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和你說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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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種計時方法都會給人帶來錯覺。
太陽照常升起,讓人以為時間循環往複,而非一去不返。月亮朔望圓缺,讓人心存僥幸,以為捱到新的一年,煩惱就能消失。
煩惱消失不了,只會被表演任務掩蓋。
春節假期,俞漢廣相繼演了“懂事孝順的兒子”、“事業有成的同學”、以及“必須融入世俗歡樂的普通人”等角色,在戲臺間來回趕場。他甚至還客串了一把“零裝備新手奶爸”,幫從國外回來探親的堂兄那剛出生的兒子換了紙尿褲。
長假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卧兒卧都沒叫,他就早早地睜開了眼。
在蘆城被逼着早起了七天,他養出了一套老幹部作息。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年前,他和衛波自信得有些過頭,給《孤膽裂冰》定的各項指标太高,導致春節期間表現略低于他們的預期。
俞漢廣一口氣塞在胸口,睡不踏實。
他起床打開冰箱,不見囤着的面包,有的只是滿冰箱的湯粉。
那是顧女士在飯店訂好的年貨,臨走時硬塞到了他的後備箱。顧女士當時還握着他的手,眼裏滿是不舍:“在鍋裏煮十分鐘,就能吃到家的味道。”
他吸着軟糯的粉條,家的味道沒品出來,只是感覺,最近的煩惱像這碗湯粉,怎麽也咬不斷。
【師父,為什麽開工紅包變大了?】周曉盛在IM裏悄悄問他。
俞漢廣敲下一行字:【錢多不好嗎?瞎想什麽,還不趕緊去核運營數據。】
話雖如此,他還是隐約能拼湊出事件全貌。
小年次日,俞漢廣就在網上看到宜州一家手游公司創始人自殺的消息。
這位年輕的創業者在遺書中透露,因為市場競争激烈,游戲運營不善,公司始終資金緊張;他抵押了房子,離了婚,借錢借到被親朋好友拉黑,還是欠着員工幾個月工資發不出來。
生離死別本就是大事,又恰逢春節,更顯悲辛。因而宜州的互聯網圈大受震動,愁雲慘霧。
小年當天上午的分析會沒開完,孟艾和鄒海遙就匆匆離開,也是這個原因。
去世的創始人既是行業同侪,更是他二人的高中校友。此君意氣風發時,甚至還登上過【財富30Under30】(1)榜,成為“游戲行業潛力精英”的三十分之一。
團年飯上孟艾罕見的失态,年後的陽光普照大紅包,俞漢廣覺得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桌旁的玻璃罐空空如也,他正準備找便簽紙疊星星,見屏幕又彈出條來自孟艾的消息:
【十五分鐘後,大會議室,簡單開個臨時會。】
……
“新年好!“孟艾雙眼笑成一條縫,“今天人聚得齊,臨時開個會。”
“先把數據調出來。”他示意萬敏哲打開表格,“辛苦業務群了,過年一直盯着。”
萬敏哲鮮少在多人會議上主動開口,今天卻破了例:“春節期間公司所有游戲的新增、次留三留七留(2)以及雲平臺榜單排名折線圖,都在這裏。”
“從整體趨勢看,公司游戲在流量高峰的假期表現不錯。在沒有增加推廣預算的前提下,幾款重點游戲走勢平穩,部分游戲有大幅上升,左右達到了各項目組的預期目标……”
萬敏哲這話說得妙,妙就妙在“左右”二字。
“左右”的意思就是,及格線已經劃好了,60分朝上OK;至于59分的,睜只眼閉只眼,也能混過去。
《孤膽裂冰》顯然是後者。
她給俞漢廣和衛波的盲目自信粉飾了太平。
“好了。”孟艾笑意雖在臉上,但還是打斷了萬敏哲,“都是自己人,關起門來,別說過年的吉祥話了。”
俞漢廣用肩膀碰了碰身旁的衛波——衛波一戰成名,如今也成了核心員工——遞了個“完蛋”的眼神。
沒想到那眼神還蕩在空中,他就被孟艾提溜了出來:“以《孤膽裂冰》為例,俞漢廣,你說一說,目前項目遇到了哪些問題?”
俞漢廣:“……”
孟艾習慣性地将十指交疊:“沒關系,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俞漢廣整個人還沒調回上班模式,大腦短路:“最大的問題就是缺錢……”
話剛出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确實。去年十一月開始,公司就控制了三十萬以上的預算審批,春節期間也沒有撥任何專項費用。”孟艾道,“加點錢,就能達到預期目标了,你是這樣想的吧?”
“還有呢?”
孟艾的話如一針醒神劑紮進了俞漢廣的腦中。他終于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缺錢既是因,更是果。”
“其實不止是我們的游戲,VR圈都缺錢。”
“這一行跟幾年前已經大不相同了,大部分游戲都在模板化,競争起來又是一個套路——純靠燒錢買用戶;用戶覺得游戲都一樣,不好玩、來了就走,又導致留存率低;留存率一低,反過來又加劇競争,促使大家燒錢……”
他用在白板上畫了個三角形,又在三個角處寫下【競争】、【燒錢】、【留存】,然後畫上首位相連的邏輯箭頭。
孟艾贊許地點頭:“VR游戲的态勢已經變了,我嚴控支出也是這個原因。其實從去年開始,我就一直在思考‘第二曲線’的問題。”
第二曲線。
俞漢廣早在孟艾提醒他“預則立不預則廢”的時候就在網上看到過。
放在互聯網這一行,大致意思就是,所有産品都有盛衰的生命周期曲線,當這條曲線還在上升期的時候,就應該提早做準備,找到第二條發展之路。那麽即使涼了也不要緊,還可以繼續做新的東西。發展依然永續不斷。
“年前我有個朋友去世了。他遺書裏有句話,我記到現在——”孟艾嘆道,“之前有多成功,現在就有多失敗。”
他繼續道:“愛夢靠運動類VR游戲起家,其他類型也做,但效果一直夠嗆。這個第二曲線,大家最近都好好琢磨琢磨。”
“我們四月份的立項會上見。”
楊烨身子上探,正要說話,豈料孟艾和衛波的手機一前一後震了起來。
“傷哪了?嚴重嗎?在哪個醫院?我馬上過去。”孟艾語氣急促,他把手機夾在肩膀上,撈起椅背上的大衣就要出門。
衛波在一旁接完電話,突然來了句:“孟總,一起走吧。”
二人前腳剛出門,俞漢廣的手機顯示屏上竟然也出現了【衛粒】的名字。他了解了來龍去脈,也跟了上去。
于是剛才還在指點江山的三個大老爺們此時急不可耐。孟艾堅持要去地庫開車,衛波卻已經掃了輛共享電動爹過來。
孟艾對自動駕駛的電動爹似乎有點抵觸,可時間緊迫,他還是鑽了進去,三人往醫院奔去。
孟探骊看到孟艾走近,一只手迅速抱住孟艾大腿,臉貼到他的羊絨大衣上,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決堤。
她坐在醫院休息區的長椅上,臉色煞白,披着的羽絨服也是純白色,上頭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雪白血紅的對比觸目驚心;細瘦的右手小臂更是被厚厚的紗布裹成了個長粽子。
弱小、可憐又無助。
“你看你,又哭又笑,黃狗撒尿。”孟艾幫妹妹拭掉眼淚,“破傷風打了嗎?”
孟探骊一邊打着哭嗝,一邊搖頭:“正……正在等……等打針。”
俞漢廣和孟艾的關系不算遠,不過因為孟艾很少在公司裏提及家庭,他也僅僅知道,老板有這麽個親妹妹,整個孟家寶貝似的捧在手心。
但他還是被眼下這幅場景驚到了,認識這麽多年,他從未見過殺伐果斷的孟艾露出如此溫情的一面,竟有些羨慕。
相比這邊的兄妹情深,衛波和衛粒之間冷淡得像陌生人,連周圍的空氣都識相地凝固了幾分。二人沒說幾句,似乎聊得不太愉快,衛粒甩了個臉就走了。
“還疼嗎?”她來到孟探骊身側,微微發抖的雙手遞上紙巾,低聲重複,“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粒粒……”孟探骊好不容易被安撫住,擡頭又恰好對上衛粒桃子一樣的眼睛。
于是當着三個手足無措的男人,兩個女孩的淚眼汪汪迅速轉化為抱頭痛哭,撕心裂肺的場景引得休息區病人不時指指點點。
俞漢廣堆笑,立刻把“我不是、我沒有、別瞎猜”的眼神發射給圍觀群衆。壓住了好奇心後,他悄悄地把孟艾和衛波拉到一側。
孟艾面色看不出變化,但去掏口袋,卻并沒有摸到電子煙。
孟艾:“那是你妹妹?”
衛波點頭。
孟艾:“是你妹妹幹的?”
衛波搖頭。
孟艾:“那是誰幹的?”
衛波搖頭。
孟艾:“你妹妹怎麽會和我妹妹在一起?”
衛波搖頭。
孟艾和衛波之間透着詭異,俞漢廣不自在地縮了縮脖頸。他緩緩地蹭到兩個女孩那裏,決定親自把事情問清楚。
“把探骊割傷的……是芈駿那個王八蛋……”衛粒的哭腔中還混雜着些許咬牙切齒。
俞漢廣在腦子裏翻找片刻,總算扒出了這個落灰的名字:“你……男朋友?”
“前男友。”她泫然欲泣。
俞漢廣上次見到芈駿,還是《孤膽裂冰》立項會那晚飯局結束之後。他當時心情郁悶,人醉得站不住,對芈駿印象模糊,只記得這男孩是校友,在宜州大學讀工科博士。
宜大離玉湖景區有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大晚上能跑這麽遠接女朋友,想必感情是很好的。
“我也以為我們感情很好……但他為了留校,瞞着我跟他導師的女兒……”衛粒掩面大哭。
孟探骊被衛粒的哭聲驚得清醒了許多,接着說了來龍去脈。
年前,衛粒就感覺到芈駿态度日趨冷淡,以為是自己實習太忙,疏于照顧男朋友,于是年後特意提前了幾天回來,下了火車就直奔宜州大學,想給留校做實驗的男朋友一個驚喜。
在親密關系裏,女孩總是喜歡腦補出原本不存在的不足和過錯。
其實錯的是男孩——
清淨的實驗室,當天就變作了修羅場,因為衛粒在裏面見到了另一個姑娘。
她一直以和男朋友感情穩固為傲,現在明白了,三角形可不就是具有穩定性嘛。
衛粒要死要活了幾天,實在是跨不過劈腿這條底線,便決定約芈駿出來做個了斷。她又害怕自己心軟,拉了孟探骊壯膽。
事實證明,她的心軟完全是自作多情:兩頭被甩的芈駿懷恨在心、藏刀于手,吵着吵着,雪亮的刀刃連着“都是你毀了我的前途”的惡意,一股腦兒全露了出來。
“那個傻X,瘋子,舉着刀就要往粒粒身上紮,我沒多想,手就揮上去了……”
孟探骊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她見衛粒顫抖着不肯擡頭,柔聲安撫道:“粒粒,我沒事的,不是什麽大傷,在家養幾周就好了。你是幫到我了,我正好趁休息的時間改改論文……”
真是場狗血含量過高的流血事件,俞漢廣心想。
“劈腿?擋刀?還是自願的?這都什麽跟什麽?”
俞漢廣把這盆狗血給孟艾潑了一遍,孟艾的君子風度再也拿不住了。
他攬着剛打完破傷風的孟探骊,沖衛波發作:“我現在就報警。”
衛波平靜道:“是衛粒做法不對。孟總,我代她向令妹道歉。醫療費我們全額負責。”
孟探骊沖衛波綻出個不好意思的笑臉,用沒受傷的手在背後偷偷扯了扯孟艾的衣角。
孟艾冷冷道:“不必了。”
年輕時,談個戀愛分個手,從“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到“天崩地裂”的感覺,的确難受極了。
但倘若再多活幾年,就會發現,生活真正的大裂谷在這個時候才逐漸顯現:親朋好友意外去世,體檢查出指标異常,銀行每月定時發賬單……
此時再回想起來,二十來歲的際遇就像胳膊上的一道小傷,雖然血流如注,但傷口不深,更不致命。
痊愈後,大概只會落下一片紅痕。
“希望你們妥善處理。這種人将來進了社會,我看也要惹大麻煩。”孟艾帶着孟探骊離開了。
送走二人後,衛波黑着臉問:“那小子現在在哪裏?”
“……我不知道。”衛粒整理好自己狼狽不堪的儀容,又掏出紙巾擦了擦早已哭花的臉,往醫院門口走。
衛波攔住她,聲音終是軟了:“出了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和我說?”
衛粒陡然提高了語調:“和你說?和你說有用嗎?!”
刺耳的聲音如指甲在鋼絲上劃過,硬是把嘈雜的醫院扯開了個口子:
“十三年前我就和你說了,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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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財富30Under30】:借鑒了【福布斯30Under30】,這個榜單每年會在各個領域選出30位有實力、有錢的30歲以下年輕人,很多創業者、藝人愛豆為了提高名氣,會公關運作上這個榜單。搞笑的是,“福布斯30Under30”榜很毒奶,上過的人,有不少随即就遭遇事業滑鐵盧了。
(2)次留、三留、七留:新用戶使用産品後第二天繼續打開,算一個“留存”,次留:次日留存,三留:三日留存,七留:七日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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