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姐姐
這兩個詭計多端的死男人哪裏是用薩拉做餌,分明是用她們做餌!
顧弦望血氣倒湧,腦海中響起轟轟急流,眼看着要被菌牆裹入其中,霎時憑空仰卧,手中腰刀便揮向腳踝前的菌絲,這菌絲滑韌如水,刀砍也不斷,反倒順着貼緊的刀刃,将人和刀一并纏成了繭。
“老狗。”龍黎低喝了一聲,語氣中已是不善,“蠱藥留下。”
查克已經躍下了洞口,老狗擒着姚錯,在日光中頓下腳步,回頭看着幾人,略一猶豫,翻肩将自己的背包卸了下來,遠遠抛給了龍黎。
“對不住。”他的嗓音很粗犷,垂首按下一句,人便随着查克一道走了。
龍黎接過背包,放到一邊,疾步趕到菌牆之前,整面厚重的白菌牆平整如壁,哪裏還能看見半點顧弦望的形狀。
顧弦望刀已脫手,整個人被淹沒在白絲之中,任她如何撕扯也掙不開半個口子,簡直像是落進了流沙坑,一撥之下,別處的菌絲立刻又擠縮過來。
菌牆裏的空氣稀薄,她感覺自己的意識都有些模糊了,恍然間好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某個時刻,她困在房間裏,用蠶絲被一層層将自己裹緊,借以取得些微的安全感,那時她如此希望能将自己與世隔絕,此刻她卻只想出去。
顧弦望眼眸半睜,親眼見着那些菌絲像是螞蟥一樣鑽進她的創處,尤其是她肩頭的那處傷口,因打鬥而再度撕裂,血液汨汨地滲出來,撩撥得菌絲食指大動,恨不得生出獠牙狠狠吸吮。
這感覺簡直和無麻縫合沒什麽兩樣,當年關羽刮骨療傷不知是不是也是這樣痛,菌絲像是無數的冷針,順着她的血管鑽進她的肌肉深處,顧弦望恨不得現下就能暈過去。
“我…就這麽吸引你們麽。”她冷嘶一句,聲音啞得駭人,層層禁锢下,她抖着手腕伸到脖頸邊,拽着三指粗的菌枝,咬牙硬是将那根系從自己的皮肉裏抽了出來。那菌絲根系抽出來時裹着血水,顧弦望沒有看見,菌絲順着根系部分,正疾速的黑朽腐爛。
顧弦望用手掌摁着自己的傷口,勉強轉過頭打量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渾如雲霧缭繞的寒冰盡頭。
她今日是不是就得交代在這了?
突然,她背後好似有什麽異動,很輕微的,像是半夜沉睡中,有人隔着被子輕輕地在她背上摩挲。
開始,是手掌,從她的腰際,摸到了她的肩頭,顧弦望打了個寒戰,低喝道:“誰?!”
她聲音一出,手掌便消失了,像是鬼魅的竊賊,縮回了黑暗中,再度蟄伏起來,等待她的沉睡。
顧弦望僵着身子,無法動彈,鬼壓床般只能維持着脖頸左右轉動,幅度也并不大。
半晌,就在她以為方才只是錯覺的時候,那異樣的探尋感又出現了,這次就在她的後腦處,貼着她的耳鬓和頸,一張被菌絲裹滿如面具般的臉凸顯出來。
那張臉雙目深陷,空出如雞蛋大小的兩個圓洞,嘴上揚起輕抿的弧線,一笑像是咧到了耳邊——那張臉微微上揚,似是嗅聞到了世間至味,飄兮耽兮,令人沉醉。
“呼——呼——”
耳廓微微的癢,如同有人趴在肩頭,輕輕喘息。
顧弦望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手腳死命地發力,想要往前鑽,誰知人還沒動,她腰際竟然環上來一雙手臂,緊緊箍着她,隔着菌絲,一個冰冷僵硬的身體貼了上來,那人從背後抱住她,細長如骨的臉蹭着她的發鬓,親昵地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
“…姐…姐……”她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呢喃,像是直接響進了她的顱內。
顧弦望人都麻了,咬着牙道:“我不是,你別亂認親戚!”
“姐姐……你來了,你終于來……接我了。”這次那個聲音似乎又熟練了不少,開始斷斷續續的說出整句。
顧弦望都要氣笑了,從來只有人避她如蛇蠍,還沒見過這種死纏爛打着要跟她走的角色。
“這位…女士,我不是你姐姐,也不是什麽良人,我身上還帶着惡咒,你別貼得這麽近,會感染。”
“堕——堕神,姐姐,我是……”
堕神?堕神香?顧弦望靈光一動,努力側過頭,去聞身後的氣味。
在稀薄的空氣中,似乎真有一股淡淡的冷香,但那香味極其渾濁,更像是是她身上的氣息被另一種腐朽的味道遮纏後混雜出的氣味。
她還想再問,身後那女人驀地動作一變,雙手順着她的肩纏到她胸前,兩腿環住她的腰,這是什麽意思?背着妹妹上花轎?!
顧弦望有些窒息了,眼前星光閃爍,手腳也開始疲軟,隐隐聽見那女人聲線一銳,像是切割鋼纜般戾嘯:“誰也不能,搶走我的姐姐!”
…
不能用火,刀也割不透,自從顧弦望被吞進了菌牆後,這個所謂的洞主竟然和死了一樣,再不動彈了。
葉蟬急得滿頭汗:“這個菌子是不是屬蛇的啊?吞了人就不動了,是在消化還是冬眠啊!?”
龍黎盯着菌牆,神色冷峻,突然伸手,深深地探了進去,這次菌絲并不攻擊,反而緊緊包裹着她的手臂,像是某種緊致的息肉,将她往外推,力道非常大。
不敢貿然驚動,龍黎還是将手縮了回來。
葉蟬後怕地盯着她的手:“你、你不怕這玩意會寄生啊?”
龍黎搖搖頭:“它不敢。”
葉蟬:“???”
啥叫不敢?你有毒啊?
龍黎沿着菌牆踱了幾步,回頭看向那兩個蜷暈在原地的菌人,他們身上的菌層現在呈現出灰褐色的頹敗相,似乎正在慢慢朽爛,與一旁還在掙紮的薩拉全然不同。
葉蟬看她走過去,粗暴地扯落兩人身上的菌絲,片刻間蠱婆子和一個穿着制式裝備的男人就完全露了出來。
男人的大腿上另有一個對穿的彈孔,依照土管子的火力,顯然是在極近的距離裏射中的,但傷口周圍都不見血,他整個人消瘦了兩大圈,活像是卧床十幾年的老頭,眼見着是沒了氣。
龍黎皺着眉,提起那蠱婆子,照着她的人中一掐,葉蟬看着感覺這老蠱婆的假牙都快被她的指力擠出來了。
蠱婆子猛地一個深喘,褶皺的眼皮子抖了抖,人緩緩轉醒。
她恐怕覺得醒了還不如不醒,渾濁的眼珠子轉了一圈,又想阖上了:“……”
龍黎冷淡道:“別裝,再睡便拿你去喂洞主。”
蠱婆子咳了兩聲,見着葉蟬,神色由驚轉怒,喝道:“你、是你這個死丫頭,把我的神眼還回來!”
葉蟬一縮脖子,有點氣短:“我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想要這個什麽鬼東西,你拿去拿去,我馬上還給你。”
蠱婆子氣得在半空猛扒拉,“晚嘎!晚了嘎!神眼、神眼已經落住了撒!”
說得怎麽跟她懷了似的,葉蟬搓了搓鼻尖,“不是,啥是神眼啊?就是我眼睛裏這個蠱蟲子嗎?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要命不啊?”
龍黎并不理會,提着蠱婆子走到菌牆前,将她貼近:“你族飼喂洞主,所為金礦是麽?”
蠱婆子面對着菌牆,吓得手腳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龍黎冷眼瞧着她,接着問:“我們抓來的另一個男子,并非你的兒子,他身上有神眼,而你沒有,你們所生活的蠱寨,是否還延續着奴隸制度?”
蠱婆子一愣,脖子都僵了。
葉蟬也愣了,這都什麽年代了,奴隸制度?這合理嗎?
“不…沒有……”
龍黎觑着她,松開了手,“我明白了。”
蠱婆子一落地,手腳并用地爬到一邊,蜷縮着跪拜起那面菌牆,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在念些什麽。
龍黎對葉蟬解釋道:“我猜測所謂的神眼是他們的祭壇中孵化的某種蠱卵,在他們村寨中只有上等人才有資格接種神眼,神眼寄生後他們便可出入這溶洞而不被洞主攻擊。”
在這深山老林裏,之所以他們可以避世獨居,靠的就是從這岩洞中挖鑿出來的金礦石。
“所以我現在是……”葉蟬指着自己,眨了眨眼,“奴隸主了?”
“……”龍黎側過眼觑着她,略顯無語,“你現在應當與這面菌牆的核有某種感應。”
葉蟬咽了口唾沫,拍了拍自己的手腳,好像也沒啥特別的感覺啊。
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分鐘,菌牆內的顧弦望還不知是怎樣境況,龍黎不再耽擱,說道:“你貼近菌牆試一試。”
葉蟬冷汗都下來了,又想到顧姐姐還生死未蔔,硬着頭皮:“行!自古英雄多風流,沖冠一怒為紅顏,死就死吧。”
葉蟬顫巍巍地靠近菌牆,抖着手腕伸開肘臂楔進菌絲裏,那菌絲果然對她的氣息有所呼應,竟紛紛後退讓出寸許。
“欸,真有門兒嘿!”葉蟬樂了,壯着膽子将手臂伸直,摸魚似的沿着菌牆往前走。
龍黎緊跟在她身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菌絲的動作。
“停。”
葉蟬腳步一頓,瞧着那讓出來的菌凹處,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麽特別。
“別動。”龍黎繞過她的手臂,擠進菌絲深處,鼻翼輕輕翕動,似是嗅見了某種氣味。
随即,葉蟬見她眼也不眨地掏出匕首,直接在掌心劃了個大口子,殷紅的血液呼一下湧出來,濺落在地面上,菌絲叢來不及避讓,滋滋啦啦地灼出白煙,那味道別提多臭了。
龍黎對着眼前菌牆猝不及防一伸手,這一探幾乎半個人都沒進了白菌裏,五指當間兒這麽一撈,猛地掐住了某樣細長之物,緊攥着将它活活撕了出來。
葉蟬吓了一跳,眼見着一條白繭落到腳邊,她連蹦帶跳地閃,身子又不敢動,“卧槽卧槽卧槽,什麽東西出來了!”
龍黎傷手一背,用右臂自菌叢撕裂處一環,将顧弦望整個人撈了出來。
顧弦望雙目緊閉,像是沒了呼吸,整個人身上纏滿了絨毛般的菌絲,龍黎将人抱到一旁,放在地上,手指輕輕撥弄,将她臉上蛛網似的菌絲一點點摘去,俯身聽了聽她的鼻息,還好,還有氣。
“啊!啊——洞主——”
誰都沒有理會蠱婆子的驚叫,葉蟬縮了手趕緊跑到兩人身邊,“顧姐姐怎麽樣?還活着嗎?”
龍黎點點頭,看了一眼她的唇,随即用拇指拂過顧弦望的眼睫,在她耳後的某個穴位上輕輕敲打,數下之後,顧弦望一蜷身,猛地倒跪在地上,深深吸了幾口氣。
龍黎剛伸手去扶,顧弦望猛地攥緊她的手腕,啞着嗓子怒喝:“都說了我不是你姐姐!”
龍黎:“……”
葉蟬:“……”
顧弦望缺氧缺得厲害,整個腦子裏像團漿糊,半晌她又捏了捏攥住的手腕,好像挺軟的,有溫度,不由側過頭,怔道:“是你啊……”
葉蟬呆呆地問:“顧姐姐,你剛剛…在和誰說話啊?”
顧弦望迷茫地掃了一眼岩洞,盯着那條白繭,踉跄地站起來,疾步走過去,将蠱婆子推到一邊,空手撕扯着繭衣,半晌,一顆完全白骨化的頭顱從繭衣中露了出來。
空洞洞的眼窩仍在看着她,四周靜極了,顧弦望卻又似幻聽,那聲音如附骨之疽,幽幽慢慢。
“姐姐,別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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