上。
‘你身邊是否有人長睡不醒或成為植物人,醫院無法診斷?’
數不清是第幾次回看,她心中仍會有如撞鐘般的震動。
媽媽。
顧弦望當時回他:您見過禁婆嗎?
尋山旅人:見過,在一艘船上。
顧弦望:您是認真的嗎?
尋山旅人:花椒與檀木香。
很難形容她當時如遭雷劈般的感受,猶如公海浮沉饑渴交迫的人,終于在洋面上望見了一艘船,那是種驚懼交加的狂喜。
世人都傳禁婆生有異香,但那異香究竟是什麽味道,從來沒有人能說得清,只有顧弦望知道,那是一種類似于山花椒與木香交雜在一起的香氣,不是甜香,也不是花香,而是一種草木裏滲出來的冷香味。
她立刻私信了尋山旅人:若是人染上了禁婆骨,還有解嗎?
顧弦望滿懷希望地發出這條消息,對方卻仿佛突然從網絡消失了,之後的一個星期,再也沒有留言回信。
直到她決定來到貴州的三天前,半夜,她的賬號裏忽然收到了那張照片,尋山旅人只留了一句話:你要找的東西,在這裏。
而後,尋山旅人再次消失了。
只有一張照片,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卻已經是顧弦望全部的希望了。
十年等待,十年空盼。
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不甘心,她想掙紮,她想向命數要一個說法。
即便是要她使用師父嚴令禁止的憋寶技藝,即便是要與他人争搶,就算要她拿命去換,也是值當的。
…
這一覺睡得很亂,顧弦望半夢半醒,夢魇纏身。
不知是幾點,鐵架晃動的聲音驚醒了她。
顧弦望朦朦睜開眼,見葉蟬正急迫地往下爬。
“怎麽了?”
“我……嘶,我肚子疼。沒事,姐姐你睡吧,我昨晚上就鬧肚子,誰知道今天還沒好。”
她三步并兩,随腳一踩運動鞋,沒穿好就往外奔,結果一推門,導游也醒了,臉色也不好看。
顧弦望支起身,聽見外頭腳步聲雜亂,好些人都出來了,嘴裏都嘟囔着鬧肚子了。
她看了眼手表,時間是兩點零六分,她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
都鬧肚子?食物中毒麽?
微皺起眉心,她伸手壓了壓自己的胃,半晌,一股反胃的感覺湧上喉頭,她的胃囊裏并沒有多少食物,只是咳,咳着咳着,竟好像有一顆米粒似的東西在往上動着。
活的?
顧弦望悚然一驚,咳得更用力了,兩下嘔肺似的深咳之後,‘咔’的一聲,一只白灰色的豆子被她咳在了紙巾上。
睜大了眼,她隔着紙巾用拇指輕輕撥了撥那灰豆子,有些軟,突然那豆子的薄皮縮了一縮,竟從中間展了開,現出一條小蟲的模樣。
顧弦望的雞皮疙瘩立了一身。
那小蟲顫悠悠地扒着紙巾蠕動了兩下,很快皮膚從白轉黑,不一會兒,竟化成了一小片黃褐色的粘液。
顧弦望五指一攏,立刻把紙巾攥成一團,“唔……”,幹嘔起來。
這是哪來的蟲子?她迅速回憶了一番今天入口的東西,驀地想到了今夜的烙鍋。
那阿婆的神情……
他們都動筷了嗎?
龍黎呢?
不知為何,腦海中最先想起的,卻是那個沉默而謹慎的人。
顧弦望把紙巾丢到一邊,也捂着肚子往外走,院子裏的旱廁前躬腰縮背地排了一堆人。
導游憋得臉漲紅,一個勁跺地面,最後忍不住了,轉身就往外跑。
他身後的小哥見他跑了,忙問:“小黑哥你去哪兒?”
導游喊:“我看那外邊還有旱廁哩,我……我去外邊上。”
這話一出,衆人面面相觑,霎時都夾着紙蹿成長龍往外狂奔。
甚至沒人注意到顧弦望走出來了。
窄廳沒有亮燈,走廊的昏暗似有無限長,阿婆的房門仍是緊閉着。
要去質問嗎?
顧弦望摸了摸自己腰後的刀。
她沒有在人群裏看到薩拉和龍黎,她們沒有出來,還是已經出去了?
屋子裏靜極了,像是沒有一個人。
若是以前,顧弦望決計不會選擇在這時候出頭,但她現在卻沒有更多時間可以再拖延了。
她迅速複盤了今日從岜沙寨到車禍再到這紙人荒村的種種,腦子裏只有一個結論。
他們很可能,被下蠱了。
從傳說到現實,顧弦望有些恍惚,眼下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依傍,她也不确定蠱蟲帶來的效應,除了跑肚拉稀,是否還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回想吃飯時那婆子刻意提到的幾個驢友,原本苗家稱蠱不為蠱,而叫‘草鬼’,所以她提起古寨的時候,顧弦望并沒有往蠱的方面去想。
可如今想來,那婆子為什麽會在司機提到上一站岜沙寨所見的祖樹時突兀的把話題轉到了那幾個許多年前的驢友身上去?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顧弦望定了定心,輕身向廊道的盡頭走去。
叩叩叩。
吱吖——
房門開出一條縫,濃厚的黑色中,一張皴皺的老臉隐隐現出來。
“怎麽了?外鄉人。”
顧弦望從未覺得有人的聲音能有如此嘶啞難聽過。
她的衣物原封未動,臉上不見一點疑色,這婆子——根本就沒有睡。
“阿婆,我們不過是路過,要是打擾到你,大可以直說,何必在飯菜裏下些東西來吓唬?”
“呵呵,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阿婆的門本只半開,屋內昏黑,但顧弦望目力深厚,只一瞥便掃了個周全,她低聲道:“阿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的蟲我消化不良,不妨給個解藥。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犯不着結個死梁子。”
她反手握刀,利刃的銀輝折進了深褐的瞳仁中,“即便你不怕,也該為你的‘家人’多考慮一分。”
這話有詐的成分,但顧弦望神色鎮定,那婆子見她目力如炬,正透過自己緊盯着木桌下一雙男人的布鞋,當下神色變了一變,半晌改口道:“外鄉人,我确實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不過我們這裏的東西,你們吃不習慣也很正常,我記得廚竈裏還有些米團,興許你們吃下去能好受一些。”
“只要明天一早你們盡快離開,自然是不會有什麽事的。”
離開?看來這婆子并不打算害命。
顧弦望正打算伸腳去卡門框,再逼問出些更詳盡的信息,卻聽得遠遠的村道上傳來一聲葉蟬的驚叫。
她手心一緊,滲出了些汗。
“你家的男人呢?”她仍是在詐。
阿婆陰恻恻地笑了聲:“不知道呀。”
靠。
顧弦望心裏暗啐一聲,轉頭便向院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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