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萬丈紅塵(9)
入夏的時候,阿沅真的找到了她等了百年的人。
第二次來酒肆時,她滿臉都是笑,手裏拿滿了絲綢布匹,鮮亮的紅色晃眼。她彎着眉笑說,“正在準備成親的事,雖說嫁衣都還沒做,日子已經定好了,就這月的二十五日。那年,他就是在那個日子娶我過門的,雖說他早就不記得了,我卻還惦念着。等了百年才有機會重新來過,終究是沒有枉費當年生死相許。”
她行了禮,笑盈盈說,“若是沒有上仙指點,我何來今日?我的喜酒,請兩位一定賞光。”
這樣的事,恒越素來是不拒絕的,“何止要賞光,那天你喜宴的酒我全數包了。怎麽也是一樁佳話,自該盡善盡美。”
長陵難得坐在椅子上,端了一杯清茶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該宴席些什麽人,禮數要如何周全,好似他恒越也曾成過親似的熟稔。這人啊,不是聽說北海龍宮幾次設宴都不曾出過面,自家的事尚不關心,別人的事卻沒一件不去操心的。不知怎的又想起前幾日,那天他不過随口提了一句臨街的粥鋪香氣撲鼻,恒越就忙活了大半夜煮了一鍋鮮魚湯,又拿這湯熬了一盅鮮魚粥端到他面前,為的就是得他一句誇贊。煞費工夫,卻笑得格外興起,人世七情啊——長陵望着杯中浮沉的茶葉,突然陷入了迷思。
阿沅成親那一日,恒越與長陵早早就過去了。城西的大宅,術法幻化的,匾上提的是【顧府】——張燈結彩,小厮們站在門外迎客,老遠就聽見裏面鑼鼓喧天。
長陵不由感慨一句,“這只夜莺真是大費周章。”
“百年裏不知走過多少荊棘就為這一刻,她這心思,你我總不會懂。”恒越說着,拉着長陵踏進門檻,入眼便是齊齊兩排火紅的燈籠,映得月色都是緋色的,“掌櫃的,你可曾見過別人成親?”
長陵一愣,“不曾。”
為人時,他從未離過師門,修仙之地講究清心寡欲,跟人間情愛無緣。成仙後,他喜靜,縱使不在無塵閣內,也都是在人間尋個僻靜之地常住。這樣說來,他倒還真是頭一回見識何謂成親。
恒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拉過他在角落裏尋了個位置坐下,“就要開席了,還不知新郎能不能按着阿沅一字一句教給他的流程行完這禮。”
賓客裏有好事的,硬要湊上去看看是誰這樣好福氣,能将泰興樓一曲千金的阿沅娶回。然而待人将新郎請出,座下無一不驚得坐不住——竟是城裏住在橋下那個滿臉癞子,又瘋又傻的臭乞丐!
恒越仍坐着,不理衆人竊竊私語,“也虧得是上天成全,他才能是癡傻的任由她擺布的乞丐。否則她要如何讨得他傾心相待,結成夫妻,都還是說不準的千難萬難。”
饒是一片唏噓聲,着喜服的兩個人還是在喜婆指引下交拜天地,又瘋又傻的新郎不知自己在做什麽,看見案上擺着的點心就要伸手去拿,喜婆不讓,急得他要哭出來。阿沅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蓋頭沒掀,就看她湊到新郎耳畔不知說了些什麽,新郎終于是笑了,順着她的意繼續行禮。
當年也是這一天,顧家的長孫不顧長輩反對,推了原本定下的門當戶對的親事,硬是三媒六聘、八擡大轎迎娶了酒樓裏唱曲的姑娘為妻。夫妻恩愛五載,相敬如賓,只可惜天意造化,陰陽相隔,只留她一人在世。
三百又六十年,終究是讓她等到了這一天。
恒越忍不住笑了笑,滿斟了一杯酒含入口中,待衆人都在一聲“禮成”中雀躍而起,他偏頭吻上長陵的唇,将美酒度入長陵口裏,又急忙拉開了距離。角落這光線不好,也沒人看見,恒越悠悠地從袖裏摸出折扇把玩,眼還瞥在長陵側顏,低聲說了一句,“掌櫃這張臉,真是美得天下無雙。”
長陵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麽?沒喝就醉了?”
“既然是來喝喜酒,當然應該沾沾喜氣。”恒越好似突然起了意,手裏變化出一枚骨瓷的骰子,“上仙可敢與我賭上一局?”
長陵慢悠悠地問他,“你要賭什麽?”
恒越不急不忙将跟前的碗翻了個,把骰子扔進了碗裏,“一二三小,四五六大,就簡簡單單賭一局。賭注嘛,假若你贏了,我任憑你差遣,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若我贏了……”恒越湊過身去,在他耳畔輕聲說了一句——
“我要你嫁我。”
長陵收了笑顏,視線與恒越相對,目光靜谧,卻帶着一絲審視。院子裏人聲鼎沸,無人在意這無聲的角落裏,兩個人近乎對峙的試探。要是敖錦在這,恐怕要忍不住說一句,北海三殿下也惦記起娶親了?真是奇聞。
成親是什麽?是良辰美景,是花好月圓,是珠聯璧合,是舉案齊眉,是白頭到老——怎麽也不是他們這樣。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就該雙雙閉眼一覺到天光,不擔驚受怕,不胡思亂想,不用硬生生把枕邊人扯在懷裏,唯恐醒來發現是恩愛一場不過黃粱一夢。
長陵倒是沒有情緒,依然是那股清清淡淡的神色看着恒越,甚或唇角還有抹和煦的笑,“我賭大,要是贏了,殿下當真任憑我差遣?”
恒越蓋上了碗,叮叮當當晃了兩下,也不說再些什麽,自顧自就揭了碗——正對着的,是六。
“願賭服輸。”
長陵見了這結果,不免又笑了笑,恒越當真是個君子,其實就是他暗地裏施法也未必一定瞞不過。大約是仙神,都不免隐隐有種天意難違的體會,反而甚少去左右些什麽。
雖是輸了,恒越也看得磊落,憑長陵的性格,他耍賴反悔都只是一句話的事,他卻難得厭了。擺弄着折扇,他索性歪在椅子上,入眼是一片喜紅的喧嚣,這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場面看得他心裏空落落的。
“上仙要我做什麽,但說無妨。”
長陵倏地就因他這涼下來的語氣心下一緊,然而打定的主意卻不曾更改,“那好,我們回去。”
仿佛是早就料定,恒越只點了頭,“那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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