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5月2號晚上8點整。明星酒店,六樓,慶功會現場。

牆壁上的時鐘指向八點,整場的燈光驟然暗下,我挽着關古威的手臂,硬是拖延到了燈光暗下後才下來現場。

我努力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微笑,并沒有多少記者發現我們的到來。但是事實上,心裏卻還是不安。

不斷朝四處張望,似乎沒有看見童靖陽的面孔,也沒有看見那一抹鋒利冰涼的綠,一直被提在喉嚨眼上的心終于沉下去了一些。等到燈光按下後才進來,怕的就是在一片明亮的地方面對面地相見——其實根本不想再聽見他對自己說一句“不認識”。

是要有多絕情,才能心中毫無波瀾地說出這三個字?

“若绮,怎麽那麽晚才來?”王瑞恩看見了我,微笑朝我走過來。身旁的關古威一看見有人陪我,馬上就丢下一句“大姐你們慢聊,我找吃的去了”然後咻的一聲跑沒了影。

我站在門口,看着王瑞恩朝自己走過來,他身旁跟着幾名記者,時不時對着他閃一下燈,然後又朝我對焦。

我顯得有些局促了,關古威的離開,我的雙手不知道往哪裏放,只是依舊保持着微笑應付照相機——只是不知道是否會顯得有些僵硬?

王瑞恩如首映會那天,他沉穩地走到我身邊,朝我使了個眼色,讓我緊繃的神經得以放松,我輕輕把手放進他的臂彎——他總是可以給我帶來這樣安心的感覺。順着王瑞恩的帶領,我們來到了一個男人的面前。

是剛剛我在電梯裏看到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喝着紅酒,不遠處有着神色緊張不斷勘察着是否會出現恐怖分子對男人不利的保镖,一副財大氣粗貴氣十足的模樣。

按這個男人臉上和眼角的皺紋來推算,他的年齡應該不過六十,不過,他看起來也許要比實際年齡要更年輕一些,興許是因為他那頭染過黑色的頭發,又或者是他那雙屬于商人的有神的雙眼——

我想起來了,他就是喬亞前任的第二大股東——郝友乾。

他今天出現在這裏,應該就是像上次黎華所說的,他準備對媒體宣布自己要投資王瑞恩電影的事。

“她就是方若绮。”王瑞恩對郝友乾說。

我張了張口,本來想說“你好”,卻發現郝友乾端着酒杯用着古怪而陰冷的目光看着我,目光一直從頭頂滑到腳下,最後定格在我的臉上,仿佛是珠寶商在驗證鑽石的真僞般的仔細。他把紅酒杯遞給旁邊站着的服務員,再轉頭看我的時候,臉上複雜陰冷的神情一掃而空,換上的是全數的友好親切,“你好,我是理查。”

我愣了愣,連忙上前一步握上他的手。

這個交握維持了半分鐘之久,我想要抽開,卻發現郝友乾握得很緊。

我有些慌張了,看了看郝友乾,他仍是那般友好的模樣看着我,像是我自己把手伸進了機器人的手裏,卡住了,抽不出來了。我下意識地朝王瑞恩望去,但他卻被幾個記者團團圍住,詢問一些有關于我和他的八卦緋聞的事,應答讓他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那個空餘時間應付我和郝友乾的事。

“方若绮,準備一下,你快上臺了。”是黎華。

不知道什麽時候,黎華來到我和郝友乾的中間,不經意擦過郝友乾的肩膀——郝友乾馬上就松開了手——只不過郝友乾此刻的神情對我來說,正正是應對了那四個字——笑而不語。

讓你莫名地看着這樣看上去無比親切的中年男人心生寒意。

我看向不遠處因為慶功會而臨時搭建起來的臺子,古芊菁一身标志的綠色握着麥克風踩着燈光優雅地上臺,臺下是一個個記者不斷發問出的鋒利的語句,她大概是早就在臺下背好了官方的稿子,回應起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時,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微笑淡然的表情可以氣死美在花城的冠軍。

我什麽感覺也沒有,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喬亞對媒體有一定的控制力,想要壓下古芊菁這一擔醜聞,又有何難?難的只不過是我這個當事人的配合——不過當然,黎華都已經那麽親自出面挑明白了告訴我非配合她不可,我還能做些別的什麽?

古芊菁的提問環節即将結束,主持人走到我身邊,把一只麥克風遞給我。我曾和這個人有過一面之緣,也就是一開始在明星藝校裏我去拿甄選會上要用的劇本,遇見過的,岳行空的助手。

他對我的态度并不好,還是在看街邊的蟑螂老鼠想要趕緊下一把藥殺了你的态度。不過我還是和往常一樣,當做什麽也看不見。

“一會你上去和古芊菁合唱一首《朋友》。”那個男人把一份歌詞塞到我手裏,不耐煩地想要走開。

“一開始你們根本沒有交代過有這個環節,現在臨時叫我準備這麽長的一首歌,怎麽合作得來?”我皺眉說。

那男人冷哼一聲,“你上去随便哼哼兩句不就行了?你在《明星志願》首映式上表現不是挺自然的麽,怎麽,換了一個地方就不行了?”

我不再說話,捏着歌詞走到一旁,趕緊背起來。

……

“現在請我的好朋友方若绮上臺——”古芊菁笑着對媒體說,然後轉向我,朝我伸出手。

一束燈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已經把歌詞和工作人員提供的稿子收好,撐起臉上的笑容,帶着妝容,做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大家好,我是方若绮。”我踏上臺階,一步一步走到所有人的面前,朝媒體招着手,向上走去——真正走到臺上面對百家媒體的那一刻,才覺得,舞臺的燈光,真的是那樣的耀眼。照亮着我們這些藝人,照亮我們這些光鮮亮麗的外表,與珠寶一起,煥發出絕美的光彩。

怪不得,有那麽多人踏上了舞臺,就不願意再走下來。

因為站上舞臺的感覺,和平時穿着牛仔褲漫步在大街上的感覺,天差地別。站在大街上,仰頭,是去看整個世界。而站在舞臺的燈光下,是覺得整個世界,在看你。

“若绮~”古芊菁上前友好地擁住我,順帶在我耳邊低聲說着,你最好配合,否則以後你再喬亞別想接到任何片子。我淡淡地勾起唇,習以為然。而後又見古芊菁拉起我的手,她的臉在聚光燈下顯得更加嬌媚,她癟着嘴委屈地對我說:“诶,媒體說我和你不和耶……”

于是只能配合。

我只能配合,因為我是方若绮。我只有被支配。

我驚訝地捂住嘴,一派純真的模樣讓我自己在心裏也不禁惡心起來,“真的嗎?我怎麽不知道有這種事?”

我和古芊菁手牽着手站在臺上,美好的面容仿佛國際禮儀小姐。真的,身上就差挂條紅綢了。

我是不知道我此刻的演技有多麽高超了,我只知道我自己在心裏已經受不了了,我也只知道媒體肯定吃這一套——

盡管媒體猜得到我們是在虛僞地演戲,但他們的工作也只是報道娛樂新聞,所謂的揭露“真相”,也不過如此。

奪目的聚光燈。

刺耳的快門聲。

湧來的麥克風。

尖利的語句問題。

一張張坐等好戲的面孔。

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從未見過的,你們都舉着高腳杯,身穿華麗的衣裳,并排坐在臺下,面帶職業而自然的微笑,看着我,滑稽的演出?

其中,又是有多少人是知道真相的?

……

“方若绮,請問媒體上報道出來的古芊菁從學校就開始欺壓你的事,是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啦,現在這個時代怎麽還會出現那樣的事,又不是在拍電影——我們在學校一直以來都是好姐妹喔。”

“有個匿名人士将你在學校的健康登記表曝光給媒體,說你在學校屢屢受到古芊菁的欺壓,這又是怎麽回事?”

“呵呵,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那個匿名人。”

“有人暗指《明星志願》中你的一幕落水戲并非演戲,而是真實上演?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下水的時候沒有用替身——”

我握着麥克風,只覺得臉上的表情已經笑得麻木,兩腮的肌肉一陣酸痛。眼前燈光還在閃爍,媒體在我的回答下已經面面相觑無話可說,有些年輕的記者,大概是搞不清楚古芊菁的背景到底是什麽,還是不知死活地再問多了幾句,而那些有經驗的記者,則是埋頭在記錄本上琢磨着該怎樣才能把我們這一對“姐妹花”的事情報導得更加吸引大衆——

不過,無論是那些還在提問的,還是那些已經放棄了提問但心中仍在猜想的人,最終都是被現場臨時加入的一個環節——我和古芊菁合唱的《朋友》的伴奏聲響起的時候,将所有的思緒,全數打斷,也徹底堵住了那些記者的嘴巴。

我和古芊菁手牽着手,姐妹情深地對唱,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們七情上面,歌聲動人,催人淚下,無懈可擊。

在我的餘光裏,我看見了黎華那張恒定不變的極致的面容,他像是在笑,又像是有着憂慮,他身邊還站着那個叫做郝友乾的男人,他們一起,看着我。

一個是身家過億的富商,一個是極盡奢華的天王。站在一起,真是有着說不清的氣魄。

黎華,你滿意了嗎?

我照你說的去做了,我照你們想的去做了,滿意了嗎?

我還看見了,我親愛的王大哥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我看見他英挺的身姿,看見他身上整潔幹爽的綠西裝,我看見他剛毅好看的五官,卻唯獨,讀不懂他神情裏對我投來的情感——

是遲疑,是傷感,還是不滿意我的表現?

是我演得不夠好嗎,還是我現在唱的不夠好?

現場所有的人都在神情專注地看着我和古芊菁姐妹情深的表演,聽着我們年輕動人的歌喉,迎接着支撐演藝圈的新一波力量,朝他們撲來——

媒體又多了一些可寫的八卦娛樂消息。

當然,現場所有人的專注,包括在臺上的我和古芊菁專注的表演,都在那抹深綠的顏色出現在臺下的時候,全都破碎。

我甚至沒注意到他是何時進來這裏,何時來到臺下。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着我呢?

我拿着麥克風的手僵住,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又或者說是忘記了呼吸。站在臺上的我和在臺下的他對視着,他還是像往常那般唇邊帶着不屑的笑容,像是在嘲諷我和古芊菁虛僞的演出。

我站在臺上,感覺到古芊菁的指甲用力地摳進我的肉裏,含着憤怒的低聲在叫我趕緊對着伴奏唱下去——但我卻全身僵硬着站在原地,目光移不開,腳也像釘死在地上了那樣。我的喉嚨裏失去了聲音,臉上失去了淡然的表情,失去了對歌詞所有的記憶,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般地站定看着臺下——

臺下議論聲四起。

黎華在不遠處微微地皺眉。

岳行空的助理罵了句髒話之後趕到控制室,啪的一聲把控制臺面燈光的電閘拉上。

一片黑暗。

全場記者像是受驚一般地同時“嘩”了一聲,然後又重新歸于寂靜。

我仍是站在臺上四肢無法動彈,感覺到古芊菁憤恨地甩開我的手,走下了臺面。

沒過多久,我就被一雙手拉扯着下了臺,那人的手指細長而滑膩,緊緊地牽着我的,像是想要來帶我逃離這一片我無力招架的混亂。

……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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