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最合宜

碧波宮。

算上夏玉這個外人,四人同桌進食。

這看起來很奇怪。

在姜國的地界,甚而是姜國王室的祖地——吞金城內的姜王宮,才屠了琅琊十二衛、吓暈姜王的始作俑者毫無心理負擔地捧着銀碗埋頭進食。

在她的左邊,是名義上的姜王後,右手邊,是她心心念念的绛绛,名義上的姜公主。

幾步外,宮婢侍立,無一不是謹慎小心的姿态。

餐桌上沒人說話,柴青揚起眉毛,率先打破寂靜,年輕的宗師捏着長筷夾了一塊魚肉送到姜啾碗中,淺笑嫣然,一張素淨無害的面容極具欺騙性:“岳母,嘗嘗這個,很美味。”

“……”

她膽子的确很大。

姜啾瞥了眼桌上的飯菜,心道:不愧是二十歲就能攪動江湖的宗師,堂而皇之地住進仇人老巢,進了此地還敢大快朵頤,簡直是膽大包天,壓根沒把姜王放在眼裏。

年輕人很狂。

姜啾性子柔弱,但她喜歡這種狂。

瞧着小輩溫和清澈的眸光,恍惚間她似乎懂了女兒為何死心塌地要跟着柴青。

不得不說,青青這孩子,很會讨人歡心,一口一個“岳母”,眼睛亮亮的,時而如潺潺春水,時而又如靜夜裏閃爍的星,無端勾人。

“嗯,你也吃。”

得了她的問候,柴青喜不自勝,眉目飛揚,喜滋滋地轉而往姜嬈碟子裏夾了她愛吃的菜品,聲音甜甜的:“绛绛,你也吃,多吃點。”

夏玉鼓着腮幫子去瞧當事人绛绛。

姜嬈冷白的臉蛋兒暈出淺淺的紅,下巴輕點,聲腔沒了往日的冷淡,當着娘親的面,少見地露出兩分小女兒姿态。

白玉般的耳朵成了可可愛愛的紅玉,見此,柴青眼睛更亮,眉目無聲流淌細細甜甜的情絲。

哦豁。

你們想酸死誰的牙?

夏玉心裏兀自嘀嘀咕咕,進食的速度不自覺加快。

秋風涼爽,碧波宮一派溫情,身在寝宮安心養神的姜王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屏退宮人,他疲憊地坐在床榻,英俊威嚴的臉龐仔細看眼角生出好多細紋。

這個男人在漸漸老去。

哪怕他正值壯年,懷揣逐鹿九州的雄心壯志。而就在不久前,他禦駕親征在北野打了一場勝仗,即便是慘勝,也是勝。

因為對手是燕國。

九州九國,若說哪一國能夠一統天下,很多人都會回答:“燕國。”

因為燕國有最強大的虎狼之軍、最難以預測的君主,和一衆忠臣良将。

但燕國敗了。

北野之戰,燕王淪為九州笑柄,姜王踩着燕王的肩膀成就當世英名。

年輕時的姜嬰擅長收買人心,施恩于人,跟随他的人很多,陪他籌謀布局,陪他穩坐王位,十六七歲的姜嬰意氣風發,二十歲的姜嬰有一統天下的大抱負、大情懷,那麽二十歲就是個分水嶺,二十歲後的,年輕的雄主快速堕落,姜國也随着他堕落。

清明不再,野心仍在。

正直不再,貪欲仍在。

坐在床沿的姜王深深嘆息:“大宗師何故此次不幫寡人?”

突來的詢問打破季奪魂對過往的追憶,他笑了笑,倒也不是真的在笑,唇角扯了扯,說是嘲諷更為貼切:“九州皆知王上對吾有恩。”

姜王眼皮子一顫,拿捏不準大宗師何意。

“季某為報恩而來,不做喪天良之事。”

昔年晏如非之死,是他來得太遲,晏如非已死,結局凄慘,他的一對妻女這些年過得并不好,他都知道。

“大宗師!”姜王強撐着站起身:“柴青欺人太甚!還請大宗師——”

季奪魂“哦”了一句:“她做什麽了?”

“她日日住在碧波宮,此舉豈不等同于寡人将賊寇養在家中?”

“是麽?”

“大宗師——”

“好了。”季奪魂淡淡地看他一眼:“聒噪。”

“……”

姜王頓時噤聲,不敢再言。

自從此人一路從宗師晉升大宗師,有多少次,他的火氣、不滿都是往肚子裏吞咽,曾經是敢怒不敢言,如今,竟是怒容都不敢外露。

其他國的王羨慕他有大宗師保駕護航,又哪知他的苦?

姓季的真是不一樣了。

再不是當年那個卑

躬屈膝仰人鼻息的小可憐。

他恍惚一下。

再擡頭,寝宮沒了那人的影。

季奪魂神龍見首不見尾,即使曉得柴青存心賴在宮中膈應人,大宗師的意思,卻是讓他忍。

姜王氣急攻心嘔出一口血。

他惱怒柴青糟心礙眼,柴青偏要在姜王宮住個舒爽。

普天下能制得住她的人,一個柳茴,身在合歡宗,一個季奪魂,不理會閑雜事務,能管她的兩人都興致缺缺,大大方便了柴柴姑娘肆意妄為。

住進來的第三天,柴青将姜王素來喜愛的後花園改造成練武場。

一刀橫掃,地皮掀翻,氣得姜王當天沒能下了床。

住進來的第五天,她與琴魔在王的寝宮外切磋,夏玉配合她,琴弦波動,具有大殺傷力、破壞力的音波直朝屋瓦沖去。

生是毀了半座寝宮。

反正不是自個的地兒,柴青不心疼,夏玉……夏玉根本不存在“心疼”的意識。

連續幾天幾宿在不堪忍受的精神折磨中度過,沒多久,姜王大病一場。

柴青喜得在漁陽宮設宴。

沒人敢對宗師下毒,尤其是排行榜頂尖的兩位。

飯菜很豐盛,宮裏的禦廚給王做菜都沒這番用心。

“我要是能氣死他就好了。”

“不可能。”琴魔品咋着果酒:“若能如此輕易地被氣死,那這姜王也太無能了。”

至少北野之戰證明了姜王不是無能之輩。

柴青輕哼,不再談論這話題。

她在漁陽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姜嬈不敢離她遠了,陪娘親在就近的地方談心。

“绛绛,我意已決,不會再變了。”

她執意不肯随姜嬈一起離開姜國,盡管姜嬈已經勸說了不止十遍。

“我有我要做的,你們只管幸福就好。”

“阿娘,你——”

“绛绛!”

喝醉酒的柴青拎着酒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眸若星辰,笑得和個小傻子似的,見了姜啾乖乖行禮,臉蛋透着好看的薄紅:“岳、岳母也在呀,我來找绛绛。”

她眼尖地瞧見躲在女人身後的小美

人,伸手拉扯,姜嬈一個不慎栽倒在她懷。

姜啾面帶笑意:“你們去玩罷。”

她背過身,不去看小年輕卿卿我我的親昵情态。

柴青摟着人跑了,琴魔背着她的琴坐在姜啾幾步外,她不是好事的人,也不愛熱鬧,更不愛勸人,只是她答應了柴青,試一試。

“你會彈琴嗎?”

姜啾一愣,點頭:“會。”

夏玉解下她的橫琴,音色冷清:“彈給我聽。”

“……”

約莫江湖人都這麽快人快語,姜啾莞爾。

姜嬈是她親生的,母女倆卻當真不是同一類人,氣質不同,性情不同,待人接物都不同。

倘外人與姜嬈命令式的說話,姜嬈只會想讓這人死一死。

姜啾不一樣。

姜啾絲毫不介意她的冒犯,笑容溫潤如春風,是經歷世間疾苦還願意相信人心有善的那種好心人,她接過夏姑娘遞來的琴,席地而坐,琴橫于膝,殺人的利器落在她這兒,仿佛真真是個文雅至極的雅物。

夏玉不由地多看她一會兒。

也是多看了一會兒,她發自肺腑地認為讓這麽一個溫溫柔柔的女人失去心頭摯愛,姜王實在該死。

琴弦撥動。

夏玉才起的漣漪瞬間散去。

她在聽。

聽這女人的心聲。

一曲畢。

姜啾腼腆含笑:“彈得不怎麽好。”

夏玉點點頭:“是不怎麽好,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會再勸你。”

“多謝。”

一個柔弱近乎懦弱的人,也有一顆不容人置喙的心。做好的決定,不輕易更改。姜啾要守在姜王宮複仇,親生女兒勸了不管用,外人更沒有勸說的資格。

這麽一想,夏玉又覺得姜王該死了。

可她不是季奪魂的對手。

姜王有季奪魂護着,柴青都不敢擅自行動,柴青是這女人的‘女婿’都做不了什麽,她夏玉更不能去管別人的家事。

她揉揉發疼的腦袋,索性坐在一旁彈琴。

琴聲悠揚,好人聽了心曠神怡,暴戾陰險的歹人聽了會頭暈腦脹。

病歪歪

的姜王在寝宮頭疼欲裂怒極要殺人時,醉酒的柴青小臉紅紅的,摁着姜嬈肩膀躲在假山石背後:“绛绛、绛绛……”

她邊喊邊流淚,像只受了委屈的大貓。

姜嬈扣着她後腦勺,踮起腳尖輕啄她額頭,慢慢往下,唇瓣最終貼在染了酒香的唇瓣。

不輕不重地咬了口。

柴青哭得更兇:“我沒有在做夢罷?”

“沒有。”姜嬈抱着她腰,下颌搭在她肩膀,聲音郁悶:“壞胚子,你這幾天是怎麽了,怎麽總在躲我?”

“躲你?”她抽抽噎噎道:“沒、沒有啊,我沒有躲你,我是太、太開心了,害羞……”

這大概是成年後這人為數不多的“害羞”。

姜嬈大概明白這種心理。

八年前的壞胚子有點小壞,頂多偷嘗小姑娘的嘴巴,還沒學會後面的花樣。

一如八年前的绛绛,純情狡黠的小姑娘,不懂誘.惑人的法子,也絲毫沒想過有一天她們會以那樣的方式重逢,而後一頭栽進溫柔鄉。

“我沒有躲你,我不敢……”

“不敢什麽?”

純情的大貓淚汪汪地看過來,瞳孔倒映姜嬈的影,她嘴巴一張一合,好似呓語:“我不敢,不敢欺負绛绛……”

“不敢欺負我,就放任自己喝醉麽?”

“喝醉?”柴青摟着她纖纖細腰:“沒有喝醉,我還要、還要保護你們……”

姜嬈失笑,低聲問道:“那,壞胚子究竟有沒有醉呀?”

醉了才好做壞事。

不醉的話,她也不好意思主動欺負人。

盡管親近的事兒前頭早已做了好多回。

但這一回,和以前的都不一樣。

柴青望進她的眼睛,仿佛聽到她委婉的心聲,心髒跳得失衡,眸眼失神,舌頭快要不聽使喚:“醉、醉了。”

“那我們回房?回漁陽宮?我以前住的地方。”她輕聲和心上人咬耳朵:“我想和你在少時歇息的閨房……”

話沒說完,整個人已經被帶着飛了起來。

秋風在耳畔疾馳而過,風是涼的,心是熱的。

清醒時的柴青不敢再如往常‘欺壓’她的绛绛,又好似每一次的觸碰都帶着戰栗的味道,每一次的親近都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澀。

她如此。

姜嬈亦是。

少年時的清純歡喜,成人後的濃情浪漫,無論壞胚子對绛绛的心思不純,還是绛绛對壞胚子的日夜念想,這種事,‘第一次’,唯有半醉半醒,最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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