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宗師戰
“柴青出手了。”
北野,本該留在鷺洲島坐鎮的老島主帶領門下三徒來到此地,圍觀九州大宗師以下最撼動人心的宗師之戰。
柴青一出手,燕國陣營,陳舊章與餘下幾名武将護着燕王連連倒退。
斷刀聲勢駭人,刀光明亮如月光,而月光,不該出現在白日。
但它出現了。
就像柴青這個人,寂寂無名地待在小鎮,可以當一輩子貓憎狗嫌的壞種,但人之所以為活人,是因盤桓心口的那口氣。
哪怕骨頭折斷,哪怕心魔肆虐,那口氣咽不下去,就想着反撲,想着活出一個人樣。
親爹死于非命,姑姑惱她不争,刺客盟的義士們為她而死,小鎮因她動蕩不安,喜歡的女人要被旁人羞辱,外人的巴掌眼看要扇在自個臉上。
不僅僅是作為刀客,只是作為一個人,凡有血性者,即便剩下一口氣躺進棺材,也得跳出來,推開棺材蓋兒,鬧一鬧,殺一殺。
柴青的刀鋒芒入骨,與東方的紅日一起高升。
“好厲害。”
鷺洲島島主座下三弟子忍不住用手比劃柴青這一刀,比劃來比劃去,總覺得差了點味道。
“可知差了什麽?”
“弟子不知,請師父解惑。”
胡子花白的老島主精神奕奕,低聲一嘆:“差了不屈不甘要與日争輝的心啊。”
曾經蟄伏,埋入泥土,如今刀已出鞘,人入江湖,可不得為那顆執刀的心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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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嘆可畏吶。”
鷺洲島的師徒凝神觀戰,燕王這邊的情況卻糟糕到極致,柴青這一刀封鎖他所有退路,以至于退無可退,他怒聲道:“攔住她!”
怒吼聲散在長風,如烈火紅日的一刀掀翻王的華蓋,劈碎擺放玉液瓊漿的案幾,眼看要追上燕王華麗的袍角,陳舊章以身擋在王前。
風中傳來異樣的氣息。
三弟子輕聲道:“燕國這邊的宗師也出手了。”
春水鎮一戰成名後,這還是首次有人攔下柴青的刀。
來人一身白袍,胡子老長,顴骨凹陷,眼睛糊着,像有幹掉的米糊糊沾在上面。
“瞎子陳鷹
。宗師榜排名第十九。”
一向不愛管九州閑事的瞎子也來了,可見燕王這次下了大手筆。
“宗師!宗師!救寡人,殺了她!”
來了幫手,燕王推開擋在前面的陳舊章,吓沒的膽氣一瞬膨脹回來。
瞎子拄着青竹杖閑庭信步走來,一步,其人已經站在柴青三尺之內:“小友,收手罷。再打下去,恐怕命要沒了。”
“命?”柴青一刀橫削出去:“你能取我的命?你也配!”
六十七歲的陳鷹是經歷過江湖輝煌、動蕩的老人,昔年十八歲的柴令見了他都得口稱一句“前輩”,如今千裏迢迢來做說客,反而被小輩羞辱,他不大高興,竹杖揚起,對上柴青的斷刀。
“執迷不悟,是要死人的。”
甫一對上他的竹杖,柴青嘔出一口血。
再分開,左肩多了一個血窟窿。
瞎子陳鷹,鷺洲島将其排在宗師第十九位,但論起全力爆發的戰力,列入前十都不為過。
“瞎子打人不算可怕,逼得瞎子開眼,這才可怕。”老島主教導三位弟子:“仔細看着,這一戰,無論誰輸誰贏,都很難得。”
可能一生只能見一次。
看他一招破了柴青的防禦,将其打至吐血,二徒弟驚訝:“雖說柴青一路走來連戰數百人,內力已至枯竭,可……陳鷹竟然這麽強?難道他以前是在藏拙?”
“以前?”老島主想起十年前鮮有人記得的小事。
天下宗師七十二,他再三斟酌,将陳鷹排在第八,此舉引來其他人的不服。
他私底下詢問過陳鷹的意見,想讓陳鷹與後面的人打一場,打服了,衆人便不會說他鷺洲島主以權謀私。
他确實和瞎子有些交情,只不過瞎子拒絕了。
瞎子開眼如寶刀出鞘必要見血是一個道理,尋常人不能見。
是以詢問過陳鷹的意見,這才改動排名,将第八名改為第十九名。
九州誤會陳鷹久矣,就不知燕王是如何請動瞎子陳鷹做打手的。
“小友,退去罷,你不是老夫對手。”
“是麽?”柴青目光晦暗,刀身擦過左臂衣袖:“那就再來試試!”
“她還
能戰?”
“為何不能?”
老島主目不轉睛看着,不知何時手中多了本子和筆,唰唰唰在上面記錄着。
觀戰臺,姜嬈的心沒有一刻是安定的,眼見柴青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她心急如焚,卻知此時乃對敵關鍵,萬萬不能攪擾。
她盼着柴青取勝。
柴青再次揮刀,刀尖以偏斜的角度刺出,丹田傳來一陣陣刺痛,強行調動內力引來反噬,她面色愈來愈沉着,一刀如龍呼嘯,整個人進入人兵合一之境。
“來得好!”
恰逢敵手,瞎子一聲大喝,竹杖就要繳了柴青兵刃。
斷刀脫手,柴青換左手握刀,不要命地朝那要命的青竹淩厲劈去!
青竹,竟真被她劈開了。
刀光與火光撩天而起,柴青并指為劍,劍指毀去瞎子的青玉冠,陳鷹披頭散發,豁然睜眼!
瞎子陳鷹,不是他本就是瞎子,而是他修的功法是不看人。
一旦看人,就是以命相搏之時。
江湖上知道這點的人寥寥無幾,鷺洲島二弟子長嘶一聲:“他睜眼了。”
柴青心頭一凜,不顧五髒六腑猶如火燒的疼,一手握刀,木然地定在原地。
劈開的竹杖被人輕輕一拍,斷作十幾節短竹漫天鎖住對手逃生空間,柴青唇角溢出細長的血線,雙目閉合,舉刀。
一力破萬法,劈碎瞎子的短竹陣。
狂暴的罡風散去,陳鷹倒退幾十步,地面裂開一道長長的縫,柴青單膝跪地,拄刀久久不起。
“柴柴……”
姜嬈下唇咬出血,手心滲滿冷汗。
陳鷹剛要勸降,一股駭然的氣息順着裂開的地縫爬上他的靴子,一時間,靴子破裂,腳趾斷去兩根。
他臉色難堪至極。
一聲嘲笑不合時宜地響起——
“瞎子陳鷹,也有這麽狼狽的一天,怎麽樣,你的瞎眼功不管用了?”
竟又從天落下一位宗師。
金扇銀衫,面若少年,盤踞宗師榜二十餘年的老妖怪,排名第七名,金碎葉。
“同從王命,來都來了,老朋友,你也現身罷。”
金碎葉一言落下
,身穿袈裟的僧人念着佛號落入飄血人間。
“邪僧蟬鳴子,宗師榜排名第六位,四段中階,無我境!”
“柴青危矣。”
“慘了慘了,打不過怎麽辦?”
燕王大喜,俯身行大禮:“恭請三位宗師出手,除了此人!”
同一時間,瞎子陳鷹,金碎葉,蟬鳴子齊齊爆發最強殺招,柴青握刀,一退再退,風沙四起。
成百上千的金葉割破她衣袍,在她臉上留下細細淺淺的傷,金葉與刀相碰,發出金石相撞的激烈聲,霎時間,虎口崩裂,淌出血來。
瞎子陳鷹以手化作鷹爪,直朝她後心抓去!
蟬鳴子不緊不慢念了聲佛號,血紅色袈裟呈困獸之勢,就要覆滅柴青頭頂的天,伏虎禪杖遞出,就要打斷她的腿!
“三名榜上有名的宗師圍攻一小輩,說出去真是要笑掉人大牙了。”鷺洲島弟子不忿,就要出手為柴青擋上一擋。
“燕三!”
柴青心口激蕩,吶喊出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長劍攔在伏虎禪杖前,劍氣縱橫,逼得蟬鳴子臨時撤杖,柴青折身對上偷襲的陳鷹,斷刀一斬,硬生生打碎他的手骨。
血紅色的袈裟眼看要落下,遮去她僅有的生機。
一聲刀吟震徹寰宇。
動靜聽得遠在一裏外的柳眉心驚肉跳,顧不得許多,她先聲奪人:“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我家青青?!”
雙足落地,對上蟬鳴子、金碎葉陰沉沉的眼,她瞳孔巨震,扭頭大喊:“師父!救命!”
“……”
慢騰騰坐着馬車趕來的柳茴默然捂臉:丢死人了。
“師父——”
柳眉叫破喉嚨,催得自家師父閃亮登場,白衣飄飄,仗金絲手套之利,撕碎蟬鳴子賴以重用的血紅袈裟。
局勢頓變!
“好家夥,劍君子燕三,合歡宗這對師徒也來了。”
鷺洲島的人為柴青感到振奮。
起碼有合歡宗柳茴在,只要大宗師不出手,宗師以內,沒人能擋住她信手一撕。
弟子們私下議論得歡,老島主睿智的眸子隐隐看向姜國陣營,守在姜王身側的男人。
季奪魂。
彼時彼刻,柳茴也在看季奪魂。
季奪魂輕點下巴,四目相對間仿佛達成不可破的約定。
柳茴心弦一松。
姜王道:“那可是柴令之女,大宗師為何——”
“王在教某做事?”
姜王冷汗頻出,疊聲道:“不敢,不敢。”
季奪魂皮笑肉不笑,繼續圍觀戰局。
眼見姑姑和燕三都已趕來,柴青心神一松,不再辛苦壓制體內暴漲的氣勁,盤腿于地,竟是要臨陣升階。
“打了這麽久,連戰許多人,也的确該往上升一升了。”柳茴輕飄飄看了柴家崽子一眼,歪頭就見大徒緊張兮兮地抓着她衣袖,她嫌棄地扯回來,還在惱柳眉當着鷺洲島島主的面丢了她的顏面。
“護法呀師父!”
柳茴氣得不想說話,她是來看戲的,怎麽也成打手了?柴家崽子傷勢看着嚴重,但這體內氣機雄厚,根本不是一般的宗師境。
瞎操什麽心呢?
鹹吃蘿蔔淡操心,只要不死,還輪得到蟬鳴子等人在她面前嚣張?
金碎葉與劍君子打得火熱,蟬鳴子與瞎子陳鷹權衡一二,紛紛殺向護在柴青前面的燕三。
卻不敢朝柳茴動手。
合歡宗柳茴,大宗師之下第一人,武功深不可測,哪怕是應承燕王的請求,柳茴沒擺明态度前,為明哲保身,他們不願和她對上。
柳眉急得舍了自家師父去應援燕三。
柴青雙目緊閉,浩瀚的氣勁在筋脈橫沖直撞,她聽得見姑姑與人的打鬥聲,甚至聽得到這在場每個人的呼吸聲、心跳聲,煩亂的思緒占據她的腦海,她眉毛皺起,不受控制地想起與姜嬈的種種。
绮念滋生,神魂不守。
直到一只手落在她肩膀:“靜心凝神,少想亂七八糟的。”
柴青小臉一紅,登時羞愧,一念之間後知後覺地生出後怕來,不敢在晉升的險關給心魔可趁之機,只一力沖擊武境。
看她一息入定,柳茴目色有了一絲贊嘆。
好令人羨慕的悟性天資。
假以時日,未嘗不能成就大宗師。
柳眉咬牙生扛了蟬鳴子一掌,借着後
退之勢退回師父身邊,一口血噴出,好似只是單純吐給柳茴看:“師父,那禿驢打我。”
蟬鳴子嘴角一抽:你硬沖上來挨揍,小僧想不打都沒轍,小僧有得選擇麽?
可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打就是打了,柳茴護短是江湖人皆知的事,退回二十年柳眉在江湖鬧得上蹿下跳也沒人狠狠修理她,一則她生得好,也有那能耐,二則怕惹了小的招來老的。
大家有意避讓,誰也不去碰那燙手山芋。
“師父!”
仗着壞侄女專心升階,看不見她此時的纏磨樣,她扯扯柳茴衣袖,扯得柳茴想打人。
自家徒弟不能打,就只能暴揍禿驢。
在這事上,禿驢表示他是無辜的,也得有人信啊。
你都外號邪僧了,打你那是替天行道!
“事先說好了,為師只負責牽引他們,人還得柴家崽子自己救。”
能請動她出手,自然是師父說什麽都對。
柳茴不下殺手,不代表燕三不會。
劍君子燕三一劍刺瞎陳鷹左眼,讓假瞎子成為真瞎子。
柳眉得了清閑,老老實實守在柴青一側,為她護法。
這戲越看越好玩,盡管大宗師沒依着自己的意思宰了風流劍的女兒,但看到燕王請來的救兵一個個奈何不得人,姜王作壁上觀,心情有種微妙的爽快。
他定睛在柴青所在的方向,一時間竟盼着柴青殺了燕王,如此,姜國坐收漁翁之利,實在快哉。
紅日慢慢爬上天空,光照在姜嬈臉上,凝在她眉梢的愁容褪去,她歡歡喜喜望着柴青,滿心滿眼裏只剩下她一人。
陳鷹眼睛被廢,與燕三展開生死鬥。
蟬鳴子空有一身金剛不壞功,卻只能和金碎葉一起,被柳茴當做狗遛。
北野的春天就連風也透着粗粝的餘味,風蔓過柴青發尾,她睜開眼:“燕三讓開!”
刀起,竟比全盛之時還要強。
“宗師,真我境。”
季奪魂一字一句道。
兩年前的柴青與他一戰,一刀揮出的是真我境能發出的強悍一擊,可惜,這一敗後,她心境出了問題。
從真我境一退三千裏,退至褪凡一
段,離開姜地時堪堪扒拉着宗師境的門檻。
真正從天之驕子淪為地上的爛泥。
真我不存,心境崩毀。
又兩年,這人一戰成名,抖落沾在衣袍的泥點,泥潭裏爬出來,再舉刀。
刀刀殺敵,心境破開的一角被堵住,破而後立,與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不錯。”
他出聲贊賞柴青,倒教一旁的姜王聽得膽寒。
卻說柴青這一刀揮出,陳鷹潰敗,身子破成兩半,柳茴及時收手,金碎葉、蟬鳴子轉而攻向柴青,大有趁她境界不穩,逮着欺負人的意思。
重回宗師真我境,柴青胸中快意,愈殺愈勇,斷刀殺出無敵的氣概。
鷺洲島觀戰的一行弟子雞皮疙瘩激了起來:“師父,她這是什麽境界?”
老島主一雙慧眼看了十幾息:“真我境。”
“那她之前又是?”
“所料不差的話,她在春水舉刀一戰,為宗師褪凡一段。”
衆弟子啞然:這世上,有這麽不講道理的褪凡一段嗎?
“那她之後呢?來北野的路上?”
“來北野的路上,一路殺敵,一路瀝心。”
宗師瀝心二段,越階殺宗師三段的七星劍,七星劍可是一刀都沒擋下就死了。
褪凡、瀝心、真我、無我、超我。五段三階之上,則為大宗師。
初入真我境就強得離譜,再往上呢?
除了大宗師,誰還擋得住她?
蟬鳴子節節敗退,金碎葉面露惶恐,破階之後,柴青又恢複她一刀一個宗師的彪悍。
壞侄女在打壞人,好姑姑也想打壞人,她一眼從千軍萬馬裏挖出坐在馬背的姜王,腳步邁出,被師父拎回來。
“你要做什麽?”
“我要殺了狗姜王!”
柳茴一聽果然如此,冷笑:“季奪魂在那,是你殺姜王,還是他殺你?回去!”
她與季奪魂約好的便是今日他不出手,姜王無恙。
“好了,戲已經看過了,該走了。”
她拎起柳眉,一陣風飄走,不顧大徒弟的抗議,馬車以最快速度遠離北野。
鷺洲島的老島主看
着柴青飛身上了觀戰臺,轉身道:“回了,以後的江湖,該由年輕人改寫了。”
弟子們攙扶師父上牛車,牛車慢慢悠悠回程。
“姜姜。”
柴青一刀劈開攔在前面的甲士,為姜嬈松綁,一手扶在她腰間:“我來救你啦。”
姜嬈雀躍地投入她懷抱。
“護、護駕!”
燕王兩股戰戰,吓得面如土灰,柴青擁着姜嬈踏輕功而起,驀的一回眸,一刀斬向他腰腹下三寸。
“吾王!”
“吾王!!”
坐在馬背的季奪魂仰天大笑,別國的王遭受如此重創,可謂奇恥大辱,同為男人,他不思其痛楚,反而震聲大笑,旁人不懂他為何笑,姜王卻懂。
他瞥了那對狗女女兩眼:“大宗師,不攔人嗎?”
今日柴青的表現季奪魂很滿意,卻是姜王屢次試圖淩駕在他之上的意圖,令他不喜。
他漫不經心撫弄袖口,出口是極其嘲諷的口吻:“都不顧其死活了,還在意她跟誰走嗎?”
姜王面上挂不住,不與他争辯,更不敢争辯。
“殺!”
他一聲令下,二十萬大軍朝燕軍進發。
硝煙四起,兩國真正打起來,無人顧得上柴青與被劫走的公主。
咽回到嗓子眼的血腥味兒,柴青背着失而複得的美人,心坎發甜:“都看到了?我厲不厲害?”
“看到了,看呆了,好生厲害。”
“擔心嗎?”
“擔心。”
“有多擔心?”
“怕你死了,傷了,還怕你疼。”
柴青背着她盡量往戰場外沿走,她這一戰有目共睹,沒有哪個兵将敢沖到她三丈之內。
“我死了,你會怎樣?”
“你死了,我不獨活。”
“不當公主,是不是很可惜?”
“不可惜。”
“跟着我?”
“跟着你。”
漫天的血與火中,姜嬈環着她脖頸,捏着袖口為她擦拭臉上的汗。
走出幾步,柴青倏地駐足,回頭朝季奪魂看去。
也是這一眼,他們彼此清楚,終此一生,二人之間必有一戰。
只是不是當下。
柴青笑了笑:“走啦,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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