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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由此看來這竟是一份私相授受的舞弊罪證!
劍宗數百年來招錄弟子的規矩向來以德為先,再而才是以劍技修煉為評考。只因劍宗先祖曾雲,德不成大者,心境大多狹窄,即便僥幸登臨劍技頂峰,亦是為害無窮!是而劍宗每每招錄弟子,德考題目便成了重中之重,若有洩露,輕則逐出本門,重則杖刑至死。
此番德考設題亦是二掌教與三掌教閉門論辯了良久,方有所出,卻不曉得這麽快就外露了,此中幹系,不言而喻。
桑香不曉得從瘋姑胃裏掏出什麽物什來,只聽四圍鴉雀無聲,知道事關重大,淡然道:
“瘋姑既瘋,想必是無意在花街撞破了誰的勾當,搶了那東西,這才惹來殺身之禍。而她一時情急,吞下此物,所以兇手并未在她身上翻找出來,爾後兇手恐怕是尋思明白了,那東西還在瘋姑胃裏,可鎮上百姓已圍來,他沒法子只好避開。
而他行事何等狠辣,為了拖延一時,竟随意找了個青樓女子下了狠手,他那再殺一人的字條不過是無稽之談——他等着瘋姑胃裏化了那東西,他就可逍遙法外——明早自然也不會有什麽人被誅,更何況這兇手已經,”
桑香一頓,愈發冷淡道:
“已經被我一劍刺穿右側胸膛,他就是想再殺人,也殺不了了。”
桑香揭露那楚鳳鳴就是真兇,滿殿合驚,尤其二掌教臉色灰敗:舞弊一案他亦是主謀,只是鳳鳴下手連殺二人,卻并非他預料。他盡力遮掩,卻沒料到被一個女瞎子輕而易舉地揭露了!若
想來今日他若不去拿那個魏冉遮掩,這個女瞎子未必會開口多事!可這天網恢恢,神鬼莫測,愈蓋彌彰,二掌教想悔,卻也已經晚了。
此時殿上掌教臉色驚怒,斥責二掌教道:
“鳳鳴的惡行二師弟你是不是早曉得了?所以才不惜當殿殺人滅口?”
二掌教默然沉言,起身憤然道:
“凡一門紛争不斷,皆因少主不明,嫡長該立鳳鳴,可掌教您卻又偏愛五少爺,捧得他一個庶子與鳳鳴平起平坐,甚至有壓倒之勢,若掌教要問這禍端是誰起的,不正是因着掌教優柔寡斷、恂私偏心?”
掌教萬沒料到二掌教非但不伏法,竟還揚聲反斥,三掌教冷冷道:
“誰登掌門之位,天命自有定數,二師兄未免太過強求,即便沒有今日之禍,二師兄就敢擔保鳳鳴手握劍宗大權時,不會大開殺戒、屠戮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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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掌教有言在先,查明真兇,絕無恂私,鳳鳴既已受了重傷,不妨流放深山幽谷,不可再令其為害江湖。”
三掌教此言既給掌教留了臺階,又未趕盡殺絕,成全了掌教為父之心,掌教長嘆一聲,道:
“就依三師弟所言罷!二師弟你說得倒也沒錯,劍宗少主之位斷不可再空懸了!既然今日已齊聚于此,我便以掌教之名下令:五兒鳳瑜仁心厚德,承繼吾志,封為少主,不容旁議!從此後,莫再與我論長論嫡,我只論賢論能!如此來,二師弟你可還有話說?”
二掌教見大勢已去,不做多言。
只是誰曾料到今日夢殿黃昏一變,竟令大少爺一派轉眼消沉,而五少爺卻僥幸得少主位?
殿上劍中掌教,此時居高臨下看一眼桑香,只覺得此女子破了此案于劍宗算是有功,可亦令鳳瑜癡迷于她,不知她到底是禍端還是吉兆,只道:
“這位姑娘既破得此案,本座亦是守諾之人,魏冉偷酒之罪悉免去,亦從今日起入我劍宗學藝。”
桑香聞言一喜,摸索着将劍擱回案中,又拽了拽椅上大醉的魏冉,可他睡得同死豬一樣,哪曉得醉夢醒來,桑香已為他張羅好了一切呢?
楚鳳兒此時卻道:
“請爹爹摒退閑雜弟子,我有一事,欲與桑香姑娘相商。”
全文免費閱讀 25意外之喜
恍然一個冬月已過,杭州城,嬌娃館,暮時上燈。
鳳臺別苑,館樓裏五丈見方的織毯上,歌舞俱佳的名妓蘇風兒,一逞朱唇,緩歌妖麗,似聽得流莺、亂花相隔;慢舞萦回,嬌鬟低斜,腰肢纖細、柔困無力時別有慵慵态。不遠的錦雀彩羽屏風下頭,奏琴的奏琴,吹曲的吹曲,每個節拍音韻踏歌、踏舞,倒也娴熟精妙。
與二樓垂珠簾的雅座相連,有三座樓梯沿東、北、西各面而上,北面是歌舞伎梳洗換衣之所,東、西是二等雅座,惟這南面,賞舞賞歌都近水樓臺,正是那最上等也是這嬌娃館裏最貴的所在!一夜擲下千金,最是尋常,只因那不惜來最上等之座聽最上等之曲的雅客,哪裏還會吝惜一點點打賞銀子呢?
但見那似紅花染的珊瑚垂珠簾底,兩個男子并一個女子正百無聊賴地看樓下織毯上那有名的蘇風兒舞得賣力,三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先是那愛着香粉紫衣的男子惆悵道:
“想咱們這些人活着,每霎的美景良辰都堪可惜,問自己其間有什麽賞心樂事,倒也有一些,只是難在并得。”
另一個正在十指間玩弄袖底紅繩的女子,雙十年華,着一身正紅寬袖衣裳,外罩深紅色的男兒慣穿的半臂,腰系一指寬的深紫錦帶,目光冷淡,唇角亦不含情愛笑,漠然道:
“自從阿弱死了,不止三公子的魂丢了,連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也跟着湊熱鬧,傷春悲秋令人厭煩。”
“阮娘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傷春悲秋了?傷春悲秋的人會夜夜到這嬌娃館來聽曲賞舞麽?”薄娘子反诘,紅繩姬阮娘也是個牙尖嘴俐的,懶懶支頤嘲笑道:
“別說得好聽,你哪裏是自個兒來賞舞,要不是為了讨齊三公子歡心,你一個好男風的在這嬌娃館能做什麽?連上床你都不會!”
“你還不是一樣!難道你就好女風了不成?你要不是也為了齊三公子,你一個娘們巴巴跟來這個男人作樂的地方作什麽!”薄娘子亦不是什麽嘴軟的善茬。
阮娘此時擺弄指上紅繩,纏出一只振翅蝴蝶來,躍躍蹁跹,冷冷道:
“三公子生辰在即,做手下的難道不該送份賀禮讓他高興高興?”
“我就曉得你和我想到一處去了,你這個賊婆娘!”薄娘子忽而臉上帶笑,紅繩姬亦是淡淡笑意,但那笑意裏有苦澀,悵然道:
“許久不曾看見三公子臉上有笑顏了,說起來還是上回在洛陽鬧市,看見街上有個女娃旋身作刀舞,他倒停留了良久。三公子雖然刻意隐藏歡喜,可是眼神中分明就是情深如海。”
“哼,連這也被你這雙賊眼看出來了!”薄娘子嘲弄完,反而頭痛道:“只是三公子也不是哪個刀舞姬都看得眼,這兩月來我已經送了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個舞姬進魏園,有意無意地在月宴上賣弄,可是三公子卻再也不肯多笑一次了!豈止不笑,那日被他瞧穿了我的心意,差點沒把我給剁了!”
“那是你選舞姬選得太粗糙,入不了三公子的法眼!所謂百折不撓才有精進,我倒不信咱們仨殺人如麻,選個舞姬倒能難倒咱們?”阮娘倒是不肯服輸,只是看着那館中舞姬,千篇一律的乏味,不免也要皺起眉來,道:“這裏沒什麽新意,咱們要不換一家挑罷?”
“哪裏又有新意的,這家已經是杭州城第十二家了!是誰說的杭州歌舞盛來着?我看換一家也只有這樣貨色。”薄娘子郁結。
“不換怎麽曉得!”阮娘卻同他杠上了,兩個正鬥雞眼似鬧得歡騰,惟一直不曾開口的寧曉蝶端坐在那輕輕喝了口茶。他仍是一身常年不變的緊袖素衣,慣用的劍擱在桌上,這會忽然擡眼,越過那珊瑚珠簾,道:
“你兩個別吵了,這會換了一首蕭鼓琵琶曲,該有新的舞姬上場了,難說這個會是意外之喜呢?”
只聽咚咚繡鼓擊鳴,一霎滿樓清靜,一蕩之前的俗鬧,而北面樓梯上一個女子手握雙刀緩步而下,只見她身着緊袖白衣,袖腕上、細腰上皆系五彩垂絲縧,腮點胭脂,唇若含丹,明眸善徕,目光雖不曾落向何處,卻滴水不漏,令偌大的嬌娃館中個個看客都以為她正脈脈含情地望向他們!
寧、薄、阮三人一霎看呆,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那舞姬立在織毯一角,琵琶挑聲如裂帛,薄娘子方才醒過神,哎呀怪叫起來:
“阮娘!我沒看錯罷?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豈止你不敢相信你的眼睛!連我也懷疑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阮娘難得與他想到了一處!
薄娘子忍不住道:“她長得竟與阿弱有八分,不止,該是九分相像!”
寧曉蝶卻沉吟道:“像是像,只是她的眼睛什麽時候竟好了,還有她繡蝴蝶的前襟露出那脖頸上——按理該有鳳無臣在卧佛崖邊割出的一道傷。哪怕是痊愈了,也該留道淡疤!”
“最怪的是,阿弱從來不作這般嬌媚之态,那眼神處處留情的,倒像是經年累月、久浸煙花地的女子。”薄娘子體察入微,一針見血。
只見織毯之上,這名舞姬雙刀旋舞,袖袂上彩繩飛揚似流星劃空,細腰上彩練亦旋展似焰火夜綻,刀中似有金鳴歌,且擊且舞,舞了半柱香的時辰,絲毫不見疲态,愈舞愈發精湛!最妙是她雙刀擲空,翻飛,她一剎低首回眸,剪手盈盈而拜時,那雙刀已落,她背手輕輕握接,既精準又利落,仿佛那雙刀已與她融為一體,得心應手。
一霎滿堂喝彩叫好,從高處擲金投銀者大有人在,金銀落在地上,仿佛零零落雨之聲。這時館中小婢滿臉帶笑地捧匣,彎腰撿拾。那舞姬似故意要顯出一番不與銀錢俗物計較的清高之态,舞罷之時,連一眼也不曾多看向那些阿堵物。只見她一手并握雙刀,一手輕輕扶裙,款款拾階上樓,哪怕看客們此起彼伏呼喝着再來一舞,她亦不為所動,淡然退場。
可正對着的南面雅間內,紅繩姬卻按捺不住了,她是定要驗驗這個舞姬是不是阿弱的!哪怕不是,她也要留下這舞姬、帶她進魏園!
只見阮娘袖底一霎飛出紅繩,挑開珠簾,如那耍雜技的懸絲一般,直擊向北邊樓梯那舞姬的所在,那舞姬似聽見這風中利嘯,才回過頭來,她的左手腕上已被紅繩一端纏縛,如藤攀枝,一道道纏得緊緊的,想甩也甩不開。
她不由皺起眉來,卻見此時一個手握紅繩另一端的紅衣女子飛簾而出,似鹄展翅,飛掠得極快,一眨眼就落在了她跟前,笑盈盈道:
“敢問姑娘尊姓大名,家住何處?”
舞姬漠然道:“妾身本名桑香,杭州城人氏。”
桑香臉色雖如冷霜,可心底已翻江倒海,她在這嬌娃館中作刀舞已是第七夜了!每夜她都在等,等這麽幾個來自魏園的人——今日不負苦心,她終于等來了。可是她不止要等他們來,她還要令他們對她感興趣,是而她夜夜都将雙刀舞得賣力,無非是盼望他們相中她、帶她進魏園——她只有進了魏園,才能刺殺大名鼎鼎的殺人魔頭、齊三公子。
阮娘仔細打量一眼桑香,只見她低眉斂目,格外溫婉,與素來校武場上那個又冷清又疏遠的阿弱截然不同。阮娘看不出端倪,忽然出手扯下桑香的衣襟,一時露出粉肩,頸上光潔,半個傷口也無!二樓那些看客乍一看美人香肩,個個垂涎,不知哪個大叫道:“哪來的潑辣婆娘,要扯就往下再扯一點呀!”此語一出,一霎引來滿堂哄笑,格外下流!
桑香臉上薄怒,若非這位劍宗楚鳳兒口中的紅繩姬正是她入魏園的的敲門磚之一!桑香斷不會容忍她放肆,只消桑香一旋身,就能拿手上雙刀剁了她手指!
此時阮娘才想起這種煙花地來的都是群無恥之徒,她亦曉得當堂扯衣不妥,便攔腰挽住桑香,點足朝南面飛掠,一霎越闌幹而落地,半刻珠簾撥動的碎響,阮娘已将桑香輕巧地擄進了南面雅間。
微微受驚的桑香逋一落地,才被阮娘放開便先拉弄肩上衣襟,再擡眼,只見雅間內兩個男子,一陰柔,一冷寒,恐怕正是楚鳳兒口中的魏園殺手——薄娘子、寧曉蝶。
薄、寧二人近看桑香,更加驚詫,連他倆乍一眼也辨不出真假!只是這個舞姬若是阿弱,她又是為何流落歌舞伎館?而且那神情目光,與他位仨位如同陌路,半點也不像作假的。
阮娘最是性急潑辣人,冷冷道:
“你倆個背過頭去!我扯開她後背衣裳,一驗就知!”
謝阿弱背上劍傷、鞭傷共作一道,就算換了身子也褪不了,薄、寧二人亦覺有理。
不過即便不提男女授受不親,若她真是阿弱,他們這般強看她身子,來日不被她拿劍捅瞎眼才怪哩!是而薄、寧二人老老實實地起身,剪手,面璧,半點也不敢偷瞄。
反而桑香手捂斂住衣裳,朝阮娘冷叱了一句道:“姑娘請自重!”
阮娘聽了不由揚眉一笑,道:“這是我聽過的你說的最好笑的笑話了!謝阿弱?”
說着阮娘劈手而來,桑香不敢露出武功,只能繞桌而奔,阮娘身法奇快,一霎将她按倒在桌上,只聽零落的幾聲茶杯碎瓷響動,窸窣揭衣之聲,還有桑香大喊救命的聲兒,寧、薄二人聽得臉上冷汗直冒,萬一她真是阿弱……二人斷不敢設想将來他們仨會落得什麽下場!
這時雅間門外傳來大力的拍門聲,咚咚不止,只聽嬌娃館中的老鸨帶着幾個龜奴并丫環,隔着門喊道:
“客倌們輕點啊,輕點啊,桑香可是我們這數一數二的,你們要弄壞她,她可怎麽給王媽媽我賺銀子啊!”
薄娘子聽了愈發頭痛,只得朝外頭喊道:
“王媽媽放心好了,我們也不是胡來的,桑香贖身銀子多少,您直管開個價罷!”
“兩千,啊,不,三千兩白銀!”那王媽媽喊得底氣不足,薄娘子卻嘟囔道:“不就是三千兩白銀麽,就是三千兩黃金我也得給您買下來呀!”
說着薄娘子掏出一沓百兩一張的銀票,背着雅間裏不可肖想的舞姬桑香的狼狽形容,移了步子到門邊,才開了個門縫兒,一霎就将滿手的銀票揚灑了出去!再一霎,已狠狠關上了門。
才隔着這會一會,王媽媽半點雅音裏頭的情形也未看出,只聽見桑香喊救命喊得聲啞,可王媽媽哪裏會管桑香的死活?只擡頭看着漫天的銀票,忙彎腰來揀,樂得都合不攏嘴了,握在手上拿唾沫星子一張一張數清了,愈發高樂道:
“多謝這位大爺,桑香三千兩贖銀,一分不少!”
薄娘子隔着門冷冷道:“那還不去将桑香的賣聲契拿來,當着我們的面撕了!”
王媽媽得了銀子,哪有不允,拿着鑰匙親自去妝臺那取桑香的賣身契去了!
這邊廂贖身贖得利索,那邊廂紅繩姬早将掙紮的桑香又重按在大紅牡丹的錦緞桌上,花了老半日才扯開桑香身上的白衣,露出後背,阮娘看那上頭別說是一道疤、連半個斑都沒有,直如光潔白玉一般,不由愣住了,半天才對寧、薄二人道:
“一道傷疤也沒有,她不是阿弱!”
桑香掙逃出退在一旁,急急忙忙重新斂好了衣裳,聽見他們說什麽阿弱的,桑香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桑香雖然被一個女人按在桌上輕薄吃了點虧,但起碼遂了意,這仨人替她贖了身,看來一定會将她帶入魏園。
果然,寧曉蝶回過身來,淡然道:
“就算她不是阿弱,但她起碼長得像阿弱,而且她的刀舞使得這樣出神入化,三公子一定會喜歡她的。”
薄娘子卻惆悵道:“走了個阿弱,又來了個桑香,我心憔悴,但為了三公子高興一點,我這點惟悴又算得了什麽?”
“你大老爺們婆婆媽媽些什麽!難道你還沒死心不成!”阮娘話裏生氣,也不知是沖薄娘子,還是沖那待她一向涼薄的齊三公子!
三人不再多言,阮娘推着桑香下了樓,坐上了門口的馬車,是夜打道回府,一行四人匆匆趕路回魏園。
全文免費閱讀 26浮舟之上
郊野清晨,馬車仍是辘辘而行。
桑香掀簾看雪後溪水兩岸,枯木、喬松、漪竹錯落,泉水湍急,偶爾可望見山間岡坡上,有人沖寒擔物而行,亦偶爾可看見橫舟靜泊岸邊,舟上空無一人,雪霁後的清冷寒寂,令她忍不住輕輕呵氣暖手。
馬車裏,薄、寧、阮三人皆是目不轉睛地盯着桑香的一舉一動,只望從她眸子裏看出什麽端倪來,可是她那般自然地盤膝而坐,望向三人時皆是淡淡的冷漠,仿佛既感激他們替她贖了身,又厭煩他們強擄了她去。
薄娘子也問桑香願不願意和他們同往一處世外桃源,她冷冷道:“世外桃源也住強盜刁民麽?”
話裏諷刺薄娘子他們是強盜刁民,這般不留餘力,倒是和謝阿弱素來的脾性有些相像。薄娘子不由笑着再問她怎麽流落妓館?她又冷冷來了句:“人生既然如戲,總要有人去扮那天涯淪落人的,對不對?”
寧曉蝶聽了不由嘿然,道:“你倒看得破,難道不覺得身世凄涼嗎?”
桑香話多,答了一句:“有人活得凄慘,恨自己活着,什麽別有幽愁暗恨生的我卻學不會,妓館難道有什麽不好的?不殺人、不放火,輕舞一曲、金銀如雨,我樂得自在。”
寧、阮、薄三人聽得都很是氣悶,他們仨個做殺手的,倒不如一個妓館賣身的舞姬了!
倒是寧曉蝶也豁達,只道:“這麽牙尖嘴俐的,難說三公子會更喜歡你,也難說——你會死得很早!”
桑香終于沉默了,一個冬月前,仍是瞎眼的她也曾立在缥缈峰頂,既想看見那雪山巍巍處、老木寒柯、長鷹呼嘯的蕭索,還想看見一向沒心沒肺的魏冉、對她有情有義的劍宗少主楚鳳瑜到底長什麽樣子?但桑香最想看見的還是夢裏的那個男人——那個一笑起來就仿佛天地皆可變色、山河皆可消融的男人。
她立在那山巅半日,哪怕魏冉扯住她的手,勸她不要答應楚鳳兒,不要用性命換雪玉霰!可是桑香想得清楚,道:“雪玉霰不止能治好我的眼睛,還能褪去我身上那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疤,魏冉你這個色鬼,難道不想讓你的老婆做個眼若秋水、身子光潔的女人?”
“你竟還有閑心倜侃我!你眼睛好了、身子光潔又怎麽樣?你可是要去魏園刺殺那個三頭六臂的殺手魔王齊三公子啊!我知道你武功好,可是魏園裏殺手如雲,你就算能殺死齊三公子!殺人後你要怎麽逃出來?你這一去十成十就像那戲本子唱的刺秦荊軻了!你不要那樣傻,傻得被劍宗的人利用!”
魏冉長篇大論的,每一句都說得心急冒汗,他要不是武功不如桑香,一定會扛着她一路下山回桑香村。哪怕再窮酸再潦倒,青山還在,小命還在,才能細水長流呀!
可是桑香若能聽得進魏冉的話,那她早就做了他的老婆、洞房生娃了,何必找什麽夢中男人?
魏冉勸也勸不動,這時連楚鳳瑜也來了,他的憔悴不下魏冉,他怎麽忍心眼看這一樹花樹被刀劍摧折,到時恐怕還會被魏園的狠心人連根拔起、挫骨揚灰也說不定了。
楚鳳瑜一夜碾轉,舍不得桑香玉殒香消,他恨極了自己的三姐,要她這個讓桑香扮刀舞姬混入魏園的毒計,可楚鳳兒卻同他振振有詞道:
“你既身為劍宗少主,難道不曉得為大局着想?一向行事隐秘的魏園竟于兩月前,一夜之間一舉平了天下堡,屠殺了堡中不肯降從的弟子不說,連堡主蕭震天亦是難逃一死!旁的什麽前輩更是淪為階下囚!魏園這等席卷坐大之勢,你敢擔保咱們缥缈峰劍宗不會成為武林中第二個天下堡?
更何況劍宗身為名門正派,本該誅殺邪魔,桑香的劍法如此出色,姿色又動人,若将她眼睛治好,你又怎麽曉得她不能将齊三公子一舉擒殺?
三姐曉得五弟你的考量,你無非是看上了這個桑香,你本可将她金屋藏嬌,可是雪玉霰乃是本門貴重之物,只賞給對劍宗有功的人!桑香若無功,萬萬是不可受用這雪玉霰的!你難道就忍心她一輩子做個盲女?
更何況你身為劍宗少主,何等尊貴?你若想迎娶一個盲女,恐怕諸位長輩都不會應允。若是這桑香殺了齊三公子,安然歸來,她的威名一定會傳遍江湖,到時你大可效仿古時範蠡西施,光明正大地同她白首偕老,共治劍宗大業……到時誰又敢多嘴呢?”
楚鳳瑜從沒想過他三姐竟是這樣善謀善言之人,即便她說得有理有據、利字當前,但他如何忍心,有那麽一個萬一、萬一桑香回不來,他一定會後悔終生!
雪山之巅,楚鳳瑜亦想勸服桑香,可是桑香卻冷淡置之。
七日後,楚鳳瑜看着用過雪玉霰的桑香,美目盼兮,比從前更加明豔動人;肌膚似雪,仿佛令人不忍觸碰的美人斛。那時楚鳳瑜本想不顧一切地悄悄送桑香下山,寧願讓她遠走高飛、離他而去,亦不願她九死一生、命喪魏園。
可桑香卻婉拒了他的好意,桑香是個迂腐重諾的人,她亦是個心懷正道的人,這一點楚鳳兒看得極準,若非桑香有那麽點公義之心,如何會被她三言兩語一勸、就敢在夢殿當衆揭露二掌教并大哥的奸謀呢?
又七日後,楚鳳瑜看着桑香同三姐一齊坐上了錦車,一齊要下山。桑香掀簾回眸,望向他時竟肯露出笑意,那一霎恍然然的,就像是歸寧惜別的新婦一般,令楚鳳瑜心如絞痛!他想攔她,可是他怎麽攔得住?桑香是早吃了秤砣、鐵了心。
馬車緩緩而動時,她只朝他叮囑道:“我已經把魏冉鎖在房裏了,望少主好好照拂他,教他劍法,少則一月,多則半年,興許很快我就回來了。請少主同他說,我一回來就會和他比劍,若他輸了,我就割了他耳朵下酒!”
桑香嘴角笑意,微微上翹,楚鳳瑜忍不住擡起手,撫上她的桃花腮——她瞧見他眼底隐藏的柔情,不免驚詫,可是她畢竟沒有撇開頭——興許,興許這一去真是生死永別,就讓他放肆輕薄些罷,又有何妨?
直到錦車駕駕而去,楚鳳瑜的手才離開了桑香的腮,他回憶那溫軟的觸感,心上已如死灰一般,他頭一回恨自己生在什麽劍宗!武林正道為何要他擔當?那個什麽齊三公子愛殺誰就殺誰去罷!哪怕整個江湖中清白無辜的人哀鴻遍野,又與他何幹?他只盼望同桑香小兒女情長情短,剪燭共話良宵。
當下,通往魏園的山道崎岖,桑香亦想起離別時的楚鳳瑜,他那時着一身寬袖長衫,雖然懶得理弄,襟前只佩了劍宗少主該佩的璎珞,卻也自然潇灑。桑香忍不住用手撫在自己臉上,他的情意直到那一刻,她才曉得。
這樣多的情絲牽絆,她卻顧不得了,她現在心裏只能想着、想着如何在刀舞之時,一舉斬殺那位有通天手段的齊三公子。
楚鳳兒早同她說了,這個齊三公子武功高強得神鬼莫測,若非近身一擊致命,斷無旁的可能。但楚鳳兒還朝她淡笑道了句,聽聞這個齊三公子長得極其英俊無害,若尋常女子見了,多半會軟下心腸,芳心暗許的恐怕也不在少數,且這齊三公子為人極雅致,最愛熏香,恐怕是想藏着自己一身的血腥氣哩!
楚鳳兒冷冷諷刺,卻又看着桑香道:“我曉得你不是個容易動心的人,不然你也不會連我那好歹也算是人中龍鳳的五弟都看不入眼,所以——我對你很放心,你要記得,你才是美人計,可萬不要反倒中了齊三公子的迷魂湯哩!”
桑香想着那樣一個男子,隐藏在無害的容顏之下,身負絕世的武功、殘忍的權謀,何等狡猾?桑香想到要應付這樣一個男子,心底不是不怕,她亦曉得同車而坐的這三人,皆是魏園排名極前的殺手,為了銀錢殺人如麻、手上沾血無數,只是尋常!
只是她看見這三人嘻笑怒罵,不知莫名地、從何而來的親切之感,竟令她格外安心。桑香想不到原來做殺手的也這般有趣,脾氣也不壞,甚至比她還好,起碼她頂嘴時,他們也沒有要拿她怎樣。
馬車一路行來,桑香正這般冥想追憶的,約摸近午時,終于停在一處霧谷前,霧谷門口龜馱大碑,碑上駭然刻道“妄入魏園者,死無葬生地!”
這時寧曉蝶掀簾看那霧氣,掐指算了半晌,只道:“今兒個該走震位!”說着他親自鞭策馬車,緩緩駕車闖進了那漫漫濃霧之中。
桑香此時忍不住回望一眼來時的山道,蒼山暮雪,萬裏層雲微渺,誰又曉得她這如鴻的只影,此時會向誰去?是否又能活着出來再看一眼這千山峻峰?
回望的景致已漸漸消散在霧中,她只能低斂眉頭,袖手靜待,前路是禍是福?
魏園,夜暮之時,阮娘将桑香安排進了南邊的樂館。
樂館裏已住了不下五十位美姬,都是這仨個忠心耿耿的家夥給齊三公子蓄養的嬌妾。可惜三公子一個也瞧不上眼,阮娘只覺得這回買來了桑香,生辰宴上她定能讓三公子君心大悅,難說還會一掃陰霾,使三公子重振往日笑意光景呢!
她令桑香住進了一等一的小樓閨房,又安排了幾個懂事伶俐的婢童伺侯她,倒惹來樂館中旁的美姬們的嫉妒,礙着阮娘在此,她們都不敢多嘴,等阮娘一走,桑香隔着門都能聽見她們在冷嘲熱諷道:
“又歡歡喜喜地送來了一個,我們當中哪個初來時不是都以為能博得三公子歡心?可是最後又怎樣,不過風光這一陣子,等三公子瞧不上我們,還不得又被發配到那簡陋別室裏、孤獨終老?”
“月姐說得極對呀,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還不如我當年在蘇州陪笑呢!這會看來哪是我陪着那些大爺說笑呀,明明是那些大爺花了銀子來開解我的寂寞呢!”
“誰說不是呢,總強過在這裏當活死人好,一個樂館住了幾十個孤魂野鬼,這一到晚上,連我這樣膽大的都不敢出門,生怕遇着閑得發慌、悶得生病的瘋子!”
這兩人說得熱鬧,像是嫉妒桑香,卻也像是那看好戲的。桑香沒有将她倆的話放進心裏,只是靜靜收拾着包袱——她和這兩人是不一樣的,她是來殺人的,不是來邀寵的。只是得不得寵的倒也有些關系,若她不能受三公子青睐,又如何近身殺他?
桑香忍不住解開包袱裏的雙刀,這刀同別的舞刀不同,不同正在這雙刀是開了刃的,可割鹿,亦可割頸。
這她撫刀冥想之時,卻聽得門外忽然歡聲笑語的,好像過節一樣的喜慶,個個喊着,“三公子又在燕子塢放孔明燈了,聽說有好幾千盞呢!”
“豈止呀,那湖上還放了幾千盞蓮花燈呢!快看呀,快看呀!孔明燈升起來了!”
桑香聽得那樣熱鬧,亦忍不住推開窗來,只見如繁星一般的數千盞薄紙孔明燈升起,越過那勾心鬥角的層層飛檐,愈升愈高,靜無聲息,耳邊卻似有靜靜的清歌漫漫唱來,令她莫名悵惘。
她聽聞還有湖上蓮花燈,不知哪處生來的興致,竟摒退了房內伺候的小婢們,從裏頭阖上房門,爾後竟施起輕功,如一只紙鳶般飛窗而出。
她朝着那孔明燈升起的方向,飛檐走璧,最後輕輕落在了燕子塢的瓦檐上。
只見這個叫燕子塢的地方,平湖河堤,許多青衣小侍正在岸邊湖面上放下燃燭的粉豔蓮花,而湖畔白塔一側,亦有許多青衣小侍正在燃起薄紙熱氣,飄飄搖搖,不停手地放飛孔明燈。天上地下,恐怕不止數千盞哩,當真熱鬧非常。
不遠處那長廊之上,有兩個小童正捧着盞孔明燈,一位年輕公子正往燈上薄紙提筆寫道“齊晏升平、謝家寶燕”兩行篆書。想必他就是這魏園之主,齊三公子。
只見這位齊三公子身着素白無紋的衣衫,作樸素無華的儒生打扮,卻格外清雅風流,再瞧他側顏凝眉、專注下筆的神情,果然如楚三小姐說的單純無害,豈止如此,但透紙光暈下他眉梢隐隐似有傷懷,竟格外惹人憐惜!若是尋常在街上撞見此人,桑香無論如何也不會以為他就是那攪起江湖惡浪的齊三公子。
桑香亦不免迷惘,最迷惘時,是這齊三公子不經意轉過臉來時,桑香逋一看清他眉眼,那一剎受驚,竟如遭電掣、不下雷擊——這傳聞中魏園的齊三公子,竟如她夢中的男人,生得一模一樣!
此時周遭孔明燈愈放愈多,仿佛繁星耀亮。浮舟之上,夜空之下,誰的靈魂居所?暈亮升浮,流淌,照亮了滄桑的白塔與緞子般的澄波。
只聽見齊三公子書寫罷,命捧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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