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圍攻

又是竈馬。

顧弦望皺眉道:“難道他們是被竈馬群追趕,跑進岔道裏了?”

龍黎略一思索,用刀尖在岔道口的顯眼處刻下一枚十字,見顧弦望有所忌憚地觑來,便解釋道:“如若前方岩道兜轉,他們亦有可能再繞回此地,留下這個記號便于彼此識別,以免無謂地猜測。”

顧弦望沒作聲,姑且信她這番說辭。

“先往這個方向找找看吧。”

兩人尋向岔道深處,這邊的路要比方才更窄一些,有的地方僅能側身通過,走了約莫兩三分鐘,四周依舊毫無人聲,可見他們三個已經走出很遠了。

突然,龍黎在她身後打開了強光手電,岩道中霎時大亮,那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鬼魅也似。

“怎麽了?”顧弦望一時有些不适應這樣的強光,微微眯起眼。

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龍黎算是對她的招子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黑暗中她雖然能看清事物的輪廓,但并不能分辨顏色,又因為目力過強,所以在無光以及光照微弱的情況下,顧弦望會優先把注意力放在‘視物’這件事上,而忽略其他的信息。

這有點像紅外夜視攝像機。

龍黎指向顧弦望身側與腰部齊平的一塊尖銳凸岩,“這裏有血跡。”

顧弦望一怔,退了一步,俯下身細看。

那是一小塊像是擦傷所留下的血斑,顏色還很新鮮,很像是跑動過程中不小心被岩石劃傷後留下來的。

也就是說,師兄他們确實是在被什麽東西所追趕,也許是竈馬,也許是別的昆蟲,又也許,是除昆蟲以外、她所未知的生物。

顧弦望抿了抿唇:“這樣起碼可以确定他們确實是往這個方向走的。”

龍黎用食指在她剛才站立的地方隔空環了一圈,低聲道:“不止。他們三個人應該是從進入窄道不久後就遇到圍追,在驅趕之下倉皇逃入岔路口,然後在這裏,”她指着地上不甚明顯的幾處血滴,“他們遭到了攻擊。”

在龍黎平靜而深沉的語氣之下,顧弦望幾乎已經想見了當時這裏所發生的畫面,她的額頭溢出了些汗珠,被她随手擦去了。

纖濃的睫毛下,顧弦望的瞳色顯得很深也很銳,像是一塊碎裂的墨。

龍黎有些詫異地發現,她在這種情況下的第一情緒并非是恐懼,而是憤怒。

她冷眼回首,掌心一攤,問:“竈馬群是趨光的,對嗎?”

龍黎點點頭,将強光手電遞給她:“理論而言,是這樣。”

“那就繼續走罷。”

顧弦望轉過身,大步邁進被白光咬穿的黑暗深處。

葉蟬快要瘋了。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一切都太混亂了,就像一場連環噩夢,一開始是《侏羅紀公園》,後來變成了《生化危機》,又或者是《鬼影實錄》?她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她屏着呼吸,在厚重的泥沼裏盡量展開身體,手上緊緊扒着半截羊屍,這只羊不知在這個黑泥潭裏死了多久,皮肉都已經腐爛了,發出陣陣惡臭。

止住下陷的速度,葉蟬仰着脖子向四周竭力看去——很黑,沒有了手電光的照明,她只能看見非常模糊的輪廓,泥潭很大,像是一片小湖一樣,她離着邊緣約莫有半個身子的距離,邊緣處是一塊兩米來高的岩牆,她很可能是從那裏掉下來的。

太臭了,到處彌漫着一股腐敗發酵後的臭氣,像是被廢棄了一整年的屠宰場,裏頭殺到一半的豬肉全都爛光了的那種惡臭,臭氣濃郁到了一定的程度,仿佛變成了一種半凝固的毒液,毒液滲透進暗黑中,如啫喱般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在裏面。

人陷在泥潭裏根本使不上力,她一手扒着鼓得像個羊皮筏的充氣羊屍,騰出另一只手向身邊摸索,現在已經不是惡心不惡心的問題了,她咬牙咽下湧上喉頭的酸水,五指能分得多開就分多開,一番撲騰後,中指終于勾到了什麽東西。

葉蟬心中一喜,雙腳像蛙泳一樣往後一蹬,借由小小的推力,她的右手終于抓緊了那東西,凸起的,有一個弧度,冰涼光滑。

她一邊拽,一邊用身子往前頂,半晌過後,總算向岩壁邊前進了一些,葉蟬眨了眨被熏得難受的眼睛,仔細去看手上抓到的玩意,好像是一只防毒面具,玻璃視鏡上被泥漿糊滿了,她用手指擦了擦,趴近了再瞧——

“啊!”

難以忍受的恐懼化作一聲尖叫,葉蟬死死咬住下唇,心有餘悸地擡頭看了一眼周遭高企的岩壁,還好,那些大竈馬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鬼頭蝠似乎也沒有追來,她忍了忍,終于狠下心低頭再一次去看那只防毒面具裏睜大的青灰色的眼睛。

明明沒有光,明明很模糊,但那雙眼就是清晰地刺進了她的腦海,幾乎凝結了她看過的所有恐怖片裏的元素,一雙僵硬、渾濁、了無聲息的新死之人的眼睛。

驚恐之下,葉蟬手一滑,身子側歪,不得不用力摁住那只面具借力,被她的身體重量一壓,防毒面具沉進泥漿中,與面具相連的半截肩臂卻露了出來。

這是一具完整的人屍。

他身上穿着着迷彩服,浸濕後摸起來很硬,身體已經完全僵住了。

葉蟬壯着膽子,把手伸進黑泥裏面貼着他的身體摸尋,發現他的姿勢很奇怪,不是平直的,手臂一前一後,好像在擺動時突然就死了,她摸向這人的腰,想找找有沒有能用的裝備,這一抓果然就在他的腰帶上摸到了一截鐵棍。

鐵棍的尾部有個鎖扣,和腰帶扣在一起,葉蟬試了試,在鎖扣上找到了活口,拽了幾下,終于把那個鐵棍抽了出來。

竟然是一支戶外手電。

葉蟬樂得呲了呲牙,低聲說:“大哥,多謝你慷慨爆的裝備,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我一定——嘔——”

沒說完,她實在沒忍住,一口沒消化完的壓縮餅幹渣就吐了那人滿面具,葉蟬呸了兩口,又嫌棄又親切地堅持道:“……我一定繼承你的遺志,從這個鬼地方爬出去。”

人有了光,就像穴居的山頂洞人有了火種,文明從此萌發,葉蟬也覺得自己又行了,她用一些黑泥糊住手電的玻璃片,然後摁開了照明模式,登時一片幽幽的弧光就照亮了她身前的一小片泥潭。

很好,不僅能用,而且電力還杠杠的。

葉蟬用手電照了照四周,這一照,剛雄起的心立馬又涼了大半截。

只見四周狹窄的岩道圍裹着她所在的黑泥潭,整個洞穴如同腔室,看起來很像是個寬肚瓶,而她就是那個被收進了瓶中的孫猴子,黑泥潭裏裹滿了不知是什麽動物的骸骨,還有一些沒消化盡的,就和那具羊屍一樣。

一想到她居然在這種和消化液一樣的泥潭裏撲騰了半天,“嘔——”

她的聲音被岩壁層層反射放大,傳導到腔室的上端,突然她頭頂十幾米的一處岩隙裏動了動,一些碎塊的泥土紛紛落下來,沙土迷了她的眼,葉蟬甩了甩頭,卻發現一縷微光順着天頂投射下來,再一看,這寬肚瓶果然是有口的,窄口離得太遠,就像一枚小洞。

葉蟬不由得瞪大了眼:“我靠,是居然是通的!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哈哈哈……”

哈沒兩下,那小洞四周的土似乎又松了松,像是外頭有人在挖,葉蟬喜不自勝,連忙大喊:“外面有沒有人啊!救命啊!”

那人似乎是聽到了她的呼救,土屑掉落的速度更快了,不多時,小洞擴大到兩個巴掌大小,幾乎能擠進一個人的頭了,葉蟬看見上面的光像是被什麽東西遮住了,好像是有人探了半截腦袋進來看。

葉蟬生怕那人發現不了自己,趕緊擦亮手電的玻璃片,點開強光模式,去照那個洞。

如同是黑暗舞臺上的一束聚光燈,強光手電将姍姍來遲的主角帶到葉蟬的視界中,葉蟬都快哭了,這主角她熟啊,不就是才分別不久的鬼頭蝠嗎!

鬼頭蝠骷髅般的臉鑽出山洞,接着是它圓鼓鼓的身子,然後奇長的翼翅一展,圍着岩壁便盤旋下來。

空對地,賽狗屁,她還陷在泥潭裏動彈不得,這不是純純欺負人嘛!

葉蟬吱哇亂叫地狂揮手電,強光像長槍一樣在腔室中亂捅,她整個人撲騰起來,眼看那碩大的鬼頭蝠瞅準時機避開光柱向着她的腦袋俯沖下來,葉蟬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勁兒,竟一手把自己的親兄弟提了起來,用他的防毒面具結結實實擋住了一擊。

借着沖擊的力道,她猛地撲向了岩壁,那只鬼頭蝠好像也被撞得有些懵,飛起來又撞了兩下石壁,最後悠悠晃晃地飛到天頂,挂在一朵倒垂的石晶花上。

突然之間,你好我也好,兩廂歇戰,鬼頭蝠瞪着眼睛,用爪子抓了抓自己的額頂毛。

葉蟬喘了兩口氣,狂亂的心跳穩了一穩,她緊緊貼着泥潭邊緣,手上一個勁兒摸索着抓點,越摸越覺得不對頭,這岩體摸起來凹凸不平,但凸起來的地方邊緣光滑,好像是雕刻出來的,而且手感也很奇怪,堅硬裏又仿佛帶着一絲回彈,仔細感覺的話,好像是某種硬肉。

她靈光一閃——對,就是肌肉,那種體脂率特別低的肌肉。

等等,肉?

葉蟬心裏一突,用兄弟擋住後背,把手電打到了岩壁上。

光照之下,她發現自己貼近的這面岩壁上部有一條不很清晰的分界,分界兩端呈現出不同材質般的反光,她所抓的這一片,看起來更像是一種鏽蝕後的金屬,青黑青黑的,其中有一些粗線條的雕刻,一半在黑泥上,一半在黑泥下,看不清到底刻了些什麽。

又像字又像畫。

她是考古專業的研究生,對于金文壁畫一類的東西頗有涉獵,跟着導師也不止下過一次地了,她的研究方向還很冷門,研究的上古神話的分支,涉及大量的甲骨文翻譯和象形字的研究。

額外一提,訓诂學也是她擅長的學科,雖然也很小衆就是了。

這倒還真是撞到了她的專業上了,葉蟬的好奇心一起,恐懼感連下幾級,忙用手去摸岩壁上的刻畫。

恨啊!相機!她怎麽就沒帶相機呢!

沒等她摸明白那雕刻到底是什麽東西,臉上突然被一支長須給撓了撓,葉蟬精神剛集中起來,有些惱:“別鬧。”

說完,意識到不對勁了,她僵着脖子略一擡頭,見自己腦袋邊的岩壁上挂着一只巴掌大的竈馬,黑豆眼正觑着她的手,像是也有意思跟着研究研究似的。

“…我…去……”

那只大竈馬尾部一抖,發出‘嘻嘻嘻’的細響,然後葉蟬便聽見身後的黑泥潭裏竟然到處開始回響起那種嘻嘻嘻的鬼動靜。

她不敢轉頭,但腦海中已經有了畫面了,這個泥潭子,該不會……是這些大竈馬的飯盆吧?!

葉蟬咽了一口唾沫,心中大呼天要亡我,前有狼後有虎,這是要逼她烏江自刎啊!

正在絕境之中,天頂那只鬼頭蝠也像是開餐了,興奮地扇了扇翼翅,對準一只浮在泥潭面上的竈馬便飛了下來——

這瞬間,葉蟬不由閉上了眼,卻突然聽到岩壁上面傳來顧弦望的呼聲:“師兄!葉蟬!黑娃!你們在不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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