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萬丈紅塵(10)

人間數年,不過仙界裏提筆一行詩的時間。

長陵自然是回了無塵閣,屋裏的擺設都如他走時那般,攤開的經書,擱置的畫筆,奴仆呈上的清茶還留有餘溫——仿似他真的不過是閑暇裏走了幾步回來罷了,青石白瓦,心下清明。

恒越還是會往無塵閣那去,可十回裏有九次,都是讓人攔在了外面。不是“上仙正在修煉”便是“上仙已經睡下”總之末了一定是“還請三殿下改日再來”,就是傻子也聽得出話外之意,可他偏偏還當沒事人一樣真的改日還要再來。一來二去,就是無塵閣的奴仆們也實在回不住面子,好心勸他一句,“請三殿下還是不必再來了,我家主子不會見您的。”

他樂呵呵的搖着扇子,“你家主子的性子我知道,我過兩日再來吧。”

兩日再兩日,恒越也耐着性子,有時就索性倚着門候着,靠着,也不知是在想什麽。偶爾興致,竟還會提着一壺酒在門檐下席地而坐,醉裏拿頭輕輕撞幾下門,口裏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懂,酒醒,便又徑自走了。

只有這天,大概實在是醉懵了,青天白日就躺在無塵閣門外睡得天昏地暗,誰也喚不醒。長陵從銅鏡裏瞧着門外那狀況,實在是沒辦法,吩咐人把三殿下擡進來,整理了一張大床給他。

日夜相對了這些年,還是頭一次見他喝醉,也是……頭一回見他睡得這樣沉。

恒越或許以為他不知道,這些年每個相擁而睡的夜裏,他稍偏頭,就能見恒越睜着眼看他出神。與他同眠的時候,恒越從來沒有阖過眼,一雙手還非要将他扣在懷裏。這是怎樣一種恐懼,他是無法理解的,因這無法理解,所以不願糾纏。可現下他站在床頭看着恒越,莫名生出了一種束手無策的無奈。

恒越睡了足足兩個時辰,轉醒時第一眼看到長陵也不驚不喜,爬起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幹。

“掌櫃的,我餓了。”

長陵站在離他二米外地方說,“殿下是仙,餐風飲露也不會餓。”

恒越又倒了一杯茶,飲了半杯,思量了半刻,起身往長陵面前走。伸手就到的距離,突然隔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長陵與恒越對視着,面無表情地說,“三殿下既然醒了,不如請回吧。無塵閣沒什麽可以招待,就不留殿下了。”

“早就想着要翻牆進來,就是讓你這術法攔下了,如今想近你一步,不料還是這難題。”恒越指尖凝起微光,直抵在那看不見的橫牆上,“既然這樣,怕是只有硬碰硬的來了。”

兩個人竟還真的鬥起法來。

本只是為讓他知難而退,沒想他這般固執,指尖微光如同尖銳長劍,狠得要将這橫牆劈開為止。長陵自然是不會讓他再向前半步,口中念念有詞,并指在半空畫出一道靈符,屋內一時晝白光耀,任憑恒越如何施法都不能破除屏障。

長陵還是溫言細語的勸說,“三殿下再如此施法下去,恐怕……”

話還沒說完,突然狂風大作,原本陳設簡單的屋內倏忽翻湧起滔天巨浪,海水奔騰着卷起一條長龍直将龍尾甩像長陵的方向——砰的巨響,像浪潮拍岸,一而再再而三,卻始終沖不垮堤壩。

他們兩個,在術法的造詣上,始終還是有距離的。一個雖是北海的三殿下,雖然生來就有常人難得的精魄,堪堪修煉個幾百年,也遠勝其他仙族。所以天上地下,他只知玩樂就可,輪不到他去降妖除魔。可另一個,卻是千百年光陰裏都勤修不怠,從來不問世事,一心埋頭修行之中,術法已可窺天。

能與長陵相鬥的,天界也找不出幾個來。恒越面上,已越加艱難。

長陵就這樣神色淡然地與恒越相對視,不惜用這道屏障,生生隔着兩個人的距離。

不過短短一炷香時間,恒越再也支撐不住,頹然雙膝着地,巨浪在一瞬消失。從來游刃有餘的北海三殿下,此刻站也站不起,唇角有殷紅鮮血流下。

長陵低着頭看他,無端端生出一絲潰敗的心緒來,卻始終眼底平靜,輕聲問了一句,“三殿下,到底喜歡我什麽?”

其實喜歡這兩個字,他們之間是從未有誰說過的,即便床榻纏綿間,恒越湊在他耳畔說了無數摻着蜜糖的情話,也從不提及這兩個字。仿佛誰都知道這兩個字是一道枷鎖,只會将自己禁锢在對方身側,更是一把利劍,輕易斬斷彼此間相依相偎的聯系。

可是如今,他看着恒越這般狼狽,終究是忍不住要問,“長陵到底是有什麽,能得三殿下喜歡?”

恒越拿袖口擦了擦唇角,擡眼時還是原來那般風流成性的笑,“喜歡你什麽?待我想想……啧,就當喜歡你這無雙的容貌,風華的氣度可行?”

什麽時候起呢,恒越也不知道,若不是現下長陵提起,他甚至還是沒能去想他是喜歡長陵的。真是奇了,他是萬花叢裏走過的人,什麽樣的美色沒有流連過,怎麽會喜歡上一個哭笑都是一個面孔,木頭一樣的人。

長陵不說什麽了,手裏幻化出一把匕首來,恒越起初還不以為意,等長陵一刀從自己的額際劃過唇角,他才驚的站起——幾乎是嘶啞着聲音懇求的,雙手死死錘在那一道屏障上!

“長陵!你這是在做什麽!住手——”

“停下!不要這樣!停下啊……”

“長陵……長陵……不要這樣……”

“長陵——你這到底是何必——”

可不論他說了多少句不要,長陵還是用那匕首,一道一道劃過自己的臉龐,橫一道,豎再一道,下手沒有一絲半點的猶疑,好像是不知疼一樣,拿銳利的刀鋒割裂肌膚。紅得刺眼的鮮血滴落在長陵霜白的衣衫,仿若一柄利刃紮在他心上。

無雙容貌,只片刻畫作一片模糊血肉。

觸目驚心!

“三殿下,如今我容顏已毀,再沒什麽可值得你惦念,請回吧。”

恒越看得膽戰心驚,站在他面前的長陵,那一雙清澈的眸子淹沒在血色裏,直直地望着他說,“殿下,不必再來糾纏了。”

——你喜歡我什麽,我便毀掉什麽。

長陵任由血色彌漫雙眼,那雙清淡的眸子,一眼就看得出恒越臉色的絕望。

然而恒越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竟還是不肯走。半晌,忽而扯了扯唇角笑了,“是啊,你變成了一個醜八怪,我還喜歡你什麽呢?”

笑着笑着,他卻突然停下了,若無其事地說起了閑話,“你之前是不是想過,這個恒越,倒和那個削了頭發做尼姑的汪小姐似得,硬是要纏着你不放?本只是一場風月,沒想到這個薄情薄幸的北海三殿下竟還談上了真感情?真是無趣?”

“前些天候在門外的時候,我也那麽想過,連太白金星路過都笑話我。那色鬼,沒少讓碧瑤仙子趕出門,誰不知道他在門外哭天喊地博仙子的同情,有什麽可笑話我的?”

“有時候想想,我身無長處,北海橫豎輪不到我當家,跟你比起來連術法都不如。釀酒倒是還過得去,可惜你是真不愛喝酒——縱使經營着酒肆,你喝酒的次數掰着手指數也不過五次。真是半點也獻不了你的殷勤。”

“可是到今天我才敢說這句話——”

恒越蹙着眉,不敢再看長陵滿面血色,“我是喜歡你的,是真喜歡。”

“你把臉毀了又怎麽樣?”

“那我——索性不看了!”

恒越話音才落,長陵便忙俯下身扣住他的手腕,只是為時已晚——他已用手生生将自己兩只眼珠剜出!兩行血水,自眼中流落。

錦衣上染了濕紅一片,兩只眼珠滾在地上,鮮血淋漓。

一個劃畫了容顏,一個自毀了雙目,兩個人都頹然相對,再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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