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一別即是永遠
周燦和秦烈趕到醫院的時候,周護士的救護車已經進了急救室。
周燦有點急,不知道怎麽是好。
秦烈安慰她,別擔心,沒事的。
急救室的燈過了很久才滅掉。
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說幸好還算及時,但是病人年紀太大了,各方面的身體機能也下降的比較厲害。
這種情況,盡量不要讓她獨處。
講不定什麽時候也就……
周燦剛落下的心,又被揪起來,感覺跟他媽坐過山車一樣。
護士拿着單子過來,打量了兩人一眼,說了句:“這位病人家屬,去交一下費用。”
秦烈接過單子說了聲好的,然後讓周燦在這兒等着,自己去繳費。
他前腳剛走,後腳周護士就被推出來了,她已經沒什麽大礙,直接轉到了普通病房。
周燦将她安頓好,她還沒有清醒。
昏迷間,咕哝着。
“我……我還不能死,我還要,等他。”
周燦攥了一下她的手,輕輕撫摸着,她居然也沒再出聲。
秦烈回到病房,坐到周燦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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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誰都沒說話,就那麽靜靜看着周護士。
幾天沒見,她臉上的溝壑好像更深了,大概因為病了的關系,看上去了無生氣。
半個小時後,周護士漸漸蘇醒。
她發覺手還被周燦握着,一張滄桑的臉上努力的扯了個笑。
“謝謝你呀丫頭。”她的聲音有些虛弱,試圖坐起身來,看上去非常費力。
周燦趕緊扶她一把,秦烈把個枕頭放到了她的身後靠着。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起身動作,周護士已經有些氣喘籲籲。
“周護士,你覺得怎麽樣?”周燦印象中,她一直是精神矍铄的樣子,此刻才切實感覺到,她真的是個遲暮的老人了。
周護士笑了笑。
“沒事了,就是受了一點驚吓。”
周燦接到她電話的,狀況危機,也沒來得及問什麽。
先打了急救電話,然後就跟秦烈火急火燎的趕過來彙合。
“到底怎麽回事?”突然哪來的驚吓啊?
周護士看了秦烈一眼,陰陽怪氣道。
“一幫暴力的畜生,趁晚上想把我弄出去,拆我房子。”
周燦看向秦烈,神色茫然。
他上次不是答應過會盡量幫忙拖延嗎?這才幾天……
秦烈眉頭皺了一下,也沒說什麽。
周護士沒什麽事了,只是需要留院觀察。
周燦幫着找了個護工,然後就跟秦烈先走了。
臨走的時候,周護士深情哀傷的對她說。
“丫頭啊,我知道這個要求可能不太合理,但是能不能先別拆我的房子。”
周燦拒絕的話和答應的話都說不出口。
她什麽承諾都不能給。
萬一做不到,給周護士造成什麽樣的傷害,都不好。
她可能時日不多,這講不定就是她最後的一個心願。
出了病房樓,秦烈在app上打車,周燦隐忍半天,還是問出口。
“秦總監,你上次不是答應過幫忙暫緩嗎?”
秦烈的頭都沒擡。
“我囑咐過暫時先不要動周護士的房子。”
周燦凝眉,淡淡問了句。
“那現在什麽情況?”
秦烈搖搖頭,這個他要回去問問了。
周燦沒再問什麽,她知道秦烈沒有必要撒謊。
到小區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
兩人在三樓分別。
周燦喊了秦烈一聲,即便是為難,但還是問了句。
“能不能,幫幫忙?周護士她好像還有很重要的事情。”
雖然不知道具體什麽事情,但是昏迷中還心心念着,想必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吧。
秦烈看着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上樓,在陽臺上吹了一會兒風。
本來喝得也不多,周護士這事兒一弄,他是徹底沒了酒意。
躊躇半晌,還是撥了個電話出去。
那邊可能已經睡了,好久沒有接電話,秦烈已經打算挂掉,然後那頭接起來。
“喂?怎麽了?”他的聲音有很明顯的激動。
秦烈也沒有繞彎子。
“棚戶區改造的計劃,能不能稍微延遲一下?”
那邊頓了一下。
“你知道這個項目已經拖了很久了,再拖下去對我們的損失會很大。”
秦烈嘆了口氣,冷哧道。
“所以你就找人偷偷摸摸的進行?”
“……這只是一種手段,我并沒打算傷害人。”
“這個項目是我負責,你說都沒跟我說一聲。”
“秦烈,我只是給你掃平阻礙。”
“不必了岑董,你永遠都是這樣自作主張。”
“我是為你好!”
秦烈狠狠的挂斷了電話,有一股血氣從心底直達頭頂。
他就知道,跟他永遠都達不成一致,說不到一起。
——
周燦第二天下班,直奔醫院。
鑒于自己的廚藝實在有些見不得人,也就沒有自己做飯。
從公司食堂打包了幾樣吃的帶過去。
她進病房的時候,周護士剛剛拔了針。
醫生說她營養不良,所以最近幾天會輸一些營養針。
她把病床上的小桌放下來,将食物一樣樣地擺好。
周護士點頭說謝謝,臉上的氣色比昨天好了很多。
她的牙齒不剩幾個,所以吃東西很慢,一口東西要咀嚼很久,也沒有一絲別的動靜。
周燦想找話題,也不知道從哪兒找起。
又怕說到她的傷心處,那更不好了。
幹脆閉嘴……
雖然心裏真的很想問問。
周護士捏了一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周燦覺得她吃飯禮節還是很好的。
樣貌神情,也不像個普通老太太。
忍不住問了句。
“周護士,您以前家就是b市嗎?”
周護士慢慢咀嚼,等到嘴裏的食物完全咽下去才開口。
“我老家是s市。”
周燦一愣,s市跟b市,一南一北,距離有點遠啊。
“那您是,有親戚在這兒?”
周護士搖了搖頭。
周燦大着膽子問了句。
“那是跟那位軍官有關?”
周護士苦笑了一下,沒有開口。
周燦覺得自己又越界了,滿臉抱歉。
“不好意思周護士……”
周護士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半晌才開口道。
“那位軍官,是我愛人。”
周燦點點頭,這個她早就猜到了。
周護士繼續娓娓道來。
“原先,我家裏有些勢力,他是管家的兒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吧,我們相互都很喜歡。”
周護士說到這裏,笑得很甜,臉上的皺紋都因此擠到一起,但是并不妨礙的她滿心的幸福感。
“後來戰争爆發,他去當兵了,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幾年後,他從一個毛頭小子成了一個小軍官。”
“我呀,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覺得他跟旁人更不一樣了,于是打定主意随他走。”
“我瞞着家裏跟他跑出去,就算是……私奔吧,那個時候門戶觀念是很重的,他又是個當兵的,我家裏不肯的。”
周燦心想,門戶觀念這個東西,果然沒随着時間的推移變淡。
周護士說的謙虛,說的是家裏‘有點’勢力,但是舉止言辭間,還是能看得出有不少大家閨秀的風範。
培養成這樣,恐怕在戰争年代裏,不是‘有點’能做到的。
周護士停了一下繼續道。
“我跟他到了部隊,別的也不會,只能進了衛生隊,一點點跟着學習啊。”
“那幾年仗打得多,每天都要死很多很多人,我多怕他會在傷亡名單裏。”
“後來呢……”
周護士抿着唇。
眼睛裏已經有些渾濁的水霧。
“後來,我終于嫁給了他,結婚證也沒扯上,就辦了個簡單的婚禮,戰友們一人一句祝福的話,這就算婚禮了。”
“我原先想的是,要有教堂吧,後來算了,那就婚紗吧,後來也算了……那至少要有親人在場吧?可是我寫信回去,沒有收到一個字的回信。”
“婚禮當晚,大部隊緊急撤退,我以為那一次會跟從前一樣,隔幾天就能重新會面。”
誰知道……
這一別就是七十年。
她從豆蔻年華等到了遲暮之年。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
“一直到十幾年後,我才收到他的一點消息,結果我們已經相隔兩岸。”
“通信,聯系,真的是很難很難。”
“後來,我輾轉來都b市,想着畢竟是首都城市,各方面的政策以後都會好些。”
“我寫了很多很多信,不知道是沒收到……是沒收到吧。石沉大海。”
“八十年代末,那邊開放了探親時間,我收到了一封他的信,得知他身份也敏感,更無可能來b市團聚。”
“我那時,也很難……”
她簡單的三個字,也很難,周燦有些可以想象。
那個時候,穿越海峽,奔赴對面,真的是非常的不容易啊。
周護士說,後來她再沒有收到那個軍官的信。
等到終于可以自由往來了,她那時候已經七十多歲,出去一趟很不容易。
等經過重重阻礙,終于去了那邊,照着地址找去,那裏早就重建了。
原本想就在那裏到處找吧,反正國土面積不大,找到老死的那天也就算了。
結果幾個月後,還沒等老死呢。
她就被遣送回國,并且再也不得入境。
那她就等,幾年後,奇跡般的又等來了一封信。
信上面沒有來信地址,扭捏的寫着四個字,周蓉蓉收。
“那是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來信。”
周燦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一個人要多愛另一個人,才能這樣心甘情願的等上七十年?
等到油盡燈枯,卻沒有等來那個人。
“可,可是,您有沒有想過……他的年紀也很大了,會不會早就……”
周燦并不想說這樣殘忍的話。
但是不說,讓她這樣一直執拗的等着,不是更加殘忍?
她想起那次去郊區,周護士的房子,在那片廢墟上搖搖欲墜,凄涼無比。
然而,她就是不肯動一步。
如果說那個軍官還沒死,那麽在現在各種信息都發達的時代,他總能有辦法傳遞給周護士一些訊息的吧?
“想過,但就是,不甘心……”
周燦這一晚收到的信息量,過于巨大,等到走出周護士的病房門口,她感覺已經很累很累。
像是陪着她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等待。
在那樣一個戰争年代,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周護士一樣,一別就是永別。
她走的時候,問了周護士一句話。
“周護士,你後悔嗎?”
周護士嘴角的淡淡的挂着笑,像是萎靡掉落的花朵,重生綻放。
“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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