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人類,只是一個脆弱而又懦弱的存在。

機械可以碾碎我們的骨頭,流言可以壓垮我們的神經,陰暗可以吞噬我們的理性,社會可以埋沒我們的良心。

如此脆弱連自己也厭棄自己的存在。

卻唯獨在一個時刻,我們會變得無比強大,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也奮不顧身,哪怕前面是熊熊烈火也再所不辭。甘願腳下踩着刀刃,身上裹着荊棘,嗜着鮮血,嗅着腐味,像着了魔一樣的前進。

只因為有了需要守護的人。

只因為對方比你的生命還要重要。

所以我們必須要變得強大,去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

我曾經做過新人,曾經和林立翔交過手,知道那種眼見着自己能夠一炮而紅的機會被人搶走的滋味是怎樣的。是在灼燒胸口的,憤怒,是不可遏止的,恨意。

那時候年紀不過二十出頭,血氣方剛,做事不顧後果,為了上位和榮耀可以不計犧牲,最終,踏上了郝友乾這一條惡心且不歸的道路,披着腐朽的榮光,踏着血色的地毯,終于成了如今的藝能天王。

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因為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只因自己曾經踏足過最醜惡的禁地,才怕,你會步上自己後塵。

當席若雲捧着一顆為自己妹妹好的心來到我的家裏,對王瑞恩說,我要做你下一部電影的女主角的時候,我頓時只覺得窗外是晴天霹靂,六月飛霜,而方若绮的臉,就像臺風過境後的一派凄楚。

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席若雲為了王瑞恩在慶功會上的那一席話,連自己退出演藝圈的事都暫時壓了下去,從首映式到慶功會,一天拖一天,不為了誰,就是為了她妹妹。

可是若雲啊,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方若绮,她不知道你的真心是如何,在她眼裏,你只是一個妨礙了她向前的絆腳石,是一個應該千刀萬剮的人啊。

想爬到這個世界頂端的人,沒有一個只是為了玩玩而已,尤其是像方若绮這樣的,家世背景統統沒有的女生,只靠着一張優秀的畢業生證書和上乘的演技和歌喉,憑着一份單純的信念和熱血,便想要在演藝圈開辟出一片天地的人,她又怎麽會容許你這樣單刀直入地說要奪去她做女主角的機會?

不過席若雲有一點說得沒錯,進這個圈子,最重要的是“根基”要打好。

如果你沒有厚實的家底,那麽請你閉上你的嘴巴。

如果你沒有可怖的背景,那麽請你收起你的氣焰。

如果你沒有堅實的靠山,那麽請你好好學學該如何取悅老板。

方若绮,以上三點你學會了嗎?

論家世論背景,你沒有。

至于靠山,你就只有一個王瑞恩——并且這還要是建立在他對你的寵愛之上。如果沒有了王瑞恩對你的愛,方若绮,你就是有着天籁之聲也只能抱個吉他裹塊破布站在街頭賣賣唱求人給個賞錢,你就是有着出神入化的演技也只能在家裏對着鏡子孤芳自賞。

所以當我聽到你沖着席若雲說“所以你就用你影後的身份來把我擠掉嗎?”的時候,我只是覺得,萬分可笑和替你感到悲哀。

就算席若雲真是用影後的身份把你擠掉又如何?這圈子裏像你這樣的新人一抓一大把。知道席若雲如何爬到今日的地位嗎?是因為她脫了衣服爬上了席棱的床。

沒什麽成功是必然,而成功前的犧牲,才是必然。

你一個有親姐姐在暗地裏寵着有王瑞恩傾盡所有疼愛的女人,還在這裏鬼哭狼嚎些什麽?

沒有了別人的寵愛,你在這個圈子裏,比舞臺上飛揚的塵土還低廉。

最終方若绮還是摔門而去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嘆,恍惚間看見當初那個沖動的自己的身影。一腔熱血,只因不願甘于平凡,不願接受命運,于是,有了一次有一次拼搏的理由。

我沒有追上去,并不害怕那些老套的走出家門便被車子撞死的情節會在方若绮身上上演,更不害怕她會突然間被惡人抓上了車把內髒掏出來拿去賣了,我只是有一種杞人憂天的情緒,害怕她會走上和自己一樣的道路。

搖搖頭,不過是多想了吧。

“你不去追她?”席若雲看着王瑞恩,問。

王瑞恩擡起想按電梯按鈕的手又放下,反複幾次,終于還是嘆了口氣,興許是無奈不知道該用什麽理由去追。他轉過身來,和席若雲面對面,蹙着眉,心情大概糟糕到了極點,“若雲,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你知道我決定了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很抱歉……我……”王瑞恩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拳。

此時的王瑞恩,他的道歉,倒不知道究竟是有幾個意味了。

席若雲的肩膀緊繃起來,失神地笑笑,還想要說些什麽,被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走吧,我送你回去。”

席若雲看了看王瑞恩,無聲地嘆了口氣,然後走進電梯裏。

我朝王瑞恩微微點頭,叫他放心,他卻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目光看着我。轉瞬即逝,待我回過神時,他臉上那種古怪的神情已經消失了蹤影,恢複到平日的模樣,只是依舊顯得有些不自然。

王瑞恩剛才那樣的眼神,我見過。

當他在圈子裏遇到敵手的時候,百分之一百會出現的眼神。

但是我和他相識了幾十年,盡管從前在王瑞恩還未退出幕前與我一起競争金像獎種種獎項的時候,我們都是友好地肩碰肩,玩笑似的以一頓飯作為賭注,輸的一方不以為然地舉杯為對方慶祝。

幾十年來,由學生時代的考試運動會到站到演藝圈這個五光十色的大舞臺上表演,一向如此。

我從未想過經有一天,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

“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坐進車裏,席若雲這樣問我。

我把安全帶拉上,沉默半晌,只是說:“有很多事很難分個對錯的。”

又有誰能說一個姐姐以為了保護自己妹妹為出發點的心是錯誤?就好比當初,自己的父母不希望自己踏進這個大染缸而諸多阻止,就要說他們是錯的嗎?

我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對是錯。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也許這件事還有很多的方法可選,還有很多的路可走,只是我們偏偏選擇了這一條。

“但她肯定是恨你的。”我想了想,又說。

席若雲淡然地笑了笑,“沒關系。”

“好好跟她解釋一下吧,畢竟以後還有那麽長時間要相處。”

“可是我現在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裏。”

“明天她大學畢業,我和王瑞恩早約好了要一起聚會,到時候你先去接方若绮,順便和她好好說清楚,我相信她會理解的。”

“嗯。”

車子安靜地在道路上駛着。

正午的太陽從人們的頭頂上照下來,黑影縮成一個圓圓的點,盤踞在腳下。現在已經正式進入了夏天,看到街上偶爾已經有幾個愛美的女生穿着熱辣的短褲和背心招搖過市地走着,像是想要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而方若绮,也要在這樣一個充斥着性感和熱力的季節裏,畢業了,抱着一顆勃勃的野心,踏進了演藝圈。

其實,即使王瑞恩點頭允許,席若雲成功擋下了這一部電影給方若绮做主角的機會,她又能擋多久呢?

我用餘光看向她微微隆起但并不怎麽起眼的腹部。

那裏面還孕育着一個生命啊。

還能瞞多久呢?等下一部電影的結束,席若雲就是不想退出演藝圈,她的肚子也會逼得她退出。

看着席若雲那張平靜而美好的臉,我并沒有問出聲,你肚子裏的孩子準備怎麽辦?

因為不用我說,席若雲也是比我要更清楚她自己的情況的。

女人啊,究竟能為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改變到什麽地步?

把席若雲送回了家,我沒有開車,而是戴了墨鏡和帽子在大街上随意地走着。

走過背着書包手裏拿着娛樂雜志的學生的身旁,感覺到她們不斷以身體作為圓心向半徑十米內傳播出去的聲音,面紅耳赤地争論着到底是周傑倫比較帥還是王力宏比較帥,究竟是蔡依林跳的舞比較好還是蕭亞軒的比較好。

我一笑而過,怪不得Jason總是說,觸摸不到只能仰望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就好比站在地面上看見夜空裏皎潔無暇的圓月,實際上,它的表面卻是坑坑窪窪凹凸不平。

多好啊,你們看到的我,是那樣的極致無雙,華麗奢靡。

唯有圈內的人才知道,脫下了一件一件價值不菲的外衣後的我們,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有時候感覺,自己和櫥窗裏擺着的那些貨物,沒有任何區別。

“畢業季喲,要不要挑個禮物送給你的朋友呢?”經過一家店門口,店員小姐靠在門口大聲地吆喝着。我擡頭望去,是一家裝修得十分精致的店面,很吸引小女生風格的那種。

“诶,這位先生……是先生吧?要不要進來看一看?”那個店員小姐朝我谄媚地笑着。

我隔着墨鏡朝她翻了個白眼,為什麽要把這句子念成了疑問句?!

本來打算就這樣轉身走了,但是又突然想起——

畢業禮物啊。

家裏還正是那樣搞笑地住了一個明天就要畢業的小女生。

想着明天方若绮帶着學士帽穿着死氣沉沉的學士袍手裏拿着一卷畢業證書呆板地看着相機聽着“茄子~”然後露出笑容咔嚓一聲被定格在畫面上的模樣就有些忍俊不禁。

還真是适合她。

那樣純真無比的造型,換了是古芊菁,興許還穿不出那樣呆板的效果。

那些學生時代,于我而言,像是上輩子的事。

我走進店裏,目光繼而便落在了一個首飾盒裏的項鏈。

那項鏈的墜子是淚滴的形狀,晶瑩剔透,一遇陽光便大放光彩,那顏色甚至是不斷流轉的,仿佛是夜間倒映在湖中心的霓虹燈,流光溢彩,如此奇特的美麗,不該落入庸脂俗粉的手中,美好的事物,就該配上美好的人。

——人魚的眼淚。

這條項鏈的名字,聽了真是讓人有種莫名的感傷。

******

“立翔,我明天學校畢業典禮啊。”高檔住宅區內,古芊菁拉着林立翔的手甩來甩去,撒嬌地說道。

“然後呢?”林立翔一只手任由她甩,一只手端着文件面無表情地看着。

“你去嘛你去嘛你去嘛。”

“不去。”林立翔淡淡地瞥了古芊菁一眼。

“為什麽?!”古芊菁皺眉,霍地站起身來,生氣地問。

“不想看見你爸。”

“……”古芊菁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只是抿着唇看着坐在床上安靜翻閱文件的林立翔,心裏翻湧起一陣酸澀,最終還是妥協,“那好吧,我先走了。”

“嗯。”

臨離開時,古芊菁還是有些擔憂地回頭看看屋內那個像是一臺機器一樣無時無刻都在工作的男人,他最後說的那句話仿佛錐子一般地狠狠紮進自己心裏——

不想看見你爸。

——還是記着嗎?

古芊菁離開把門關上後,林立翔放下手裏的文件,朝樓上喊了聲,“她走了,出來吧。”

金皓熏打着哈欠裹着一床被子一臉沒睡醒的模樣從樓上走下來,走到最後一格樓梯的時候還險些一腳插錯撲到了地上。他狠狠地瞪了一臉氣定神閑的林立翔一眼,“下次古大小姐要過來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不要每次都搞到像捉奸一樣把我藏起來!”

“如果你和紀翔什麽關系也沒有那麽我也不需要你躲躲藏藏。”林立翔沒理會正在憤怒狀态下的金皓熏,走到衣櫃前,打開,拿出兩套西裝,轉身問金皓熏,“你覺得那套比較好看?”

金皓熏揉了揉眼睛,攤在沙發上,一副被打敗了随時都會氣絕身亡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我實在是沒看出這兩套有什麽不同。”

“就黑色了。”林立翔仿佛沒聽到金皓熏的問題一樣,在詢問了之後又自行決定,然後把那套寶藍色的西裝放回衣櫃裏,留下黑色的那套,然後舉到自己身前在鏡中前面比劃着。

“你要去哪裏?當年金曲獎也沒見你搞得這麽隆重。”

林立翔把西裝平鋪在床上,走到昏昏欲睡的金皓熏面前,唇邊彎起淺淡的弧度——

“去明星藝校的畢業典禮。”

林立翔轉頭看向鏡子裏那個蒼白的自己,臉上永遠只有兩個表情的自己,不是面無表情地對着自己身旁最親近的人要麽就是谄媚地笑着奉承別人。

此時,終于又再一次有了可以微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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