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道與路

暮色降臨,天地籠罩在好看的暈黃,光線溫柔,姜啾來到女兒居住的漁陽宮,負責守門的婢子早已不知去向。

躊躇須臾,她接着邁動步子,風吹動她繡花的衣擺,在她身上醞釀開超乎這個年紀的柔和、貌美。

菟絲花一般的女人。

姜啾走得很慢,身段優雅,仿佛天塌下來,也亂不了她固有的節奏。

終于。

她來到一扇門前。

方要擡手叩門,遠處刮來一陣涼風,輕拂發絲的間隙,門內漫出喑啞忍耐的碎音,她神情微怔,呆呆地杵在原地有幾息,驀的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往後倒退三步。

她來得甚是不巧。

趕上小年輕被翻紅浪。

姜啾的耳朵紅彤彤的,手指揉揉耳尖,又退開一段距離,轉身,望着風起雲湧的天色緩緩露出清淺的笑容。

為人母的心,自是女兒好,她就好。

姜嬈現在很好。

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事實上,姜啾也的确沒為女兒做出怎樣的大貢獻,她生了她,養了她,前十年養得精細,後面的那些年頭,就再沒她可發揮的餘地。

無意窺聽女兒的私隐,她懷着複雜又慶幸的心思,漸漸離去。

暮色如潮輕而易舉地淹沒纖弱的身影,風中飄來一股桂花香,在無人攪擾的漁陽宮,盛開着一章章浪漫情.事。

姜嬈整個的靈魂軀體快要被揉碎。

而雨浪不停。

仰卧在舊日的寝居之地,承受快不能承受的親密,她眼尾緋紅,淚水從臉頰滑落,最後流到柴青指尖。

淡粉的指甲蓋被潤濕。

她呲牙笑。

像個偷到蘆花雞的憨狐貍,狹長的眼睛盈着光:“別再哭了,绛绛。”

一聲绛绛,姜嬈哭得更兇。

柴青無措地停下來:“你…不喜歡嗎?”

笨蛋!

誰喜歡還要說出來呀。

姜嬈兀自哭,哭得我見猶憐,猶不忘遞出一道嗔怪的暗示,得了暗示的柴青心花怒放,一步步試探,從試探,到無法無天。

也就半盞茶不到。雲雨驟來,不鬧上幾日誓不罷休。

漁陽宮的門緊緊閉合。

三日後才開。

柴青破境。

真我境升至無我境,分明幾日幾夜裏做得全然是流氓放肆事兒,甫一踏出門,白衣烏發,細腰長腿,一身傲然超脫的氣質。

大變活人似的。

瞧清她模樣,夏玉明面面無表情,心底卻是啧啧稱奇,若非曉得柴青是土生土長的凡人,她都要以為這人是不顯山不露水、采陰補陰的妖物了。

這飄然欲仙、舉世出塵的氣質,放到姜嬈身上才合理,如今卻是兩人倒過來。

她舉目放膽朝姜嬈看去,一看之下,心神大震,急忙挪開眼,道了聲造孽。

後天的無瑕媚體,幾經滋養,已經到了看一眼就能顫動人心境的地步。

同出一轍的白衣,一純然,一妖媚,夏玉喉嚨一動,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無我境?”

柴青矜持地輕點下巴,得意洋洋的姿态登時毀滅她欺騙性極強的超然氣韻,很難不讓人懷疑其實這人身後還藏着一根不為人知的貓尾巴。

現在的夏玉就很想扯斷她的尾巴,看她嚎啕大哭。

罪惡的念頭在腦海飄來蕩去,琴魔冷峻着臉,戴上黑色眼罩:“恭喜兩位玉成好事,各有進益。”

她匆匆忙忙跑開,不敢看姜嬈媚氣橫流的雙眼,不想看年輕天才的志得意滿。

以前在琴山,人人都道她天賦卓絕,出了山,行走江湖,夏玉也曾真的認為她天賦舉世罕見,如今見了柴青,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柴青十八歲成就宗師真我境,與季奪魂一戰,修為倒退八千裏。

頹喪兩年,為救美人,出春水鎮,戰九州群雄,于北野面對宗師圍攻,遇強則強,重回巅峰。

短短幾月,破真我境,成為嶄新的無我境宗師。

夏玉止不住思忖:她才多大,再給她幾年,是不是就能直面季奪魂,争奪天下第一的名號?

目送她背琴飛走,柴青摸不着頭腦:“她怎麽了?”

姜嬈與她并肩而立,十指緊扣,輕笑:“許是猝然受打擊了罷。”

“受打擊?”

回過味來,柴青揚起臉來:“做什麽想不開和我相比,我的無我境足足遲了兩年,若當年心境再穩固些,也不至于蹉跎光陰。”

她這話很是欠揍,然而姜嬈只是寵溺地點頭笑笑:“你說的是。”

這回輪到柴青不好意思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眸光偷看绛绛,冷不防被逮住,臊紅臉,比猴屁股還紅。

姜嬈一派泰然地握緊她手指,下了床,出了這扇門,含着哭腔的哀求和媚□□滴的情态随之遠去,倘不是她頸側還留着柴青存心弄出來的印子,那沒休沒止、沒羞沒臊的三天三夜,真像一場旖旎幻夢。

柴青心跳加快:“绛、绛绛?”

“嗯?”姜嬈歪頭看她,眼波流轉,暈着溺死人的潺潺春水。

柴青看了許久,直等到心髒恢複正常的律動,她放下心來:“沒事。”

不是做夢就好。

是真的就好。

她牽着伴侶的手前往碧波宮面見姜啾。

此行赴姜的目的已然達成,柴青水到渠成晉升無我境,剩下的,便是帶師父回國。

晏如非的屍骨敲斷了葬在碧波宮四圍,而從他身上剝下來的皮,覆在姜王室最寶貴的那把金椅。

柴青奪回‘師父’,冷眼注視敢怒不敢言的姜王。

姜王暗惱,強行撐住氣勢不落下風:“晏如非寡人已還給你了,你還要如何?大宗師在上,你敢對寡人動手?”

“區區無我境,自不敢挑釁大宗師威嚴。”柴青妥善收好那卷皮,當着一衆王室子孫的面,拔刀劈碎那把象征至高王權的椅子。

金椅四分五裂,姜王第三子——公子揚,豁然大怒:“柴青!你這是在找死!?”

“哦,是嗎?”

斷刀不入鞘,柴青手臂擡起,舉刀在他面前:“三公子有膽再說一遍?”

公子揚面色煞白,噤聲不言。

昔年他奉命追殺此人,一路戲耍,一路折磨,時隔多年,那些記憶漸漸淡去,然對上柴青充滿匪氣的雙眸,将要磨滅的畫面再次清晰起來。

脊背爬上森森涼意,他不敢正視柴青的眼。

柴青收刀,輕蔑一笑:“所謂王孫,沒了大宗師罩着,不如我腳下的泥土。”

她仰頭大笑出門。

“父王……”

“滾出去!”

姜王怒不可遏,拔劍砍死就近的內侍,吓得幾位公子屁滾尿流地逃離金殿。

埋在碧波宮附近的屍骨一截不差地被請出來。

柴青伏在師父當前,長跪不起。

不遠處,姜啾眼圈紅紅,一滴淚淌下,悄然沒進塵土,濺起淡淡愁思。

過了許久,她移步而來,扶起拜見生父的女兒,又親自攙起跪了小半個時辰的柴青。

“都是好孩子,沒必要陪我浪費在此。”她看向柴青:“你師父當年不該命你闖宮救人,非如此,你也不會受我們牽累。你長大了,我把女兒交給你,從今天起,你就是她的仰仗了。”

“岳母放心。”柴柴宗師吸吸鼻子:“就是我的命不要,也要護绛绛周全,做不到,就讓我死後做一只孤魂野鬼,不入黃泉,永世不得安生。”

這誓言委實過重,姜嬈聽了只覺心口一滞,滿腔酸澀。

滿打滿算,壞胚子也只大她兩歲,當年之事有太多不得已,壞胚子奉師命闖宮,幾近折在這兒,所作所為,再苛刻的人也挑不出一絲錯。

誠然沒必要将自己當做她的責任,更沒必要發那般殘酷的毒誓。

她會為自己負責,會好好顧惜己身,不給任何人傷害她們的機會。

姜啾嘆息着拍拍她的手背,而後目光停在姜嬈臉上,母女對視稍傾,姜啾柔柔笑道:“你随你父離開罷,青青是打着燈籠也尋不見的良人,你莫要恃寵生嬌,欺負她。”

“嗯。”

姜嬈不死心:“臨別前,我想與娘親對飲一杯。”

“好。”

宮人送來酒盞,盞內盛滿清澈的酒液,清香怡人。

“我敬阿娘。”

空酒盞落回玉盤,姜嬈唇瓣沾了水色。

當着女兒的面,姜啾穩穩當當端起那盞酒,仰頭,一飲而盡。

母女臉上露出相似的笑,姜嬈便要去扯柴青衣袖,怎知踏出一步,四肢乏力,神智昏蒙,她竭力睜大眼,想看清阿娘,看到的唯有姜啾慈愛遷就的美眸:“睡罷,你有你的道,我,也要去走我的路了。”

阿娘。

阿娘……

姜嬈眼角淌出淺淺淚,不受控制地昏睡在柴青懷中。

“有勞你了。”

柴青攬緊姜嬈細腰,不敢受女人的禮,身子側開,眉毛擰着:“恕晚輩直言,您對绛绛,未免太殘忍了。”

姜嬈想要的,無非是家人團聚,至親安康。

今時不同往日,已不是八年前她們無能為力的時候。

縱使姜王舉一國之力攔阻,柴青也敢說有把握帶這對母女毫發無傷地離去。

然而姜啾不願。

姜啾換了女兒提早下藥的酒水。

是以中藥昏迷的成了姜嬈。

姜嬈聰明一世,細膩如發,卻對母親不設防。

“我不會走的。”姜啾認真道:“青青,不要逼師母恨你。”

有這句話,柴青想敲暈人帶走的心也散了。

她左右為難。

姜啾再次在心裏感嘆她是個好孩子,倒退着同她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路程:“你們走罷,就不遠送了。”

“師母……”

“走罷!”

姜啾拂袖。

菟絲花一般的女人,也有水火不可侵犯的心志。

她決意留在姜王宮,伺機給姜王致命一擊,其心可憫,其志可佩。

江湖兒女,最忌優柔寡斷。

柴青定了定心神,暫且将姜嬈交給夏玉,斂衣跪地,朝女人的身影磕了三個響頭。

起身,淚灑衣襟。

她重新抱起姜嬈,背刀前行。

出了姜王宮,來到行人交織的街市,恰逢撞見外出秋獵的公子揚,以一枚石子,将其斃命。

吞金城內當衆死了個公子,還是王素來寵愛的三公子,此事鬧得極大。

可再大,也有柴青無關了。

馬車明目張膽地沖出城門,琴魔綴在後頭:“十一月十一将至,奪魂山下,你還要觀我一戰。”省得季奪魂‘一個不慎’真要她命。

“知道了。”

聲音從車廂內漫不經心地飄出來。

有她承諾,夏玉微微寬心。

她朝後望了一眼,眼裏騰起火烈的戰意。

一行三人出宮門,闖城門,身後都有大宗師的影子。

季奪魂行在半空,端的是高人做派。

柴青親親睡美人額頭,無不悵然地想:大宗師這是不準她們再走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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