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背刀行

“宗主今天又沒用飯?”

“沒呢,一直貓在屋裏,誰喊也不應。”

“啊?這,這難道不是好事嘛,宗主為什麽吃不下飯?”

合歡宗的女弟子扒拉另一女弟子的耳朵,小聲道:“大概是太高興了,養孩子養得這麽好,卻沒法跑出去大喊我家崽真棒,是個人都接受不了罷?”

“是這樣嗎?”

“肯定的!信我的沒錯!”

女弟子将信将疑地哦了一聲,兩人不約而同看向緊閉的那扇門。

門內,繼任大宗主之位的柳眉坐在床榻顧自抹淚:“老娘養孩子容易嗎?容易嗎?青青真争氣啊,怎麽能這麽争氣?”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哭紅眼,帕子濕了兩三條,門被敲響。

“眉眉啊,是師父。”

柳眉喉嚨哽咽,緩了好一會:“進來罷。”

新的宗主已經就位,統領全宗上下走向更高更強,舊的宗主從高位退下來,一心沉浸武道,不理會宗門俗務。

這次還是大徒弟連着兩日不吃飯,習慣操心的柳茴提前結束閉關。

門發出吱呀輕響,柳眉用小拇指抹去眼角殘淚,笑意剛爬到眉梢,女人輕啧:“好啦,師父還不知道你?想哭就哭罷。”

這話出口,好好的徒弟就又成了淚人。

“青青真有出息,沒辜負我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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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茴坐在她對面,單手撐下巴:“是麽,柴家那崽子,你接管的時候她應該有六七歲了,怎麽着,都六七歲了,還要你把尿?”

她眼神古怪,私心裏不定把柳眉想成多喪心病狂的變态。

女人幽幽嘆了一口仙氣兒:“眉眉,你這樣,很危險啊。”

哪能對那麽小的孩子起那麽龌龊的意圖?

“……”

好好的母愛放到她嘴裏莫說變味了,都快變馊了,柳眉眼淚一收,後悔放她進來,不服氣道:“我十三年的青春,這是說着玩的?她哪樣不是我教的?”

“教什麽了?”

“……”

再細想,一時半刻好像真想不起來教了什麽。

記憶翻頁——青青七歲會自己洗衣服洗襪子,會去山上打獵,打了野兔烤熟不忘分她一條後腿。

八歲捧起針線給她縫了件奇醜無比的肚兜,醜得辣眼睛,也是那一年柳眉接管她一應貼身衣物,不準她再做針線活。

九歲,青青活成野螃蟹,不大的孩子,愣像是長了八條腿,跑起來飛快,稍傾不見就能闖出禍來。

十歲……

她痛心疾首:“會自個讨老婆,這絕對是我教的。”

柳茴笑話她:“行了,也別躲屋裏喜極而泣了,侄女出息,高興高興差不多就夠了。來正事了。”

“嗯?”柳眉一改不靠譜的氣質,坐姿端直:“師父請說。”

“燕國向姜國宣戰,燕王在北野欲當着姜王的面殺‘和親公主’祭旗,你侄媳婦要沒了。”她頓了頓,嚴謹道:“可能侄女也要沒了。”

“……”

柳眉擦幹眼淚,默默地盤腿坐在那,半晌沒反應。

柳茴等了等,不見她大罵燕王,還以為人轉性了,目不轉睛盯着她抿直的唇角,心道:眉眉這些年的歷練看來也不是半點用處都沒有的。起碼遇到事情,俨然有大宗主該有的定力。

這般想着,她拍拍大徒弟肩膀,柳眉低聲道:“師父,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動嗎?”

若只是她一人,戰就是。戰不過死了就是。

然如今一宗的擔子扛在肩上,起碼當着師父的面,她得看重師父傳下來的基業。

“你還曉得問我,沒莽着性子就走,不錯。”

柳眉等她的下文,柳茴笑道:“柴令死後,這些年的江湖究竟在觀望什麽,眉眉,你還沒看明白嗎?”

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與王室貴胄幾十年來就不站在一塊兒,立場不合,觀念不同。

二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自打風流劍隕落,誰還能以一人之力撐起武人的壯志雄心?

沒有。

再沒有那樣一個人出現。

于是江湖沉寂,刺客盟人心渙散,各大宗門默然關閉山門,隐有避世之意。

于是九國勢大,九國各自為政,山下那些小門小派一小半滲入的是各國王室的人。

曾經柴令以江湖勢力掣肘王權,現在反了過來,王室學聰明了,懂得從內部各個擊破。

這座江湖,早在風流劍死的那天就失去了希望。

遠的不說,只說當下,莫玲玲一行人奔赴姜地剜了姜王一只眼,姜王頒布必殺令,多少武人趨之若鹜?

江湖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江湖。

“十八年前,柴令一語鎮山河,定下芙蕖為雁南的王,雁南王室敢怒不敢言,其餘八國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曾經多輝煌,刺客盟的盟主有命定一國君主的大權,今時呢?季奪魂為姜王座下一條狗,副盟主令狐敖一心求穩,不敢與九國交惡。

“柴青,出現的正是時候。”

柳眉心頭一震。

“她是柴令之女,她的身份帶有天然的弊端,運用得當,卻能讓刺客盟起死回生。姜嬈為姜國公主,也是青青的情人。我想,柴青,就是那個承載天命的最佳人選。沒人敢做這事,她敢。”柳茴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所以眉眉,年輕人的路,就交給年輕人自己走罷。”

她走出房門,門閉合,柳眉耳朵回蕩師父的話,良久,她閉上眼。

打破僵局,又豈是那麽好做到的?

燕姜兩國開戰的消息滿天飛,春水鎮的百姓一覺睡醒,總忍不住看向西北方。

西北方,北野。

王要在北野拿姜公主開刀。

那麽美的人,那麽美的笑容,一想到會在某一天早早消散于世,人們心頭不忍。

盼着這仗打不起來。

但王的心意,哪裏是小民能做主的?

今日,是柴青離開春水鎮的日子。

這些日子以來,小鎮百姓經歷了最為兇險魔幻的旅程。

村□□了七八十歲的老大爺說起昔日的江湖事,說到風流劍柴令,簡直口若懸河,說上三天三夜都不帶累。

做夢都幻想仗劍走天涯。

可當記憶裏當之無愧的大枭雄、大盟主成了以前見過的穿着屁兜的壞小子,其中所帶來的沖擊不是三幾日能抵消。

作為柴令的女兒,柴青在‘一鳴驚人’上很有老父親的作風。

壞種為宗師,一刀劈死一個老宗師。他們再不敢如往常那般輕看柴青。

甚至,看久了,會被她的光芒灼傷。

畏懼、敬仰、好奇、難以置信、與有榮焉,太多的情緒湧上來,話都說不利索。

胖嬸用她胖胖的一身肥肉擠走芙蓉書坊的坊主:“柴青,你這一路,可要小心啊。吃飽,喝好,別心疼銀子。”

她将一包銀兩塞進柴青行囊。

此次柴青要走,他們得到的說辭是酉酉姑娘被賊人搶去,她要趕去救人。

“我就說嘛,我就說酉酉妹妹那麽鐘意你,怎麽可能不要你?”小寡婦捧着裝好幹糧的包袱送到‘老鄰居’懷裏:“這一去,咱們全鎮的人都希望你帶未婚妻回來。到時候,一起給你們擺喜酒!”

“柴青。”贖身了的柔玉、淨玉、秀玉并肩走過來,異口同聲道:“平安歸來。”

江湖太兇險,賊人太野蠻,哪怕眼前人是前不久才震動江湖的年輕宗師,到底是小鎮出來的,壞種再壞也是自己人,何況壞種的壞,其實也挺好。

來送行的人很多很多,一眼望不見頭,柴青長這麽大,頭回有這待遇,受寵若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放寬心好了,這次,我帶了好幾把刀。不怕斷!”

一把斷刀,一把木刀,一把名刀。

分別別在腰間,背在背上。

柴青穿着的是柳眉以前親手為她縫制的新衣,紅白相間,格外顯精氣神。

這是她第三次背井離鄉。

第一次,是被師父擄了去,歸來時,九死一生。

第二次,是她十八歲成就宗師境,憋着一口氣前往姜地報仇,被季奪魂一劍斬沒了銳氣。

這是第三次。

她要在千軍萬馬面前救一個人。

可能會死。

可能會贏。

柴青支棱起來:“我要走了。”

“早點回來!”

“我家娃總嚷嚷要和你學刀,外面壞人多,打不過就回來,困難沒有辦法多!”

“窮極巷的房子我給你留着,誰來都不給!”

“包子管夠,只要你回來,想吃多少吃多少。不過你功成名就,到時候別不稀罕吃我家包子啦。”

人群哈哈大笑。

柴青也被逗笑:“吃了十幾年了,口味哪有那麽容易改?包子,好吃。”

她的稱贊令賣包子的臉紅。

“對了,坊主,我給你留了一份禮物,回去別忘了看。”

“禮物?”芙蓉坊主揉了一把老臉:“這怎麽好意思?我……”

“嗐,柴青,我的呢?你胖嬸可沒虧待過你,怎麽說也比這老家夥關照你多罷?”

胖嬸快人快語,催得柴青眉眼彎彎:“都有,都有。”

小寡婦住了嘴。

三玉期待地亮起眼。

離別的酸澀被沖淡,春風乍起,柴青握着柳枝朝衆人揮手:“都回去罷,不早了,回去罷!”

“柴青……”

“柴青!”

夕陽西下,拉長離人的影。

胖嬸假裝沙子迷了眼,紅着眼眶快步趕回家。

小寡婦匆忙往家趕。

芙蓉書坊的坊主好奇地想看看柴青留給他的禮物。

三玉回到她們臨時的住處,進屋,茶盞下壓着一疊銀票。

有這疊銀票,她們蠻可以去開啓全新的人生。

柔玉、淨玉、秀玉,笑着笑着哭起來。

小寡婦回了家,床頭擺着一本《強身二十八式》,新手學的,學完入不了武道,卻能使沒有根骨的普通人有三分自保能力。

很适合她。

她笑了笑:“那我就收下了。”

胖嬸離家遠,到家,氣還沒喘勻,急匆匆進屋,一聲聲貓叫吸引她的注意。

她走上前,大善人、小善人睜着圓溜溜濕潤的眼,嗷嗷待哺。

看一眼就暖心。

說來也怪,多了兩只貓兒,這家都顯得溫馨許多。

胖嬸無兒無女,這禮物,送到她心坎坎。

她看着貓兒搶吃碟子裏的肉,由衷一嘆:“你這個壞種呀……”

芙蓉書坊的坊主找遍家裏的各個角落,都沒找着柴青送的禮物,悶悶不樂去書坊料理雜務,進了書房,書桌齊齊整整放着一沓文稿。

這一幕很是熟悉。

他呼吸一滞。

書頁翻開,誠然是他見過不知多少次的字跡。

壞先生歪歪扭扭不拘一格的字兒,旁人根本學不來。

他立在那,發了好久的呆,才漸漸相信,這就是柴青所說的饋贈。

真的是好大一份禮。

壞種。

壞先生。

原來如此。

坊主看着窗外的夕陽,決定此次刊印出的新作不收錢,只限春水鎮人手一份。

也不知,他這番心思是不是也在柴青預料之內。

金烏西沉,壞種背刀前行,嘴裏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兒,身影慢慢慢慢地,沒入昏黃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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