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色漸濃,窗外燈火闌珊。

晚上的藥邊上,沒了甜膩的蜜餞,換做幾枚圓潤可愛的青梅,看得教人口舌生津。

蘇幕遮看看青梅,又看看花滿樓,花滿樓仍是一臉微笑,但是蘇幕遮分明能看出點調笑的味道。

被看穿了……

他洩氣地低頭喝藥,只覺得臉頰發燙,不知是否丢人的紅了臉。

不過青梅還是很好吃的就是了。

今夜無月,亦不見繁星,天上随意扯了快黑布,潦草遮了便做了夜色,反多了分別樣的幹淨。

蘇幕遮睡不着。

不知是否是前些日子睡得太多了,他輾轉反側許久仍是心煩意亂感不到睡意。

身上還在疼着,可傷痕累累的身體應當早已适應了這般痛楚,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花滿樓的身影。

當他一人獨處之時,腦袋會格外清醒,白日裏對着花滿樓時自己的種種模樣,回想起來跟自己素日的表現大相徑庭。

一定是哪裏不對勁,他才會這麽莫名其妙地在意這個男人,完全不合常理地對他懷有不同尋常的依賴,乃至于到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地步。聽到他說朋友時那種歡欣鼓舞的心情,簡直就像是只圍着主人腳邊打轉的幼犬,恨不得連尾巴都搖斷才好。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蘇幕遮怔楞着對着房頂的雕花發了半個時辰呆,睡意全無地披衣起身,坐在窗前……接着發呆。

外面飄着薄霧,渾噩着天地一色。

“他待你還真是好啊。”蘇幕遮扭頭,就看見玉羅剎坐在桌前,拎着茶壺倒茶。

“你來作甚?”蘇幕遮皺眉問道。

那個茶好像是幾天前的茶了,因為他基本不喝也就一直沒換過。但是是玉羅剎的話……就不提醒他了。

“我來告別。”玉羅剎笑道,“順便提醒你安分守己好好表現別叫人給趕出去。”

蘇幕遮冷哼一聲:“又去萬梅山莊?跟個變态似的。”

“不,我回西域。”玉羅剎看他一臉不在意,低聲數落道,“你別表現的自己多好似的,性子又兇又悶,幾年見不着你一個笑模樣,氣走了多少仆人我都不想數了,知不知道現在教中的仆役寧肯去掃豬圈也不樂意往你身邊湊。全身上下除了張臉沒有任何優點,而且花滿樓又看不見你再好看十倍也沒用。”

蘇幕遮反省三十秒,好像,大概,也許,自己真的就是這幅德行,于是就默默地,默默地,撇過臉去。

他其實,可能,應該,也沒那麽差勁啊,你看他和花滿樓不就相處得挺好的嘛。

玉羅剎又道:“要不是我還算養了你幾年我都不想說你,脾氣又臭又硬也就算了,難得找着個忍得了你的好人你還不感恩戴德的死抓着不放,就你這吊兒郎當死性不改的态度,我看你哪天被趕出來了怎麽辦!”

“我又不是自己不能過。”蘇幕遮辯解道。

“自己?”玉羅剎嘲諷地重複道,“就你這自理能力,我還真不抱任何希望。”鑒于某人出身亂世,跟着狼群長大,又被石觀音那個女人撿回去調。教,從根子上就是歪的,要是沒人看着保證沒幾天就能自己把自己作死。

蘇幕遮需要一根缰繩束縛住他,花滿樓是玉羅剎物色到的最好人選,至于花滿樓本人會不會願意這種事情,就完全不再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反正把人丢過去,他不想管也得管。

蘇幕遮撇嘴:“我才不會……”

“行了,我也沒啥好多說的了,你好自為之。”玉羅剎截下他的話頭,道,“不過要是你肯坦率一點,多說幾句話,表達表達親近,我想花滿樓會很高興的。”

玉羅剎表示自己心好累,他養兒子都沒這麽盡心盡力過,回西域的時候順路去萬梅山莊看看好了,好久沒看見阿雪不知道他是不是又長高了。

花滿樓……會高興嗎……

蘇幕遮沒管玉羅剎,兀自對着窗外發白的天際,有些期待地呆坐着,想了很久很久。

……

百花樓前門通到街面上,後門則通向小花園,面積不大卻被打理得很好,濃蔭密密夏日裏多了幾分涼爽,踩着小路就能看見個湖心亭,滿池荷花開得正盛,清風一吹送來陣陣荷香。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蘇幕遮是體會不到這種詩意的美景的,他只對停在荷花上的蜻蜓感興趣,嗯,池子裏的小紅魚也挺有意思的。

不得不承認有的人生命力當真頑強如野草,傷得千瘡百孔不過半月光景就能行動自如,還能興味盎然的趴在地上,探出手去撩撥池子裏的魚。

花滿樓聽着耳邊的水聲,無奈地搖搖頭:“你再這麽折騰下去,我這一池子魚也剩不了幾條了。”

“那正好捉了吃。”蘇幕遮手腕一抖,從水裏撈出來一條魚,“又長又胖的肉一定很嫩。”他手裏的魚撲騰着甩了他一臉水,紅白相間的錦鯉在池子裏養尊處優,養得肥肥胖胖,一身魚鱗光澤閃亮,看着就很好吃。

錦鯉:嘤嘤嘤他招誰惹誰了,每天勤勤懇懇老實做魚,從來沒幹過壞事,這個男人是要幹啥喲!

花滿樓笑:“你要是想吃魚我晚上給你做,這魚是看的,肉可不好吃。”錦鯉的肉好不好吃,他還真不知道,畢竟誰會沒事去宰條錦鯉吃,不過要是真的讓蘇幕遮吃了這條魚,那估計他這一池子魚也留不了兩天了。

蘇幕遮瞥瞥花滿樓,擡手把手裏的魚丢回水裏,看着逃出生天的錦鯉擺動尾巴,肥碩的身體一搖一擺以超出身體潛能的靈活度隐進荷葉下頭,滿心遺憾。

不好吃長這麽肥幹啥。

“晚上我要吃紅燒的。”

夏日正午,小園裏不是很熱,花滿樓在亭子裏架了把琴,琴聲悠悠,含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悲怨之意。

“你不高興?”蘇幕遮懷裏抱着他的刀,水池上頭兩把彎刀晃悠着,金光閃閃引來一條條錦鯉,紅的白的擠作一團,時不時有幾條跳起來去咬他的刀,緊接着就被早有準備的某人一巴掌拍回水裏,水花四濺濕了衣服。

不能捉魚吃,這麽玩玩也挺好的。

“曲調如此罷了。”花滿樓答道。

“哦。”蘇幕遮坐起身,伸手從亭邊的柳枝上折了片葉子,随意卷了卷湊到唇邊。

節奏歡快調子高亢,西域風格的曲子響在這煙雨朦胧的江南,竟也奏出些大漠的豪邁張狂。

音初時還低些,随後就越攀越高,到後來尖銳得直沖雲霄,連帶着聽者的心也跟着一路被提起,血液止不住加快,心髒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膛,直到啪地一聲,曲子戛然而止。

蘇幕遮把斷裂的柳葉丢進水裏,“葉子太軟,還沒用力就斷了。”

花滿樓道:“只聽得半首也是極好。不過此曲聽起來雖是高昂輕快,卻總帶着三分悲意,不知是什麽曲子?”

蘇幕遮道:“這是首戰曲。”本就是戰争時的曲子,祭奠亡者,鼓舞士氣,再怎麽歡快都掩不了曲子中的蒼涼。

這也是他唯一會的曲子。

畢竟當年打仗天天聽。

幾只鳥雀撲棱着翅膀飛走了,有人踩着水面,穩穩落在亭中。

“有門非要跳窗,有橋又要踏水。”花滿樓嘆氣,“這麽不走尋常路的客人可是少見。”

“我說你們倆一個彈悲曲,一個奏戰歌,平白的讓我一天的好心情都沒了,還要管我怎麽來的不成。”陸小鳳轉着扇子,笑得眉飛色舞哪有半分他說的沒了好心情。

“不請自來背後偷聽,一定是陸小鳳。”花滿樓站起身,拿過陸小鳳手裏的扇子敲敲他的頭,“還無師自通了順手牽羊之術。”

“唉,你要是願意請我來,我又何必背後偷聽?”陸小鳳捂着腦袋,笑嘻嘻地沖蘇幕遮招招手,“店家好久不見,來時見酒攤未開,我還頗為惋惜呢。”

蘇幕遮抱着刀,對他點點頭,神色冷淡。

這人是誰來着,和他很熟嗎?看樣子像是和花滿樓一起來過他的攤子,可惜沒啥印象。

“不通音律五音不全之人,我為何要請你聽琴?”花滿樓一臉促狹。

“聽不聽琴倒是其次。”陸小鳳搖頭晃腦,走了兩步站在蘇幕遮邊上,“有沒有好酒才是關鍵啊。”見蘇幕遮癱着臉不說話,他又道,“酒攤不開,店家可肯勻我些酒解解饞蟲?”

“酒是有。”蘇幕遮斜睨一眼陸小鳳,接着道,“端看花滿樓願不願意請你喝了。”

陸小鳳摸摸胡子,看向花滿樓:“那七童你肯不肯請我喝杯酒呢?”

花滿樓道:“好酒是有,不過我只請朋友。”

陸小鳳眼睛一亮,得意道:“還好你有我這個朋友,不然一個人喝酒不是要悶死了。”

“悶死倒不至于。”花滿樓說道,“沒了你,阿蘇也是願意同我喝酒的。”

陸小鳳回頭一看,蘇幕遮正深以為然地點頭。

“唉,你莫不是要饞死我才高興?”陸小鳳搭着花滿樓的肩膀,滿臉可憐相的湊上去。

“饞死你,還少個人偷我的酒喝,不是好事一樁?”花滿樓挑眉答道。

陸小鳳還想再說什麽,就覺得後領一重,一轉頭就看見蘇幕遮提着他的領子,淡定地把他從花滿樓身上撕下來,“待客的酒沒了,不過我還存了一壺給朋友的。”

陸小鳳一聽,立刻轉換陣營,拍拍蘇幕遮的肩膀:“我們不就是好朋友嗎!前些日子還一起喝過酒呢!”

蘇幕遮瞄瞄花滿樓的笑臉,硬是止住了打算移開的動作,讓陸小鳳拉着自己走出亭子。

啧,改天再把人打一頓好了。

花滿樓将琴收好,擡步跟上。

放那兩人單獨相處危險性太大,他實在放心不下。

花滿樓話不多,蘇幕遮話也不多,但是陸小鳳卻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人,尤其是喝完酒之後,能拉着你從白天聊到大半夜還是神采奕奕。

蘇幕遮盯着陸小鳳開開合合的嘴,認真思考把手裏的酒杯塞進去的可能性。

本以為玉羅剎就夠煩的了,沒想到世間居然還有比他更煩的人。

陸小鳳說着說着,就聊到了花家。

“說起來再過兩日便是花伯父的六十大壽,這個時候你不在家裏坐鎮籌備,怎麽反倒在這裏躲清閑?”

“祝壽之事自有人操持。”花滿樓道,“花家就是忙到人仰馬翻,也輪不到我不是?”

“那正好便宜了我,還能跟着你去混杯酒喝。”陸小鳳咂咂嘴,“花家的美酒可是讓我魂牽夢萦,念念不忘啊。”

“要是教我四哥知道你這般心思,打死他也不會給你發請柬了。”花滿樓給陸小鳳滿了杯酒,接過蘇幕遮給他倒的清茶。

蘇幕遮就抱出來一小壇酒,陸小鳳巴不得沒人同他搶。

“但是他發都發了,可就沒有收回去的理了!”陸小鳳從懷裏掏出幾張請柬晃晃,語氣裏滿是自得之意。

花滿樓嘆氣:“這妙手空空順手牽羊的技術,可真沒辜負你靈犀一指的名頭。”陸小鳳四海為家浪跡天涯,請柬發也沒地方發,就幹脆送到了花滿樓這裏,左右陸小鳳總得來找花滿樓讨酒喝。

“怎麽說我的技術也是死猴精教出來的,要是給他丢了人,他不得活撕了我。”陸小鳳挑挑眉,笑起來。

“他倒是不會活撕了你,該讓你挖上幾千條蚯蚓才是。”花滿樓笑道,“這東西本就是你的,你問我要我又不會不給你,又何苦這麽偷偷摸摸的呢。”

“公子伴花失美,盜帥踏月留香。”陸小鳳從懷裏摸出個小瓷瓶,“得楚香帥之贈,我可得物盡其用才不致失禮。”

小小的瓷瓶裏散着濃郁的郁金香的氣息,花滿樓一嗅,自己的折扇上果不其然也沾上了些香氣,“楚香帥是劫富濟貧,你倒好,偷到自己朋友身上了。”

“我這也是劫富濟貧啊!”陸小鳳挑眉,“我的朋友裏,能比你有錢的可是屈指可數。”

“我窮。”蘇幕遮說道,從陸小鳳衣襟裏抽出一張請柬,“我的東西我還是得拿回來的。”蘇幕遮在百花樓住了大半個月,花家發請柬的時候也就順手給他發了一張。

怎麽說呢,收到請柬時那種微妙的喜悅感……

陸小鳳拍拍桌子,義憤填膺:“你看看你的刀,好意思跟我講窮嗎?!”

蘇幕遮低頭,兩柄彎刀上一藍一紅兩枚價值連城的寶石沖着他閃爍。說窮,他是真窮,渾身上下摸不出二兩銀子,但是他的兩把彎刀,全都是黃金裹着的刀鞘,随便一塊寶石都能讓尋常人家大富大貴吃好幾輩子。

好幾塊還是西域幾個小國的鎮國之寶來着,打仗的時候被他摸了回來——皇室都滅了,他拿兩塊寶石也挺正常的。

可是蘇幕遮怎麽可能舍得把刀上的寶石撬下來,看看陸小鳳,又看看花滿樓,他沉默半晌,從庫房裏又搬出來一個壇子。

“蘇兄你還藏了好酒啊!夠哥們!”陸小鳳兩頰緋紅,撲上去抱着壇子仰頭幾口,立時昏昏沉沉趴到在桌子上,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鼻子裏哼哼着打起了小呼嚕。

效果比蒙汗藥還好。

花滿樓拿過壇子聞了聞,驚奇道:“我竟是聞不到酒的味道。”

“這又不是酒。”蘇幕遮蓋好壇子,說道,“遇酒起效的迷藥而已,想給他看看而已,誰知道陸小鳳那麽心急全喝了。”

至于為何這壇子會和酒壇子一模一樣這種問題,我們就不要深究了。

花滿樓了然,點頭道:“還不是你釀的酒太好,他才會以為經了你手的全都是美酒。”

嘛,無傷大雅的事情上他還是挺樂意看看陸小鳳的笑話的。

我……釀的酒好……嗎?蘇幕遮靜默片刻,才反應過來花滿樓說了什麽,整個人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抱着壇子跑進庫房裏,把門碰地一關,好一會都不出來。

花滿樓摸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長。

在某些點上,還真是害羞得可愛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以為今天能寫完雙更的,結果只是爆了字數【趴估計淩晨還會有一更,看我寫的怎麽樣

我要去碼第二更了,小天使們麽麽噠!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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